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坑生產隊的隊屋稻場在山衝中央的一塊高墩上,說具體一點,也就是在沈家坳和於家坳兩村之間那個山衝中央的一塊高墩上。這天清早,當孤峰山間還是氤氳瀰漫的時候,小駝子劉巨人就夾着記工薄,頸下吊着一隻用麻繩穿着的銅口哨,一縱一顛匆忙忙由劉家坳向隊屋稻場走去。
名如其人,這話是不準確的,至少對劉巨人這人來說是不準確。巨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不說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至少也得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而劉巨人只是個駝子,而且駝得十分厲害, 那凸出的胸脯始終就如一塊溜圓的鵝卵石墮在他的兩條大腿之上,行走時兩腿一前一後挨動,就帶動他那墮在大腿上幾近方形的身體一左一右地擺動;背後那窿起的骨骼已將後衣撐起一個三菱形,尤其是當他行走時,從遠處看,更像恐龍界那個禿尾劍龍。孤坑人對他本來是既同情又憐憫的,因爲他識些字,就一直把隊裡的會計給他當着,讓他每年在隊裡拿個整男勞力一樣的工分。儘管他常把社員的名子寫錯或是把帳算錯,但社員知道他識字少,最多是脾氣上來同他爭論幾句而很快就原諒了他。那時小駝子或許是知道自己是個殘疾人,脾氣也就顯得特別好,見別人衝他發火,至多也只是咧着小嘴裡的兩排細牙“嘿嘿”地笑着,表示自己的歉疚和求得他人的諒解。可是,自從 “**”中他在“專錐老虎屁股戰鬥隊”裡當了造反隊隊長,在孤峰鋪上鬧了近兩年的革命後,回到隊裡就似乎徹底變了個模樣,不僅是霸氣十足,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擺出“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大無畏的革命架勢,而且還仗着全隊男女社員每天的勞動工分都得靠他記帳、全隊社員年終家庭收入是多是少都得靠他去計算這些權力,更是氣焰囂張不可一世,誰要是再得罪他,他就會立即給誰無情的回擊:你今天得罪他,他可以今天在你的記工薄上做些手腳;你明天得罪他,他就明天在你的記工薄上做些文章;你天天得罪他,他可以讓你全家在年終決算時不僅是分文不進,還一定要讓你全家欠生產隊一屁股搭一胯子無法還清的一筆爛帳!開始社員還找他吵鬧,還找隊長評理,要拿掉他會計的職務。隊長說:“說得輕巧,把他撤了誰來當會計?你的帳錯了,你去把查出來,我叫他把改過來不就成了!”社員都不識字,誰還能查出那帳?唯一的辦法就是認了,怪孃老子沒讓自己識字,把小駝子的一切蠻橫統統認了。因此,小駝子在孤坑生產隊也就更加有恃無恐一手遮天,真正成了統吃一方的巨人。
這天一早,小駝子劉巨人匆匆忙忙來到隊屋稻場後,就昂起他那個伸在大腿前如山刺蝟般的小腦袋,看了看四周還沉浸在晨霧朦朧的山村,皺了皺淡眉,本來是想大發一通脾氣,但見諾大個稻場除了他就再無第二個人,想了想,只得把那兩條淡眉舒展開來,拿起吊在頸下的銅哨放到嘴邊,用足力氣狠狠地吹了一陣!
別看小駝子劉巨人的氣力不大哨音不算太高,但對孤坑隊的男女社員來說,那簡直就是戰爭年代上戰場前驚心動魄的集結號!第一次哨聲響過不久,大部分社員都已跑進稻場,沒有趕到的,也在半路上跑得氣喘噓噓跌跌撞撞!
這時,劉巨人看了看已到的社員,從上衣小口袋裡取出一支鋼筆,嫺熟地將筆帽兒拔出套到另一頭,用三個細長的指頭掐住筆桿,再抽出腋中的記工薄,翻過幾頁,大聲喊道:“大家聽好了,我點名了!”就點到沈三吉的名字。
沈三吉是個年輕機靈的小夥,見點到他,絲毫不敢怠慢,大聲回答道:“來了!”
