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老姐姐”的第二個兒子明躍華進來了。明耀華與哥哥明光華長相極其相似,只是腦袋比哥哥的略顯得長了一點,那嘴角總是帶着笑容,一雙烏亮的眼睛見人總是忽閃忽閃的,讓人一看,就知道他比哥哥還要機靈還要聰明。終究是鄉下的苦孩子,要是別人家的孩子,這念高中了,又是四月的天氣,早該是穿着上“的”下“卡”的西裝了,但他還是穿一件老式破舊的小棉襖,棉襖太短,下褊只齊着腰桿上,連那褲帶頭也遮蔽不住。他是於老師班上的語文科代表,這是來喊於老師去上課的。見老媽坐在店裡,稍一遲疑,就親熱地叫喊道:“媽,你怎麼來了?”
“老姐姐”看了兒子一眼,心疼地說:“喲,瞧你這個窩囊樣子,衣也不穿整齊點!”說着,就把兒子拉到自己面前,一個勁的抻拽着兒子那腰桿上的舊棉襖。做母親的這時才感到非常愧疚!但又有什麼辦法呢?一個做母親的,能把兩個兒子送到高中大學唸書就算頂不容易了,哪還能顧及穿好吃好哩!“老姐姐”一陣心酸之後,就又變得嚴厲起來,儼然是盂母訓子一般:“華子,你不好好唸書,上課也跑到老師家來幹什麼?”
明躍華隨口說:“我是來喊老師去上課的!”
“老姐姐”開始並沒聽明白,仔細一想,反映過來,就吃驚地大叫道:“啊?老師沒給你上課?哪個老師沒給你上課,那你就該去喊那個老師呀!怎麼能跑到這裡來喊你姨大呢?”
明躍華知道誰話該說誰話不該說,只說:“我找姨大有事。”
“找姨大什麼事?快去找那老師給你們上課去呀!” “老姐姐”說着,就將兒子往門外推搡。
明躍華急了,這一急,就急出了大事,也沒細想,就說:“這節課是姨大的呢!”
“老姐姐”“啊”的一聲就從凳上彈起,問了句:“老妹子,這是真的嗎?”就徑直往沈幽蘭房間去了。
沈幽蘭慌了,就擔心“老姐姐”進房是會出事的,出大事的!“老姐姐”的脾氣多躁呀,一個寡母把全部心血都花到了自己兒女唸書的份上來了,總盼着兒女們讀書能找個出路,過上個好日子。可現在老師沒給他們上課,能叫她不着急嗎?能叫她見了於老師不吵鬧嗎?沈幽蘭也清楚丈夫的脾氣,別看他平時是個“悶頭驢子”,但到了火氣頭上,他是聽不得別人嘍嗦的。這些天正在火氣頭上,“老姐姐”又偏偏是趕在這個時候找進去……
沈幽蘭的擔心一點也不多餘。於頫已在房裡發火了,書本摜在桌上“咚咚”作響:“我缺你兒子多少課?你要是嫌我教書不負責任,可以想法子,把你的兒子轉到別的班上去嘛,爲什麼非要放在我班上呢?”
沈幽蘭的心提吊起來了。
“老姐姐”在房裡邊哭邊訴:“姨大,你哪能這樣說呢?外面都誇你姨大書教得好,我躍華能放在你手裡唸書是巴求不得的,哪敢換到別的班上呢!我來求你爲兒子上課,也是我這個鄉下女人瞎操心呀!嗚嗚,躍華沒老子,外面又沒個後臺,我們是一心盼着你們做老師的能把我的躍華教育得跟光華一樣,規規矩矩學點東西,考個大學,將來有個出息!嗚嗚……”
“出息?出息!我十四五歲就發憤讀書,讀書,這都一二十年了,就落到這個下場!這就是我的出息!”說着就取下了眼鏡,那兩隻凸出的白眼珠更是嚇人,聲音也更是大得有些沙啞:“我這個本來就沒有出息的人,能指望給你兒子教出個什麼有出息的東西嗎?啊?啊?”
沈幽蘭提吊的那顆心已揪成了一團疙瘩,心想:“丈夫的話說得多重啊,沒一擔也有八十斤!老姐姐能受得了嗎?還說你是知識分子,說話有水平,這像個有水平人說的話嗎?”
沈幽蘭擔心丈夫的脾氣還會發得更大,說話更難聽,就急忙走進房裡,拉開“老姐姐”,說:“老姐姐,他的脾氣不好,你就省一點吧。”
“老姐姐”見沈幽蘭進來,不僅不覺得沈幽蘭是於老師的妻子會偏向丈夫,反而覺得真是她的親妹妹來爲她助陣了,就覺得自己膽氣壯了,說話的火氣也更大了:“就憑我妹子說說,你是教師呀,我的兒子到學校來,不靠你老師教,靠哪個教?要不,我一學期出那麼多學費幹嘛?一百多塊錢呀!”
於頫更是惱火,幾乎吼叫起來:“錢!錢!我要了你的錢嗎?我要你的錢嗎?”
“老姐姐”不甘示弱,就說:“這政府不是天天號召我們的孩子要好好唸書嗎?就算我交的那百把塊錢算不了什麼,但國家每月還是要給你們那麼多工資呀!你不好好教書,能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我們的孩子嗎?”
