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73

窗外湛藍的海無邊無際,沒有盡頭,象徵着自由而廣闊的天地。諷刺的是,隔着一張窗,湛明瀾被軟禁得死死的,除了阿姨定時定點來送飯菜,言敬禹帶着私人醫生爲她檢查身體之外,她和外界沒有一點交流。

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模糊了時間,直到窗外枝椏上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粉色的小花,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好像換季了。

她眯了眯眼睛,用手擋額,遮了遮這太燦爛明媚的陽光。

殷虹,湛博俊,啓銘……這些熟悉的人和事在她腦海裡不停地浮現,當然想的最多的還是封慎。

他在哪裡,安全與否,他會來找她嗎?她每天都在想,越想心底越竄上一股失望,有個聲音在明確地回覆她,他找不到這裡來。

如果他能找來,他早就來了,他不會放任她被欺負到這個地步,孤零零地待在這樣冰冷的地方那麼久。

她想念他的微笑,他身上的味道,寬闊溫暖的懷抱,想着他的時候,纔會有少許的心安。

這個晚上,她第一次夢到了封慎,夢境很模糊,封慎離她很遠,她急着追過去,他轉頭,她還是看不清他的臉,直到他對她說:“我之前和你說過,如果我死了,就將我忘得一乾二淨,再找一個可以照顧你的人一起快樂地生活。瀾瀾,你要聽話,保重身體,好好生活下去。”

夢裡的湛明瀾使勁搖頭,急着上前去拉他的衣服,但怎麼也拉不到,他高大的身影像是映在湖面上一般,朦朧,易碎,她追上去,眼看就離得很近了,一隻手臂的距離,她拼勁全力去抓,還是抓不到,最後他整個人瞬間變淡,淡如一陣煙。

她傷心欲絕地大喊出來,直到感覺男人的手掌的溫度真實地熨帖在她皮膚上,她猛然睜開眼睛。

“瀾瀾。”燈光下的言敬禹眼眸劃過一抹急切,“做噩夢了?”

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將言敬禹錯看成封慎,激動地伸出手去,待他的聲音於耳畔響起,如一桶冰水直接澆灌在她的頭頂。

言敬禹乾燥溫暖的手幫她輕擦額頭的細汗,再將她垂掛下來的微溼的頭髮撥到耳後,聲音沉而溫柔:“小時候你就總做噩夢,現在還是這樣。別太緊張了,放輕鬆一點。”

湛明瀾微促的呼吸逐漸平復下來,冷冷地看着言敬禹:“你讓我怎麼放輕鬆?”

言敬禹的手微微一頓,隨即說:“我去給你那杯水。”

“我不想喝水。”湛明瀾突然道,“我想吃水果,吃蘋果。”

言敬禹聞言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他就坐在湛明瀾牀邊,一手拿着蘋果,一手拿着小刀,利落地爲她削蘋果。

和以前一樣,她會向他撒嬌說要吃蘋果,他拿她沒辦法,就親自削蘋果給她吃,他很會削蘋果皮,可以做到削完一整隻蘋果卻不斷皮,剝落的蘋果皮和拉花似的。

“可以吃了。”他遞過來一隻光滑,透亮的蘋果。

湛明瀾接過後,又問他拿了小刀,自己切下一片,塞進嘴裡,一邊細嚼慢嚥,一邊擡眸看他:“你真的要關我一輩子?”

“我不會關你一輩子的。”言敬禹耐心道,“我說過了,等到你身體好得差不多了,就帶你出國,找個氣候適宜,四季如春的地方,我們一起好好生活,到時候你想做什麼都可以。”他說着伸手虛攏了一下湛明瀾的腦袋,“不過前提是你必須在我身邊。”

湛明瀾停頓了手裡的小刀,看着他冷峻的臉上浮現溫柔,心裡一沉,鎮定自己後,反問:“我再問你一次,我老公他真的死了?”