劉巨人用鋼筆在記工薄上勾了個記號,繼續點着:“劉華方?
劉華方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厚道老實人,見問,立馬緊張起來,說:“在這裡。”
再點:“劉可太?”
那個年月,講究打扮的人極少,而愛打扮的男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但劉可太這人例外,他不僅是每天將兩片瓦的分裝頭梳得齊齊整整,而且是一日三遍都要用涼水在那兩片“瓦”上抹了又抹。當聽到劉會計點到他的名下,立即極規範地做了個出列的動作,響亮地回答:“到!”
…… ……
劉巨人見記工薄上的名單大部分已到,就咧着滿嘴的細牙,尖着嗓門,似笑非笑的連喊帶罵:“排隊了!排隊了!你們的耳朵都聾啦?排隊!”
劉巨人見社員盲無方向地擠來搡去,就指着通向劉家坳的那條大路,高聲喊道:“就朝那條路排隊,排兩隊,中間留寬些,還留寬些!這是夾道歡迎的隊形,夾道歡迎!懂嗎?還不懂?你們那兩隻耳朵是長着喝風的呀!”
社員邊排隊邊回答道:“不是喝風的,都聽見了!”
劉巨人這才站到兩隊之間,說:“現在我宣佈一條紀律,今天一大早,隊長就到大隊去接工作隊,他們馬上就要到了。來的時候,你們一定要聽我指揮。有不聽指揮的,我就要、就要……”就高高揚着手中記工薄,說:“還是老規矩,扣工分!扣工分,聽到沒有?”
社員齊聲答道:“聽到了!”
劉巨人還不放心,又用那一雙綠豆小眼睛在人羣中巡視一番,這才發現缺了幾個放牛的孩子,就問:“唉,那幾個小放牛的呢?”
劉可太急忙回答說:“還沒回來!”
劉巨人那一對小眼氣得瞪圓了,說:“怎麼還不到?昨天不是通知好好的,今天是大事,誰也不得缺席!”
劉巨人說着,就氣得緊咬細牙,狠狠用鋼筆在記工薄上圈出四個牧童的姓名,正要下筆扣工分,劉家坳那邊傳來一陣嗵嗵嗵牛們奔跑的聲音。
“來了!來了!” 在場的社員都喊。
劉巨人就停下筆,揚起小眼睛看着那飛奔而來的牛隊。
沈幽蘭三人騎牛跑到稻場,跳下牛背,將牛栓在稻場邊水樺上,上氣不接下氣趕來報到。
劉巨人登記完,又向三個姑娘瞟了一眼,問:“還有一個呢?”
金霞急忙回答:“馬上就來。”
劉巨人一顛一縱走到金霞面前,追問道:“爲什麼不一道來?”
金霞就膽怯地連連搖頭,說:“不、不知道。”
劉巨人閃動一雙小眼睛,靠近一步,問:“他是不是看書去了?”
金霞先是一驚,隨即想起幽蘭的招呼,再次搖頭,說:“不、不清楚。”那聲音已明顯減弱很多。
劉巨人已有幾分明白,就更進一步追問:“前面說不知道,這又說不清楚,到底清楚還是不清楚?說!”說着,就撲上前踮起腳,做着要揪金霞衣領的架勢。
金霞見小駝子逼來,已亂了方寸,嚇得一步一步向後倒退。
黃玲香知道不妙,立刻衝到劉巨人前面擋住,一邊悠轉着手中的牛梢,瞪着一雙大眼睛,問:“駝子,你想幹什麼?吃人啦?”
劉巨人又把小眼睛調向黃玲香,說:“吃人?誰吃人啦?我是問那個沒來的小於福是不是在看書!”
沈幽蘭擔心事情鬧大,就走到小駝子和黃玲香中間,說:“劉會計,不是說過,小福子馬上就來嘛。”
劉巨人又把小眼睛轉向沈幽蘭,說:“那你說小福子是不是在看一本書?”
