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元人民幣如果放在現在,可能算不得什麼,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鄉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驚人的數字!這裡可用一個參數來作比較: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鄉下人最神往的就是能夠成爲一個“萬元戶”——那時的“萬元戶”是個怎樣的概念呢?具體地說,那時的“萬元戶”在人們的印象中就是明朝初年支持洪武皇帝建造南京城的那個沈萬三的家產,“萬元戶”就等於沈萬三!那三千元意味着什麼呢?再拿一個吃“皇糧”的工薪階層的人員工資作比較,八十年代中期,一箇中學國家教師的月工資在五十元上下,一年也只有六百元錢左右,而三千元就是一箇中學教師五年所得的全部工資!
試想,這三千元的罰款還能不產生轟動效應嗎?一時間,洪澗和孤峰兩個鄉鎮,尤其是孤峰鎮的上上下下邊邊角角就議論得嘰嘰喳喳沸沸揚揚一片驚訝!
這驚訝中最感驚訝的當數應立釗夫婦倆,或者也可以這樣說,喬小姣的驚訝是經過應立釗這位“高斯一撇”的精確計算開導後才大爲驚訝的!
“據說這次是按一年營業額的百分之三補稅的,”當晚,“高斯一撇”這樣給妻子喬小嬌計算着,“二千元的補稅,那就是二千元除以百分之三,得一年營業額是十萬元,利潤是營業額的百分之十,啊!四千元啦?我的天呀!她一年的利潤竟是我們當教師七八年拿的工資嘞!”
“啊?那不是三四百塊錢一個月嗎?”喬小姣也瞪大着薄眼皮裡的兩顆小眼珠呆望着丈夫。
“就是嗎!她一個月的收入要抵你在廠裡幹一年呢!這樣下去,她不是兩年就成‘萬元戶’了?”
喬小姣就噘起那張薄薄的小嘴脣,埋怨起丈夫:“我早就說要開店,就是你不允許!”
應立釗確實有些後悔;但此時又不願在小喬面前認輸,就咧嘴一笑,說:“唏,那、那時還不是聽說你能在廠裡拿獎金,還能、能……”就四處張望,最後看到了那隻掛在牆壁鐵釘上的元寶包,就指着元寶包說:“還能每天拿回一些布料,你,唏,你說那也等於是我拿半月工資哩!”
喬小嬌就罵:“臭嘴!現在還能拿你媽的魂啦?”
二人相互埋怨、爭論一陣之後,就統一了思想。但這種思想的統一是基於一個前提,那就是自從廠長秦兆陽在倉庫保管室看着喬小嬌試穿時裝被金霞發現後,金霞就一直同丈夫秦兆陽吵得不依不饒,此後不僅是不允許丈夫同喬小嬌接觸,更是不允許丈夫成立什麼時裝模特隊!時裝模特隊沒建成,秦廠長所說的話自然也就無從兌現,喬小嬌自然也就拿不到獎金;更有甚者,具體分管的姜副廠長既然把擠走他情婦的責任追究到喬小嬌身上而發誓要爲他的情婦溫莎莎報仇而一心要修理喬小嬌,於是就不僅每天查崗要盯住她是否按時上下班,更是盯住她每天的一舉一動!因此,喬小嬌再想輕而易舉將倉庫的邊角布料帶回家已完全不可能了!也就是說,現在的喬小嬌,每月除了在廠裡拿着那少得可憐的一點固定工資外,其它任何好處都已撈不着了!
應立釗是個多麼精於計算的人,當得知沈幽蘭開店不上兩年就成了兩個公社最大的一條“魚”!他還會讓他的妻子喬小嬌在一棵樹上吊死嗎?