“對。”言敬禹眉峰輕壓,“我沒有必要騙你。就算他在,我也不會讓他找到這裡來的。”

“他真的死了?”湛明瀾重複問。

言敬禹深而黑的眼眸認真地凝視在她臉上,手沿着她的長髮下滑,按住了她的肩頭,淡淡道:“對。”

湛明瀾垂下眼眸,低笑了一聲,喃喃道:“那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說時遲那時快,她握着刀子的右手隨意一晃,然後竟往自己左手手腕上刺去,言敬禹驚駭,迅疾伸手去擋她的刀,她餘光瞟見後,轉了轉刀鋒,像是不小心,像是漫不經心,實則狠狠地刺入他的虎口,頓時,銀鋥鋥的刀下陡然出現殷紅的一抹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白色的牀單上,顯得觸目驚心。

言敬禹悶哼了一記,低頭看自己左手的虎口,很大很深的一個口子,血流洶涌,他立刻用右手按住。

湛明瀾顫聲,死死地盯着他:“你真的要讓我在你身邊一輩子?如果真是那樣,你一定會死在我手上的。”

“瀾瀾,你真的這麼恨我?”他反問,急速的失血讓他的脣褪去了血色。

這一刀又深又利,手上的經脈錯落複雜,不小心的話會致人死命。

“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你。”她表無表情地看他。

言敬禹右手壓着傷口,薄脣勾出一個弧度,輕聲道:“那也不錯,至少比沒感覺強多了。”說完,他轉身走出了房間,到了門口,虎口上的劇痛才發射出來,像是壓榨在心頭的痛一般,他太陽穴跳動得厲害,低頭看傷口,才發現這一刀是有多深。

房間裡一切靜謐,只有牀單上那殷紅的血色,和鼻尖的血腥味,提醒湛明瀾,剛纔她那一刀是帶着多麼大的恨意,直刺向他。

再看見言敬禹的時候,他的右手包裹了厚厚的繃帶,依舊心平氣和地問她:“今天有沒有乖乖吃飯?”

湛明瀾側躺在牀上,連頭也沒回。

言敬禹嘴角浮現自嘲的笑意,看着她纖細窈窕的背影,心想,旁人一定不知道這女人會這麼狠。

硬生生地割斷了他的兩根手掌神經。

他走過去,來到她的牀邊,坐下後,淡淡道:“不理我也沒事,我會給你時間,總有一天,你會接受我的。”

說着低頭,脣尖擦過她的耳畔:“瀾瀾,從沒有人敢這麼對我,你是第一個。”

“你還要我留在你身邊?”她冷笑,眼眸灰暗。

言敬禹往她的身邊躺下,藉着壁燈,看了看被包裹得木乃伊似的手,平靜道:“死在你手裡我無怨無悔。瀾瀾,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以前和現在,一直都沒做好,你怪我恨我,我可以理解,只是我不會放手。你如果要走,除非真的殺了我。”

“你當我捨不得?”她反問,像是聽到一個笑話似的。

良久,言敬禹的聲音才響起,低而涼:“我唯一的籌碼就是你捨不得。”

……

“瀾瀾,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無論你外表多倔強,多嫉恨如仇,你心底還是很軟的。你那麼小的時候,我就認識你了,看着你長大,我很瞭解你。”

……

“我剛進你們家的時候,所有人對我的好都是帶着一種刻意和疏離,只有你,你對我的好是最自然的。”

……

“還記得那年在聖彼得教堂,你對我說的話嗎?你說,那刻起,我是你的,你會寵我一輩子的。”

言敬禹側身,將手輕輕搭在湛明瀾腰上,寬闊灼熱的胸膛貼住她的背脊,將頭埋進她的頸窩,深嗅一口氣:“瀾瀾,以後跟着我,我們找一個安靜漂亮的小島,一輩子住在一起,好不好?”

