許久之後,秦羽才呼出一口氣,飲一杯茶,仍由二人思考,沉浸在他設想的未來之中。
此時的嬴政和李斯,對秦羽的思想愈發驚歎。
雖然說,作爲後世人的記憶更深刻,導致秦羽很多方面都有些模糊,但不可否認,在大秦發展方向上的理解和計策,都驚豔到了兩人。
尤其是李斯。
聽秦羽一席話,恍然間好像讓他回到了在荀夫子身邊求學的時候。
莫名地,李斯覺得,若是讓他的老師知道秦羽的存在,怕是要收他爲……不不不,他們的思想層面已然趨近一個層次,荀夫子那樣謙虛的人,定會將之引爲知己,平輩相交!
若說李斯在嬴政面前對秦羽的誇讚是迎合、是奉承,在王綰和馮劫面前是有那麼些挑動他們的嫉妒之心的意思,現在的他,卻是真正地認同秦羽是不世出的大才了!
即便現在的他尚且稚嫩,思想的高度卻是遠勝於他!
稚嫩什麼的,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原本的‘秦羽’只是個平民,對大秦的發展不瞭解。
現在的‘秦羽’才只是個小年輕,對大秦的瞭解也更多的是通過史書記載,和衆歷史學家的講解,比較籠統。
但是,他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
歷史上千千萬萬人對大秦的遺憾和理解,熔鍊成精華,爲秦羽所接受。
他對大秦的理解在後世的專家們並不算出彩,卻足以傲視大秦中人!
認可了秦羽的李斯,心中閃過一絲晦澀,但緊接而來的是心酸。
看着嬴政的眼神,他知道,秦羽在嬴政眼裡,其價值恐怕短暫地超過了他李斯。
這一次,若是再對秦羽下手,嬴政也難忍受他的存在了。
李斯苦澀一笑。
可氣。
可嘆。
又可悲。
嬴政卻沒有李斯那樣複雜的想法,畢竟他也不需要同別人爭權奪勢,這天下都是他的。
將秦羽奉爲大才的他不停地推算思考,擁有造紙術的大秦,未來會是什麼樣的?
……
大秦可傳萬世,萬萬世!
精神亢奮地他看秦羽是愈發順眼了。
甚至在想,要不現在就將秦羽和陽滋的婚事定下,將此等大才綁在身邊。
不過,嬴政又覺得,每一次見面,秦羽總能帶給他一些驚喜,若是早早將之收入朝堂,恐怕會沉浸於政治爭鬥之中,變得汲汲營營,又恐其明哲保身,不願效力。
那是他所不希望的。
……罷了罷了,還是緩緩爲好。
嬴政想。
突然,他心中一動,看向悠閒自得的秦羽,問道,“賢侄,你覺得……該如何評價當今皇帝陛下?”
此言一出,場面頓時安靜了下來。
李斯心頭一跳,默默地後退,企圖假裝一個透明人。
滴瀝瀝——
茶水入杯。
熱騰騰的霧氣打在秦羽面前,使得他的臉色有些朦朧,叫人看不清楚。
“皇帝陛下?”
“嗯。”
嬴政的心同樣跳了一下。
一統之後,他認爲自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皇帝’一稱便展示了他的傲氣。
但身爲秦王政時候的習慣依舊保留了下來。
面對他認可的大才,哪怕對方年紀不大,他也擔心自己作爲皇帝,沒能讓對方滿意。
當然,這一點僅僅只對於他認可的大才。
典型例子就是尉繚。
當初嬴政認可尉繚大才,對其幾乎是言聽計從,還讓尉繚享受同他一樣的衣服飲食。
奈何,尉繚認爲嬴政面向剛烈,有求於人的時候姿態放得很低,但要是被冒犯了,也會變得極其殘暴,爲人缺少仁德之心,於是想要逃離。
最終,嬴政在蒙恬、李斯兩位的幫助下,數次懇求,並授之以國尉之職,纔得到尉繚的幫助。
滅六國後,尉繚也很有眼色,自請辭去國尉一職。
但他的行爲,始終叫嬴政銘記於心。
總結起來就是:寡人雄才大略、功蓋千秋,竟然會被有才之人嫌棄?!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大才會不會嫌棄我。
不過,嬴政下意識就覺得秦羽會誇讚他。
畢竟那首詩,‘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可是出自秦羽的筆下!