“開店!立即回中學開店!”就在那個晚上,應立釗夫妻倆下定了決心。
毫不諱言,儘管不惑之年的新中國早已擺脫了“三座大山”的壓迫,但國家經濟一直是在蹣跚前進的;七十年代後期,一個老人在祖國沿海走了一圈,儘管老人的步履也是蹣跚的,但在他身後掀起的卻是一陣狂飆巨瀾,一陣改革開放的狂飆巨瀾!當時有種說法,叫“膽量大一點,步子快一點”,隨後又出現“世上只有想不到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事”的說法!喬小姣要回中學開店,再也無須像沈幽蘭辦執照那樣“九個公章和一個人的表態”了,喬小嬌甚至無須申請,只需同校長打個招呼,甚至是“先斬後奏”,連個招呼也不用,就可以將自己宿舍北面那間原做廚房用的房子騰空,將牆壁鑿個方方正正的大窟窿,在裡面擺起商架,就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校園商店!而且這個小店正面對着初中高中兩排教室,右邊是中學食堂和橫豎兩幢教師宿舍,市口雖然不及沈幽蘭小店,但有“高斯一撇”的精於計算,不惜把路上路下中小學所有班主任請到家裡吃喝一頓,加強感情聯絡,再讓班主任在班級打上招呼,讓學生到他店裡來照顧生意;甚至在早讀前、中午放學時間,應立釗親自站店,讓喬小嬌如舊時城市中沿街叫賣香菸火柴的小販樣,胸前平掛—個圓形簸箕,簸箕裡擺上糖果文具簿本之類小商品,從初中教室循環到高中教室,再從高中教室循環到初中教室,做着送貨上門的買賣……
就在應立釗夫婦忙於開店的日子裡,沈幽蘭卻終日在神情恍惚中爲籌集那三千元罰金焦慮!
“我怎麼會成爲最大的一條‘魚’呢?”當那次會上,稅務局長一字一頓報出她的名字以及罰款數額時,她的頭腦裡嗡地一陣暈眩,稍一清醒,她就懷疑局長是不是報錯了姓名,或者是兩個鄉鎮中還有另外一個同名同姓的人!當會場上的個體戶從熟識的到陌生的,逐漸都把驚訝的目光轉向她的臉上時,她才確信局長報的那個“沈幽蘭”就是她這個唯一的沈幽蘭!
沈幽蘭畢竟是做過多年的大隊工作,有了些社會經驗,在衆目睽睽之下,她知道自己內心慌亂得不行,臉上也一定是緊張得如血潑一般,但她不願意在這樣的場合做出讓別人瞧不起的失態的表現,她在位子上坐直着身體,目不斜視,腳不亂移,極力將自己裝扮得若無其事而在專心致志地聽會!
會後,她上辦公室找到了那位宣讀罰稅名單的局長。
北方出生的稅務局長平時就不苟言笑,在這樣的時刻,就更顯出嚴肅。他坐在辦公桌前,臉上就如塗抹上一層已乾涸的漿糊那樣僵硬、刻板。“什麼事?你說。”問着,局長的眼珠子就活動了一下,瞧一眼面前這位站着的年輕漂亮的女個體戶。
“領導,我叫沈幽蘭,是想來問……”
“哦,你就是沈幽蘭?不用問了,你的情況我們已經清楚。根據查帳,不僅是你的營業額大,你更是違犯了工商部門的規定,拿‘日用百雜’的執照去批發自行車、縫紉機……”
沈幽蘭已明白過來,就申辯說:“局長,那都是我爲別人……”
局長截斷了她的話,說: “至於你爲誰那是你個人的事,與我們查稅沒有關係……就這樣,回去準備罰金吧。五天交不上來,可是還要加罰的噢!”
