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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你如命90

陸續下了四天的雨後外面的天終於放晴,空氣依舊留有淡淡的,溼潤的腥味。

連綿病榻數月,再次起來的言敬禹發現自己的狀況依舊很差,坐在書桌前,握筆寫了十五分鐘的字,額頭上已經沁出薄薄的一層冷汗,他擱下筆,後仰身子,輕輕貼在椅背上,再轉一轉自己的左手,使不上半分力氣。

已經是秋天,外頭正起風,沒有關窗,風吹起細薄窗幔的一角,將涼氣送進來。

他靜坐在椅子上許久,直到風勢變大,窗幔被吹得如飽滿的帆,發出呼哧的聲音。

風聲,落地鍾細微的移動聲,被吹起的書亂翻頁的聲,還有他勻長的呼吸聲。

竟然還活着。

若不是那日高仇帶着人闖入廠房,及時喝阻了高介的暴行,他言敬禹早就被廢了。

手術,搶救,清創,他已經記不得所有的細節,醒來的時候看見一道又一道刺眼得令人暈眩的白光,肢體涼得和冰塊似的,身上是密密的吸管,耳邊有斷斷續續,滴滴答答的電子儀器叫聲。

心裡沒有半點因爲僥倖生存下來的喜悅,甚至連對那些人的恨都沒有,感官像是未甦醒一般,整個人依舊沉墜在海底深處。

接着,華筠就來了,在他病牀前哭哭啼啼,一個勁地說着“敬禹哥哥,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我對博俊說了那些話,他也不會找人那麼做……但我真的不知道他會這樣狠心……敬禹哥哥,你罵我吧,打我也行,但求求你別不看我。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無所謂,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

他任由她的手緊緊地攥住自己的手臂,任由她的眼淚一點點地落在自己藍白相間的病服上,任由她的哭聲又輕到大,最後被趕過來的醫護人員喝斥,自始自終,他沒有再多看她一眼。

哭聲減遠,他終於覺得不吵了,緩緩閉上了眼睛。

出院後,他回了自己的湖畔灣別墅,高仇親自領人登門拜訪賠罪,並拿出一份協議,上面列了密密麻麻的條款,只要他同意,簽下字,他便是娛樂城最大的股東。

他低頭很安靜地看完了那份協議,然後伸手將紙對摺,撕成兩半,疊好後放在桌子上。

高仇想動手抓點什麼,才意識到自己面前連一杯熱茶都沒有,輕咳了一聲,準備說什麼,言敬禹已經下了逐客令。

高仇表情略有僵硬,投向言敬禹上樓的背影的眼神帶着複雜。

養傷的每一天都很難熬,反覆的傷口炎症,骨頭壞死造成的發熱,以及因血液病毒感染引發的全身抽搐,戰慄,癔症。

病痛的折磨永無止境,而除了貼身照顧他的阿姨和高級護工之外,沒有半個親人。

他以身體不適爲原因向啓銘的董事會申請停職,殷虹特地打電話給他,他語氣淡漠中帶着敷衍,匆匆說了幾句後就掛下,不再接任何外界的來電。

華筠依舊每天都來,他懶得見她,她就在門外無止盡地等着,最後還是阿姨不忍,開門讓她進來,她滿臉淚水地跑上來,敲開他的房門,跪在了他的牀邊,不停地求饒,反反覆覆地說是她的錯,她不該對湛博俊說那些,他如果生氣就狠狠地懲罰她,罵她打她都沒事,只是不要不理她。

他起身,坐在牀邊,垂下眼,冷漠地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華筠,慢慢地伸出腳,用腳背勾起她的下巴,眼眸無波瀾地看着她,聲音平靜中帶着一點冰渣子:

“你這又是何苦呢,天底下這麼多男人,爲什麼總要纏着我?我一次性給你錢,大家了了算了,否則,指不定哪天我半夜發狂,掐斷你的細脖子,那後果就嚴重了。”

華筠的眼淚凝結在臉上,木然地對着他凜冽的眼神,輕聲地說:“我不要錢,我喜歡你,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你。”

“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都喜歡我?這話挺動人的。”他嘴角勾起一點嘲笑的弧度,“不過你真的清楚我現在的樣子?一個手廢了,身上是數不清的傷疤,骨子裡都是那些畜生血的雜種,你還要留在他身邊?對了,你喝過耗子血嗎,那股味道腥臭無比,令人作嘔……”

“敬禹哥哥!”華筠發顫地提聲,整個心被揪起來,“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你別這樣……”

他收回腳,也收斂嘴角的薄笑,淡淡道:“滾,別讓我再說第二次。”