這邊,確認嬴政想要聽他對‘皇帝陛下’的評價,秦羽頓了一下。
如果,今天站在這裡的是大秦官員,是六國餘孽,甚至是別的什麼人,秦羽都會誇讚嬴政。
但是,偏偏站在這裡的人是嬴政。
呵呵,老丈人,別怪女婿不給面子了。
李斯啊李斯,你也別躲了,是時候讓你扛起壓力了!
秦羽惡趣味地笑了。
“伯父,羽將您當成未來岳父,才同你說幾句真心話,你可會告知他人?”
“絕對不會!”嬴政肯定地點點頭,畢竟他自己就是始皇帝,聽都聽了。
“李四也不會。”李斯急忙補充道。
得到二人的‘保證’,秦羽整了整衣襟,面容平靜。
只見他長嘆一聲。
“唉~”
“不知伯父可曾讀過韓非子的《五蠹》?”
噗呲——
開局就是一把利箭,刺進嬴政胸口。
“讀過……”
何止是讀過啊,他來回翻看了無數遍,尤其是,在韓非死後。
“韓非……”嬴政在心中默唸這個名字,韓非死後,已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這名字了。
“韓非師弟……”李斯低着頭,臉上充滿了遺憾和無奈。
這時,二人還沒能透過秦羽的這句話,看穿他的惡意。
秦羽似是不知道嬴政的心臟被紮了一刀,點點頭繼續說:
“韓非曾說過,要是用古代賢王的政治手段治理當下的人民,就像守株待兔一樣,不知變通。
同樣,皇帝陛下若是用滅六國時的律法手段治理當今的大秦,同那些不知變通的人無異。”
聽此,嬴政好像是要證明自己,忙解釋,“聽聞陛下有意令廷尉李斯重修律法,不是那等不知變通之輩。”
“李斯?嗤!”秦羽冷笑。
“怎麼,秦…大郎覺得李斯不可用?”
一旁的李斯受不了了,這是當他的面下他的面子啊!
這還了得?
“怎麼,你叫李四,就是李斯的狗?”
秦羽知道他是李斯,卻不妨礙他假裝不知道,諷刺李斯。
本該位列歷史丞相之最的李斯,一生做錯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情有可原,頂多只能說他小氣,但是第二件事,就讓李斯在學過歷史的人心中的地位下降到冰點。
爲此,秦羽不僅要諷刺,還要將他的所作所爲昭告天下!
不過,那是之後的事情。
被秦羽懟了一句後,李斯臉色青黑,卻只能後退,再後退。
見李斯慫了,秦羽繼續說。
“不僅李斯的律法不能用,同爲法家之人,韓非的手段也不能完全用於大秦之中。”
“身爲法家的代表人物,李斯與韓非對於治國的想法相對來說較爲極端、專制、粗暴,忽略一切細節和損耗,最大限度地發揮大秦的能力,快準狠地讓大秦成爲七國最強,從而得以滅六國,統一天下!”
“是而,彼時的大秦想要迅速的強大和同意,必須重用法家。”
“然而,彼時的大秦,非此時的大秦,二者有極大的差距。”
“因戰爭損耗的國力,因制度導致的各類土地、資源問題等,都不能讓冷冰冰的‘法’來決定。”
“法,應該是充滿人性的。”
“若是提倡變法、智慧高遠的韓非子活到現在,必定能重新書寫新的治國方略,但顯然不可能。”
“至於李斯……”
“李斯之才距韓非遠矣!”