“連補帶罰三千塊,兩個鄉鎮最大的一條‘魚’……”從局長那裡出來,想到自己同“知青店”、盛茂財店的生意相比,沈幽蘭怎麼也不能相信,“我們往日繳稅不都是一樣每月一塊錢嗎?現在就是把替別人批的東西一起加上去,我也不會比他們的營業額還要高呀!”只是後來當左所長把這次查稅的方法完全告訴她時,她才只得長長一聲嘆息,自言自語說:“我爲什麼那麼聽信洪大麻子的話,專在他供銷社裡批發貨呢?要是也去長街市場上批發,這次不就查不出來了?”想着,就微微憎恨起那個供銷社的洪麻子主任,特別憎恨那次他在弋河邊嚇唬她的話。
於頫是個“事業狂”,自從沈幽蘭來街上開起小店,見她每天不僅是站店,還能爲家裡做飯洗衣,把店裡家裡的大事小事料理得妥妥帖帖順順當當,就再也沒有像往日妻子在鄉下那樣嘆息她的辛苦勞作擔憂她累壞身體,而是放棄了家裡的一切,把全部精力撲在他的教學工作上;但這次突然連補帶罰三千元的稅款,他不能不慌張了。他知道,開這個店的時候,是妻子在鄉下賣黃豆帶上來二百元,他到信用社貸款一千五百元,把這個店支撐起來的;開店整整一年了,賺的錢在哪裡呢?他把自己每月四十六元的工資也貼在店裡,除了一家三口人的吃喝穿用,除了壓在衣箱底裡的那作爲進貨的一千元流動資金外,就剩商架上那些貨了。“莫不是那些貨真能值很多錢嗎?”他這樣想,妻子也這樣想。於是,他倆就把全部的希望寄託在那兩頂商架的貨物上!
於頫第一次真正地過問店裡的事了。那天下午,他讓幽蘭關上店門,亮起電燈,又在商架前放一條長凳,讓沈幽蘭站在長凳上,將商架上的貨物按照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高到低的順序,一一清點,一一報數;他就站在凳旁,手捧練習本,一筆筆登記,有時未聽清楚,就推一下鼻樑上眼鏡,提醒着凳上的:“把數字說清楚!”遇上數量多的小件商品,比如鈕釦啦鉛筆啦髮夾啦學生玩的玻璃彈子啦……沈幽蘭一時數點不完,他只得放下手中鋼筆和薄本也幫着數;數着數着,就出了差錯,忘記了數過的數字,就懊躁,說:“哎,真是越急越亂,欲速則不達呀!”就喪失了繼續數下去的信心。沈幽蘭就教他:“你應該這樣,數上一百,就在邊上放一粒鈕釦,保險就不會錯了。”他倆清點完商架,又清點地面,將鹽池裡的食鹽一盤一盤地稱過了,將壇裡的醬油一簞簞往面盆裡量過了……連那不知啥時進來而一直沒有賣出去的兩把已經腐爛的海帶也登了記……看看店裡家裡所有進來的貨物都登記完,再對照進貨單的價格一一累計,總共存貨折款是三千三百零八元五角四分,加上衣箱裡作流動資金的一千元,總計是四千三百零八元五角四分!
於頫高興了,就驚喜地說:“啊?還保住啦?沒折本呢!”
沈幽蘭想了一下,覺得丈夫算得不對,就說:“還有你一年多的工資也攪在這裡面呢!”
於頫說:“唉,帳不能那樣算。我們一家的吃喝費用也是在店裡開支呢。哪能只算進帳,不算出帳?”
沈幽蘭覺得丈夫說的也是理,當初來開店,不就是要混碗飯,圖個一家大小人平平安安在一塊嗎!這樣一想,心裡就稍稍出現了自參加會議以來的第一次輕鬆,但很快又想到一個實際問題,就蹙着眉頭對於頫說:“還差兩天就到期限了,這罰金三千塊,到哪裡去湊啊?”
於頫說:“箱子裡不是還有一千塊嗎?我再到外面去借二千就是了。”
沈幽蘭說:“那店裡不就沒錢進貨了?”
於頫說:“還能顧了那些?現在只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了,先把罰稅款交上去,進貨的錢,就等店裡的貨賣了再說。事到這種地步,有什麼辦法呢!”
就在沈幽蘭夫婦爲交完罰金這小店無法繼續生存下去而焦慮的時候,一個誰也不曾想不到的機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