她癱軟在他的腳下,鬆開抓着他睡褲的手指,木然地看着他清雋的眉眼,無半點血色的薄脣,以及那雙冷如寒潭,透着決然的眼眸,整個人再無半點力氣,心沉到了最底。

秋末的時候,言敬禹正式向啓銘董事局提出離職,要求立刻暫停他在啓銘的一切職務,此舉不啻爲啓銘高層的一次大動盪。

也就是提出離職的那晚,他約殷虹到湖畔灣別墅,向她交待了自己的一切。

自己的身世,父母發生車爆的真相,封耀華,向楠,商慧國之間的愛恨糾葛,醜陋的復仇,對湛明瀾的覬覦和佔有慾,對封慎的嫉恨,設局,欺瞞,囚禁……種種的罪行。

就在殷虹震驚到整個人都在發顫,他從長袍的口袋裡掏出一支錄音筆,擱在面前的桌子上。

“交給你,無論你做什麼都可以。”

這是罪證,他自己坦白承認,整個計劃,過程鉅細無遺,唯獨少了湛博俊的那部分。

“你,你爲什麼要這這麼做,這是爲什麼。”殷虹喉頭髮澀,雙手顫得厲害,短短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沒有爲什麼。”他說,“如果你今天才意識到我是怎麼一個人,只能說明我僞裝得太好了。”

殷虹發楞地擡眸,目無聚焦,聲如遊絲:“我們有哪一點對不起你?”

“沒有。”他的聲音微頓,繼續說“你們給我最好的物質生活,教育環境,還有在啓銘的一切,你們從沒有虧待過我。但事實是,我永遠無法將你們當成我真正的家人,就如同我還是沒辦法叫你一聲媽,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

自從進入湛家,他自我要求嚴苛,強迫自己變得優秀,成爲一個奮發向上,待人接物穩重得體的人,逐漸贏得湛弘昌和殷虹的讚賞,進入啓銘的高層。這一切爲的是追逐名利,滿足虛榮,以及也是爲了得到一種身份的認可。

失去雙親,寄人籬下,表面清冷要強的性子,骨子裡是自卑的。他厭惡,鄙棄自己的自卑,強者不能有半點自卑,他要做到最好,贏得所有人的肯定,站在高處俯瞰衆生,將那點時不時竄上來的自卑完全湮沒,直到沒有任何痕跡。

“我記得第一晚到湛家的情景。”他蜷了蜷手指,“我看到一個很完美的家庭,夫妻恩愛,兒女友愛,開朗活潑,不諳世事,就像是模範五好家庭一樣。坐下來吃晚餐,看着眼前昂貴,漂亮的水晶盤子,當時就想,你們真有錢,如果我也能這麼有錢就好了。”

殷虹愕然。

“我骨子裡就是個陰冷的孩子,小時候如此,長大了也是如此,我不想和爸爸那樣活得那麼窩囊,也不想和媽媽那樣活得那麼苦情,我要活得很好,有錢,有權,看誰不順眼就可以收拾他,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他輕笑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性格就是天生的,改不了,和農夫懷裡的蛇一樣,冷血的畜生一輩子就是冷血的畜生,捂不熱。”

……

“你們從沒有對不起過我,相反,你們對我很好,但我永遠不懂得感恩,也不會產生太多的感動。”他前傾了身子,手指按在桌子上的錄音筆上,緩緩推過去。

“你以爲我真的不敢報警?”殷虹沙啞的聲音中帶着一絲尖銳,“你害的瀾瀾,害的她丈夫那麼慘,在大家都以爲他們遭了越南方面黑勢力的謀害時,你不動聲色地戴着面具在我和博俊面前演戲,害得我們團團轉,你覺得我還會念着那點情分,饒過你?!”

“我沒有愚蠢到拿自己太當一回事。”言敬禹平靜道,“我無所謂你怎麼想,你可以報警,我不會攔着,法律給我什麼判決我都無所謂;你不報警,選擇繞過我,我也不會因此多感謝你半點。僅此而已。”

殷虹狠狠地拿過錄音筆,放進包裡,小心翼翼地扣好皮扣,起身,眼眸猩紅地看着他:“你等着,我不會輕易饒過你的,瀾瀾,封慎的那筆帳,我會和你算清楚。”

“完全可以。”

“不過我今天總算明白一個道理。”殷虹吸了口氣,一字字地鄭重道,“我和弘昌都錯看你了,你本質就是這樣的德行,我們還天真地以爲你夠優秀,是弟弟妹妹的榜樣,呵呵,我現在總算明白了。從此刻起,我們之間沒有半點情分,我不會拿你當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只有明瀾和博俊,即使博俊沒有你那麼能幹,聰明有手腕,但是他遠遠比你強,因爲他至始至終都比你光明和磊落。”

言敬禹的眼眸波瀾無驚,雙手交疊在膝上,不置可否。

“我言盡於此。”殷虹說完轉身,快步往門口走,越走越快,臉頰上的淚水一點點地掉下來。

她開車回家,車子停在門口許久,她坐在車子裡趴在方向盤上大哭了一場,直到情緒平復,迅速地用紙巾擦乾眼淚,才下了車,邁着沉重的步伐進了屋子。

阿姨請假回鄉下了,房間有些亂,湛博俊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着電視屏幕。

沒開燈,電視屏幕上藍幽幽的光透射過來,映在殷虹的臉上。

“晚上吃過了?”殷虹吸了吸鼻子,隨意地問了一句。

湛博俊點頭:“吃了一碗泡麪。”

“我上樓去了。”殷虹整個人疲憊到了極點,像是被掏空一般,半點力氣都沒有,她必須先洗個澡,讓自己平靜下來,理清楚紛擾的思緒,再想着怎麼處理這份罪證,想到這裡,心口又是一陣尖銳的痛。

言敬禹似乎並不知道湛明瀾和封慎現在的下落,他還不知道……正想着,她聽到湛博俊在叫自己。

“媽,你剛纔去哪裡了?”