“不好。”湛明瀾依舊面無表情,“你問上我一千遍,我還是這個答案,我不願意和你生活在一起。”

言敬禹的眼眸變深,深得和窗外的夜色一般,按在她腰間的手使了使力。

“如果是幾年前,你對我這麼說,我一定很開心,可是現在,你對我而言只剩下痛苦和憎惡。言敬禹,太遲了,我已經有自己的生活,我心裡已經有自己的愛人。”湛明瀾說,“你放我走吧,如果不放我走,總有一天,我會動手殺了你的。”

房間裡靜得只剩下他們彼此縈繞在一起的呼吸聲。

言敬禹突然輕笑,很是親暱地低頭,在她的脖頸上留下一個玫瑰色的吻,溫熱的呼吸曖昧地在她敏感處鋪開。

“也好,死在你手上也不錯。”他說,“我願意承擔那個風險。”

“你到底爲什麼要逼我?你一直不缺女人,只要你想要,她們都會跟着你,你爲什麼偏不肯放過我?”

他環住她腰的手驟然用力,將她緊緊地帶入懷裡,像是安撫寶貝一般。

“瀾瀾,你不一樣,我沒有將她們和你比過。”

“你不怕有報應嗎?”

“我不信那些,我只信自己。”言敬禹翻身,受傷的手撐在湛明瀾身側,低頭看着她,“瀾瀾,回到我身邊。我會好好對你,除了自由,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重新快樂起來。”

“我不可能再快樂起來……你只會一點點地將我逼瘋。”湛明瀾閉上眼睛,“言敬禹,我滿腦子想的人都不是你,是另一個男人,你要我這樣一個女人在你身邊,能做什麼?”

“你會忘記他的。”言敬禹低下去,含住她的脣,含糊道,“我會讓你忘記他,心裡只有我一個。”

終於在次年的春天到來時,湛明瀾第一次逃跑。

那一天,她照例來到窗前,卻意外發現下面沒有站崗的人,心頓時漏了一拍,她抓緊時間,打開窗,往下一看,這個高度並不是很高,窗外有空調機。她爬上窗戶,赤腳踩在空調機上,然後拉了拉裙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下面的平地,再擡頭看白晃晃的陽光,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咬牙就跳了下去。

倒地的時候,手臂和臀傳來刺骨的痛,她“啊”了一聲,試着動了動自己的手臂,擡了擡腿,意識到自己的確受傷了,但要逃走的意志力逼着她起身,拖着疲憊沉重的身體,光着腳往前飛快的走。

她走了沒多久的路,就發現臀和腿的痛隱隱發作,有些不能動彈,她死死咬脣,心裡想的是,爬都要爬出這裡。

她撐着身體走了很久,然後絕望地看見一片屏障。

像是監獄外的外圍網,高而密佈,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耀。

心底最後一聲希望被瞬間抽走,那意志力崩潰,她受不了臀和腿上的痛楚,倒在地上。

耳畔傳來刺耳的剎車聲。

沉穩可怕的腳步聲逐漸逼近。

過了一會,一雙鋥亮的皮鞋出現在湛明瀾的眼前。

她擡眸,一身墨色西服,衣冠楚楚,戴着墨鏡的言敬禹就站在她面前。

對她的出逃,他似乎沒有半點怒氣,俯身彎腰,將她抱起來,手掌試着在她腿上某處一按,她立刻痛得叫出來。

“瀾瀾,你受傷了。”他蹙眉,低聲在她耳邊說,“得快找醫生來檢查。”