無視李斯聽到這話後劇烈變化的臉色。
“李斯此人,相較於學者韓非,他更像一位政客,重視他自己的權勢地位,因此,對他而言,沒有更適合大秦的,只有更能維護他、維護法家地位的。”
“若是滅六國時還好,他這樣貫徹法家的思想方針,自然能極大地發揮大秦上下的侵略性。”
“但到了現在,皇帝依舊重用李斯,讓他作爲大秦律法的主導,只會一步步將大秦推向滅亡。”
簡單來說,法家可用,但不適合現在的大秦。
嬴政目光閃閃,腦中各類信息流竄。
秦羽此言雖同他的想法有些不同,但重點都是一樣的。
作爲大秦的帝王,他從來沒有打算只用法家。
否則,儒家的淳于越就不會被他派去教導長子扶蘇了。
只是,他一直覺得,於律法這塊,應當由法家負責。
而秦羽的話毫無疑問,否定了他的決策。
奇異地是,嬴政並不因此而氣惱,而是深以爲然。
“俗話說得好,打天下易,守天下難。”
“打天下易,守天下難?”嬴政喃喃自語。
“不錯。”
“越是龐大的帝國,維護其長治久安就越困難。”
“如今的大秦,龐大,且成分複雜,六國餘孽不停地挑撥各地子民的思想。”
“你不是說,有了那個叫‘報紙’的東西,就可以平復輿論?”
“非也。”秦羽搖搖頭。
“輿論可以愚民,大秦讓民衆們相信什麼,他們就會信什麼,但是,民衆們依舊無法吃飽穿暖,他們無法得到足夠的利益,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意識到利益差距的巨大,從而挑起貴族和平民的戰爭,進而,推翻大秦!”
“這可能是十年後的事情,也可能是二十年後,三十年後,百年後,千年後……”
正如所謂的‘大楚興,陳勝王’,是一條能夠推翻大秦統治的導火線。
“推翻大秦……”聽見這話,嬴政臉色陰沉,眉頭緊皺。
作爲君主,他自然是知道李斯爲首的法家是什麼樣的,但他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造成那樣嚴重的後果。
最重要的是。
按照秦羽的說法在心中推演一遍,嬴政驚悚地發現,這是有可能出現的!
像是覺得嬴政還不夠刺激,秦羽又道:“你知道嗎?伯父。”
“若無外力,亦沒有人站出來,指出皇帝陛下的錯誤,大幅度更改大秦的律法,那麼,大秦不出百年……不,也許不出二十年,只要皇帝陛下死去,那麼,沉痾纏身的大秦,就會‘砰!’的一下,坍塌。”
不可否認,若是秦二世是扶蘇,也許能挽留大秦的傾頹,卻無法根治。
因爲嬴政犯了很嚴重的錯誤而不自知。
不管是六國餘孽,亦或是軍功爵制在和平時期的不適宜,還是貴族與平民的衝突……
當他活着的時候,一切壞處都會掩埋在黑暗之中。
然而,扶蘇不是他,其他公子也都無他半分氣度和能力。
所有被他壓制的糟糕的一切,都會隨着他的死去復甦、膨脹,繼而將大秦毀滅。
“怎麼可能!”嬴政急了。
“胡說!你……陛下怎麼可能活不到二十年!”李斯也急了,既是爲他,也是爲了嬴政。
“呵。”他就呵呵。
“嬴政和他的帝國會失敗。”
“他只是一個人,也只是一個人。”
“這個龐大的帝國因他而存在……”
不知不覺,秦羽已經走到院門口。
風吹動他的衣裳,飄飄若仙。
“伯父,剩下的話,你明日再來聽罷。”
“今日,天將大變,仙道路開。”
留下這句話,秦羽的身影已然不可見。
徒留嬴政李斯二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最後,二人只得攜紙張,敗興而歸。
“天將大變,仙道路開?寡人倒要看看,是何等異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