“老姐姐”的話也是內心話,可是於頫哪能聽得下去!氣極了,火氣大了,沒法兒發泄,就呼地將剛戴上的眼鏡扯下來,“砰”地扔了。幸好是扔在牀上,那眼鏡在牀上彈了兩下,就如一對受驚的小老鼠嚇得乖乖地伏在牀上一動不敢動。他繼續聲嘶力竭地吼叫着:“什麼?什麼?我拿的這兩個工資你也要管啊?好啊,好啊,要管就該管到底,我這家庭的事,我這學校的事,你都得管呀?你管啦!”
多嚇人的脾氣,多蠻橫的話呀!沈幽蘭怕事情鬧下去不好收場,也生起氣來,瞪着眼睛,用手推着丈夫,說:“你今天是怎麼啦?吃了硃砂丸啦?老姐姐,別跟這吃了硃砂丸的人說了!啊?”就一邊拉着“老姐姐”往門外拖。
一隻碗敲不響,兩隻響叮噹。她想把這兩隻叮噹響的“碗”分離開。
“老姐姐”這天也特別執拗,根本不把沈幽蘭的勸解當成一回事。她越想越覺得傷心。爲了讓兩個兒子唸書,自己沒日沒夜地勞累不說,還整整耽誤着二十四歲的女兒的青春!現在遇上老師不去上課了,她怎能不着急呢!她急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着同於老師辨理,哭着向沈幽蘭訴嘆;邊哭邊訴,邊訴邊哭,無休無止,沒完沒了……
沈幽蘭是個多能沉得住氣的人呀,這時也亂了方寸,少了主張!丈夫在發火,她嗔怪丈夫;“老姐姐”哭訴,她勸解“老姐姐”。但能起什麼作用呢?“老姐蛆”還是邊哭訴邊吵鬧;惱火到極點的於頫實在無處發泄了,就抓住椅靠背往地上砸得“咚咚”響……
爭吵聲傳出去了,引來了衆多看熱鬧的人。
春天上街,大多數人的心情是悠閒的。他們上街,除了想買點該買的東西外,再就是歡喜打聽一些在鄉下所得不到的新聞,諸如打架鬥毆、鬧車禍、扒手行竊之類的軼聞趣事,哪怕是能夠打聽到一件兩件,也不枉上街逛了一趟,回去就有了炫耀的資本!聽說沈幽蘭的店裡吵架了,這是萬萬錯過不得的。沈幽蘭在外面的名聲多好啊!說她賢惠,知情達理,爲人好,生意做得也好……啊呀!這麼好的人,怎麼會有人闖到她家裡吵鬧起來?精明人似乎終於明白過來:嗨,悶頭驢子吃麥麩,賢德的人做生意就不會弄虛作假、克斤扣兩?人心隔肚皮,難捉摸透呢!
衆人想着,就一起似看稀奇物樣涌了過來,能擠進店裡的就擠進店裡,不能擠進的就站在店門口,實在不行的,就遠遠站在街心青石板上聽着裡面的吵鬧……
喬小姣和校園那些小攤小販們也都趕來了,他們不進店堂,就站在街心的人羣中,她們知道沈幽蘭家吵嘴的真正原因,她們雖有幾分同情,但更多的還是幸災樂禍。
圍觀的人們終於明白了爭吵的原因,聽說是於老師吃了鎮裡領導的批評就不給學生上課,是學生家長的不是學生家長的,就一起着急了,動火了:這還了得,這些年本來就聽說,外面十幾歲的孩子就考上了科技大學少年班,上一般大學的孩子就更多了,只有這孤峰中學不行,年年只能考走那麼十幾個!原以爲是這裡的老師沒水平,沒想到是那些有水平的老師都是忙着 “一切向錢看”了!這姓於的傢伙就更是不對,不把精力放在教學上而要幫老婆開店去挑貨,這本來就是錯上加錯,領導還不知批評了幾句什麼,就憋氣在家不上課了……難怪說知識分子是臭……就一起激憤了,就顧不了那“無事不進店堂”的古訓,就涌進沈幽蘭的店裡,涌進沈幽蘭家裡,雖然還不敢貿然撲上去抓住那個不上課的於老師狠狠揍上一頓,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議論、謾罵和朝店堂裡商架上吐唾沫砸石子……性急的人也真是頭腦簡單,“老姐姐”見店裡店外的人都在起鬨,就覺得全是在支持她這次的壯舉,就越發覺得自己的理由充足而越發吵得厲害,越發哭得傷心!
面對如此混亂的場面,沈幽蘭實在沒了主張!她想去勸“老姐姐” ,“老姐姐”反而吵得更兇;她想去勸丈夫,丈夫卻將那木椅摜得更加響亮;至於那些圍觀人的謾罵、吐唾沫、扔石子,衆怒難犯呀,她更是不知如何應對……這時,她只覺得自己是那樣渺小,那樣孤立無助,她真想放棄家中的一切,躲進一個避靜處好好痛哭一場!不行啊,外面有着她的店堂,這是她全部的生活來源呀!她也想把店門關上,獨自在店堂裡好好哭上一場,但她又不願這樣做,不願讓別人見到她就這樣無能地把一爿好端端的好不容易開起來的店門關掉!事已至此,她只能強忍住,挺立住,顯示出從未有過的鎮定,一步一步從房裡走到店堂,走進店堂的櫃檯前,臉上還是充溢着笑意,眼神還是那樣平和,說話還是那樣甜潤、輕柔:“哥哥姐姐們,有事嗎?想買點什麼嗎?有事就儘管說……”
鎮定也是一種威懾。店裡店外的人就難堪了,膽怯了,一個個低垂着頭,側過臉,轉回身,無聲無息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