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早飯後的時間,校園各教室老師高嗓門的講課聲和學生嘰嘰喳喳的讀書聲不斷傳到小店這邊來。【哈十八 】沈幽蘭趁着這段鬆閒,洗淨廚房的鍋碗瓢筷,收撿好房間堂前,正拿着抹布低頭擦那店堂窗口邊長桌上的灰塵,就聽有人喊着她十分耳熟而又多年不曾聽過的聲音!一擡頭,正同那人照個正面,臉就陡然紅齊脖頸,驚訝地說了聲:“你——”心裡就怦怦亂跳,就覺得剛纔的稱呼不妥,馬上改口過來,裝着極其平靜地問道:“哦,何主任,有事?”她想極力裝得像平時接待顧客那樣自然大方,但就是做不到。
“買包香菸。” 何敬民已把一張十元的紙幣遞了過來,“‘紅梅’的。”
“玲香那店,不是賣香菸嗎?”沈幽蘭遞香菸的時候,隨口問了句。問過之後,心裡還是一陣怦怦亂跳。
何敬民顯出一些尷尬,眼睛裡卻充滿着一種脈脈的溫情,說:“哦,你是批評我?你來街上開店這麼長時間了,我也沒來照顧你生意?”
想到往事,想到那日在主席臺上那傲慢的眼神,沈幽蘭恨不能立刻就讓何敬民離開,但又稍稍猶豫了一下,遞過找回的香菸錢後,只說:“何主任,這是找你的。”在香菸價格上,沈幽蘭也曾猶豫了片刻,但最後還是按照給別人一樣的價給的。
何敬民接過錢並沒有立即離開,拆開剛買的香菸,向沈幽蘭要了火柴,點上一支,充滿柔情地問:“生意還好嗎?”
沈幽蘭就笑笑,說:“反正‘小蟹打小洞’,能糊張嘴就行。”
何敬民點頭,吸口煙,不再張聲。
沈幽蘭見何敬民不走,已看出他有些心思,就有意把話岔開,說:“公社工作忙吧?”
何敬民吸了口煙,又看了沈幽蘭一眼,嘴邊掛出些笑容,說:“當幹部的事,你還不知道?整天就是那樣,一天跑到晚,什麼名堂也沒跑出!”
見何敬民這樣說,沈幽蘭也藉機揶揄道:“你這麼年青,又長得一表人才,跑長了,還怕跑不出名堂?”
何敬民就嘆口氣,說:“有什麼名堂?跑到現在還不是三個字的主任!”
沈幽蘭知他說的是帶“副”字的主任,就知他有些怨氣。
這時,喬小姣背了那個元寶式的藍布包從中學門口出來,大概是見何敬民站在沈店前,連忙把臉撇向另一個方向走過去了。
沈幽蘭已看出喬小姣這個動作的意思,再見何敬民還沒有離開的樣子,覺得倆人老是這樣呆立着尷尬,就想到這梅雨季節,加上天氣悶燥,店裡潮氣重,水泥鹽池裡剩下不多的食鹽都快溶化成水了,她要借這個時間,把食鹽撈到鹽池的一端堆起來,讓它瀝水涼幹,要不水淋淋的食鹽賣給人家,多難看!她拿起鹽鏟,開始彎腰撈鹽。鹽池很深,肚皮正壓在池沿上,冰涼冰涼。沈幽蘭就覺得遍身有涼氣在走動,很快,好久沒痛的關節又酸溜溜難受起來。她知道何敬民還站在店外沒走,又覺得讓他一人冷落有些過意不去,就一邊撈鹽,一邊無話找話地問道:“聽說服裝廠要搞承包,秦廠長又要在橋頭那地方建服裝廠了,要是那廠建起來,對玲香店裡的生意是大有好處的。”
“哼!好處?”聲音傳進鹽池,感覺是很遠很遠。
“怎麼沒有好處?這些年吃喝多厲害呀,就憑那廠裡來人招待的菸酒也不得了哇,何況聽說還要新招收一二百工人呢!”
“人呢?”店門外有人喊。
沈幽蘭以爲是何敬民在反問,她一邊埋頭在鹽池鏟鹽,一邊回答說:“人還不好找?出個招工廣告,那些沒事做的小姑娘不就來了!”
“沈主任,是我呢!”
沈幽蘭聽出嗓音不對,急忙直起腰,見是稅務所左所長笑着站在窗口,已不見了何敬民,就知道自己剛纔答得是牛頭不對馬面,就有幾分羞色,說:“我還以爲是……”就停住不說了。
左所長沒有理會,只是說:“沈主任,有件大事來了。”
沈幽蘭見所長那認真的樣子,急忙問:“什麼大事?所長。”
左所長顯出自己力不從心的樣子說:“國家來了通知,要對所有個體經商戶進行查稅……”
聽說“查稅”二字,沈幽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在弋河邊洪麻子警告她要罰稅的話,就想到當初替人家批手錶風扇收音機縫紉機那些大百貨的事,心裡頓然緊張起來;稍一冷靜,她又有了幾分僥倖: “幸虧當時想到會有這麼一天,那些東西沒在本地批發。要是在本地批發了,這次查稅,就在劫難逃了!”
“沈主任,你每次進貨的**還在嗎?要是在的話,就一起交給我吧。”左所長又說。
“在的。不過,怕也不全了。我真馬虎。”說着,沈幽蘭就回房間,在那牀頭櫃的中間抽屜裡翻找。其實,沈幽蘭是極細心的,她能把自開店以來每張進貨的**一張不少地分門別類用大頭針紮成一疊一疊的;她已意識到這次查稅的後果是什麼,就有意將收撿得整齊的進貨憑據打亂,從中抽了部分小額**拿了出來。“左所長,我不知這些可有用,全部挪來了,你要帶走嗎?”
左所長接過看了看,說:“是的。”就一起塞進那個黑皮包。
中午丈夫回來,沈幽蘭把上面要查稅的事說了,於頫不僅不緊張,反而顯出幾分先知先覺的樣子說:“查稅是早晚的事。你想,一個國家那麼多吃皇糧的,還要搞建設、供養軍隊,鈔票從哪裡來?不都是靠稅收!現在是什麼情況?私人開店,不論店大店小,就憑稅務所一句話,一個月只繳一元二元的稅,這國家能允許嗎?這次查稅就是要將少交漏交的稅統統補上。”
沈幽蘭緊張起來,問:“那要補繳多少?”
於頫說:“這當然要看各店生意的大小嘍。生意大的就多補,生意小的當然少補。再也不會是像往日黃鱔泥鰍一樣長,搞平均了。”
沈幽蘭高興地把今天只交了部分進貨憑據的事說了出來。
於頫說:“那是沒用的,那隻能是供查稅時的參考,國家既要全面查稅,就一定不會這樣簡單,他們會到批發部查所有原始單據的。這報紙上都登出來了。”
沈幽蘭就知道自己耍的一點小聰明已是無用,就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哎,好歹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撐着。別人能過得去,我這個‘小蟹打小洞’的生意,還擔憂什麼呢?”
自從那次收走**,左所長再也沒有來過。沈幽蘭也打聽過工商所的楊所長,楊所長說的就嚴重了,說這次查稅,不僅是要補交,對漏稅多的還要罰款!
因爲沈幽蘭始終覺得自己是 “小蟹打小洞”,“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撐着”,即使是罰款也不會罰到她頭上,於是,她漸漸就把這事忘記了,每天還是同往日一樣,忙着做生意,忙着做家務,忙着照顧一家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