“……”

“是不是去見他了?”

“……”

“他又在你面前演戲了?他又開始狡辯了,而你又信他了?我知道你對他深信不疑,不管我怎麼說他,你,爸爸和姐姐都是無條件地信任他,看重他,在你們心裡我永遠比不過他。”湛博俊說着關了電視,起身,轉過來對着殷虹,“他要退出啓銘,是以退爲進,向你提出什麼要求了?而你,八成又是同意了?”

殷虹腦子痛得要爆炸,手撫上額頭,輕輕搖了搖:“不是的,博俊,我不知道怎麼和你說,這事太複雜,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我先去洗個澡,再和你談。”

“你知道了?”湛博俊蹙眉,想了想後試探,“你知道……他對姐姐和姐夫做的事了?”

殷虹緩緩擡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湛博俊:“你怎麼知道的?”

黑暗中,湛博俊雙手插^着褲袋,很平靜地看着殷虹,喃喃的聲音很陌生:“我早知道了,我還報仇了,將他給我的羞辱全部,一點不剩地還給他。他的手永遠好不了了,身上那麼多傷,痛起來一定生不如死,還有高仇哥,他知道高仇哥那麼多秘密事,高仇哥本來就忌憚他,現在還擔心他會報仇,對他弟弟下手,高仇哥也不會再站在他那邊,他孤立無援……”

“湛博俊。”殷虹覺得自己纖細的神經快要被壓斷了,不好的預感從心底瘋草一般地竄上來,聲音艱澀,“你這都是在說些什麼,爲什麼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你到底做了什麼,還和什麼人來往,你說清楚。”

“我說我報仇了,我想辦法騙他過去的。”湛博俊說,“他被高介那幫人關了整整十天,受盡了各種折磨,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無數,他們還將畜生的血扎進他的身體裡……”

殷虹踉蹌了一步,差點沒站穩,及時扶住沙發椅的椅背,眼眸滿是驚恐,盯着湛博俊,好半天才回神:“博俊,你這是犯罪,你難道不知道!?”

“犯罪就犯罪吧。”湛博俊側了側身子,臉完全隱藏在了黑暗中,輕聲道,“對待他那種人還需要講公正道義嗎,他本人罪無可赦,法律懲治不了他,我們就用其他辦法。媽,你不會心軟吧。你想想,他欺負我和姐還不夠多嗎?爲了一己私慾,設局陷害姐,當時我們都以爲姐已經死了,他竟然還在我們面前演戲,口口聲聲說會想盡一切辦法尋蹤姐的下落,甚至連我都信他了,最後事實是什麼?事實是他就是元兇,故意製造車禍現場,分開姐和姐夫,還變態地囚禁她,這所作所爲,哪一樣不夠他死一萬次?我們對他可謂是仁至義盡,而他做了什麼來回報我們呢?你非要等到他徹底佔有了啓銘,拿着刀子捅你一刀,你才相信他是白眼狼?”

“博俊,你是不對的!”殷虹喝斥,“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上天會收拾他,而你沒有資格用這樣暴力,殘忍的手段去懲治他,你這本身就是犯罪,你都交了些什麼朋友,做了些什麼事情!”

“夠了。”湛博俊打斷了她的聲音,“我承認自己是犯罪,但我不後悔。你要讓我知道了當做不知道嗎?你要讓我眼睜睜看着他名利雙收,做了那麼多罪惡的事後沒有半點懲處?上天會收拾他,上天在哪兒呢?他有的是手段和計謀,有的是辦法逍遙法外,上天哪裡治得了他呢?”

“湛博俊,你給我住口!”殷虹話音剛落,胸口悶得厲害,一陣頭暈目眩,人便直直地往前傾。

湛博俊喊了一聲媽,立刻上前,扶她到沙發上躺好,趕去拿藥箱。

殷虹怒火攻心,一口氣提不上來而暈過去,湛博俊喂她藥後,一邊用手按她臉上的穴位,一邊輕聲在她耳邊喊媽,過了一會,殷虹睜開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這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第一句話就是:“博俊,錯就錯,沒有任何藉口,你如果再執迷不悟,我也當沒有你這個孩子。”

殷虹說到底也是有錯,她的教育方式是“放養”,這樣的方式可以產生兩種結果,一個是孩子獨立,自由,豁達,一種是,無視社會規則,以自己個人的喜怒哀樂爲重心,希望自己在自己的理想國裡一輩子,事與願違,又無法接受,情緒化的他會做出偏激的事情。

瀾瀾是前面的,博俊是後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