“言敬禹!你放我出去!”湛明瀾歇斯底里地掙扎起來。

“不要惹怒我。”言敬禹抱着湛明瀾警告她,邁着長腿,快步走回去。

湛明瀾的臀和腿處都有輕微骨折,在牀上躺了大半個月,再次下牀時,發現窗下站崗的人多了一倍。

阿姨送飯進來,她拒絕進食,阿姨便親自拿碗和勺子,舀飯送到她脣邊,她突然暴躁地抓起飯碗朝阿姨的臉上扔去。

“誒呦!”阿姨沒來得及躲開,碗擦過她的額頭,她趕緊伸手捂住,不停地喊痛。

心裡想的是,這女主人又發病了,得趕緊通知言先生去。

想着,轉身逃似地離去,開門的時候,湛明瀾又丟了一個盤子過去,砸到了她的後背,她慘叫連連。

這一天,湛明瀾像是發瘋一般,砸了所有的碗碟,撕破了牀單,拉下了窗幔,打碎了花瓶,掀翻了凳椅,砸碎了化妝鏡……待言敬禹進來時候,看見一室的狼藉和凌亂不堪。

但觸目驚心的是,湛明瀾臉頰上濺着的血珠子。

他飛快走近她,顧不得腳下的碎玻璃,捧起她的臉看,幸好她的臉沒有受傷,他又趕緊低頭看,她手臂和腿上都有傷口,像是被玻璃渣子劃破的。

“夠了嗎?”言敬禹沉着冷靜道,“你要是想砸就儘量砸,我給你換新的。”

“言敬禹,你這個瘋子!”湛明瀾朝他撲過去。

他控制住暴怒的湛明瀾,待看清她眼神裡的那股絕望的瘋癲,心頭一沉。

趁他不設防,湛明瀾用盡力氣撲過去,他帶着她倒在地上,在她背部快貼上碎玻璃渣子的時候,立刻伸手做了護墊,擋住了她的背,那些碎玻璃就紮在他的手臂上。

“瀾瀾,冷靜點。”他在她耳畔不停地說,“如果你不喜歡這裡,我們換個地方,你想砸東西就儘管砸,你要殺我,也可以,但必須冷靜下來,瀾瀾,你冷靜下來。”

沒有進食,長期的失眠,身體的痛楚讓湛明瀾消耗盡最後一點力氣,她在他懷裡暈死過去。

醒來的時候,言敬禹就坐在她身邊,很平靜地看着她。

“瀾瀾,你非要這樣?一定要去找他?你死也不願意和我生活在一起?”他閉上眼睛,坐姿很挺,慢慢地開口,呼吸勻長。

湛明瀾冷笑。

很久後,他睜開眼睛,伸手動了動牀櫃上的盤子,然後拿起那根針管。

湛明瀾的眼神逐漸失焦。

“瀾瀾,爲什麼你從頭到尾都那麼倔?你從沒有開口求過我,也沒有爲我妥協過……你爲什麼一直那麼要強,你爲什麼不能柔弱一點,依着我一點,多討好我一些?”他說着,蜷起修長的手指扣了釦針管壁,那裡面的氣泡咕嚕一下就消失了。

針管逐漸逼近湛明瀾的手臂,朝着她青色的經脈,針頭對着她的經脈,只需一點,就可以精準刺入。

她會忘記他給她的傷害,忘記那個男人給她的短暫快樂,忘記一切,清零重來。

“言敬禹。”湛明瀾絕望中低語了一聲。

只是那一聲,讓言敬禹握着針管的手輕微一顫,隨即收回,丟在了地上。

“怕了?”言敬禹側頭,看着她蒼白無血色的臉,得逞地笑了一下,隨即認真說,“我嚇嚇你的,瀾瀾,我絕不會對你用這個。你不需要藉助藥物,你會乖乖地重回我身邊,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

“你當我是你的玩物?”湛明瀾反問。

“不。”言敬禹低頭,伸手輕壓她的下巴,深邃的眼眸帶着血絲,聲音有些燥意,“瀾瀾,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你算是我什麼,感情的慰藉,虛榮的滿足,可有可無的女人,還是其他的,我自己也不清楚,但現在我知道,沒你在我身邊,我雖然可以活得很好,但沒什麼意思。”

“瀾瀾。”他貼在她的耳朵邊,聲音熨帖她皮膚上的絨毛,“我只要和你一起,下地獄都可以。”

“那天你對我說,我如果一直逼你,你會殺了我,當時我一點害怕和威脅都沒有。”他繼續道,聲音沉得像是一塊石頭入湖底,不輕不重,卻是一種力量,“瀾瀾,我願意將我的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