沈幽蘭不緊不慢,微笑着說:“劉會計,要我說什麼呢?我說他不在看書,你相信嗎?”
劉巨人冷冷地“吭”了一聲,不再搭話,就低頭打開手中記工薄,重新開始寫划起來。
黃玲香知道小駝子要幹什麼,再次撲過去,用手中鞭梢點着對方鼻尖,說:“小駝子,你今天想操事還是怎麼的?”
劉巨人知道黃玲香不是好惹之人,也不搭話,繼續在記工薄上寫劃。
黃玲香急了,伸手去奪記工薄,說:“小駝子,你敢?”
小駝子也算機靈,急忙將記工薄收回,緊緊夾在腋間,說:“我有什麼不敢?”
“你敢扣工分,我就敢揍你!”
黃玲香正要再次搶奪記工薄,沈幽蘭急忙攔住,說:“玲香,幹什麼呢?”回頭又勸小駝子:“劉會計,於福平時從來沒誤過事,今天一定是牛跑進了深山,他正在找牛哩!你可不能扣他工分呀!”
劉巨人一陣冷笑,說:“不扣工分?都不扣工分,那還要我這個會計幹什麼?吃白飯啦?啊?”
金霞也緩過神來,匆匆過來哀求說:“會計哥哥,於福確實找牛去了。你真的不能扣他工分。我喊你好哥哥了。”
動聽的聲音又把劉巨人把目光吸引到金霞這邊來。這一看,就看見了金霞胸前那一對藏掖在單衣內如雞蛋大小的饞物,心旌盪漾,陡然生出一分邪念,就露出一排細細的黃牙,淫笑着說:“‘好哥哥’?嗯,霞妹子這話好聽!那你說說,我這個會計哥哥除了扣工分,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
金霞早已嚇得“喲喲”不知所措。
黃玲香看見小駝子那付猥褻的眼神,頓生幾分惱火,說:“小駝子,憑你的能耐,還能想不出辦法?”
小駝子有了經驗,這次不退縮,也不慍怒,同樣用那雙滿含淫意的小眼睛在黃玲香胸前那地方睃了個來回,接着就陰陽怪氣地笑着說:“辦法我有啊!你能答應嗎?啊?”
黃玲香說:“只要你狗嘴裡能吐出來,我就能答應!”
小駝子說:“好哇!那我們來摔跤子?”
聽說小駝子要與女孩摔跤,年青社員都趁機起鬨:“哈哈,駝子會計要和小放牛的摔跤子了!駝子,你敢和她們摔跤子嗎?摔呀!快摔呀!”
小駝子不慌不忙做了個摔跤的架勢,招了招手,說:“來呀!來呀!”見女孩們不上來,就又說:“你們今天要是把我摔倒了,我就不扣小福子的工分;要是輸了,就別怪我……嘿嘿,怎麼樣?”
聽說摔跤,黃玲香來了勁頭。就想到上學時,一次十多個放牛的小男孩一字排開仰躺着攔在路上,沈幽蘭知道這是小放牛的要耍野,就拉着金霞要繞道迴避,卻被黃玲香攔住,說:“他們攔住不讓走,我偏要從他們身上跨過去!”說着,真的就擡腿要跨。這時,被跨的那個小男孩趁勢抱住黃玲香雙腿,就要做些耍野動作,黃玲香眼疾手快早就一拳捅到男孩胯下,疼得男孩雙手抱着那地方哭爹喊娘就地打滾到一邊去了。再有男孩上來,黃玲香再就雙手一伸,緊抓對方兩肩,右腿插在男孩兩腿背面反着一絞,男孩倒了。再來,再倒!十多個小男孩一個個被鎮住,再也不敢也這條路上耍野了。現在小駝子喊摔跤 正中黃玲香下懷,就勒胳膊綰袖管,右手一揮,說:“幽蘭,金霞,上!”
幽蘭和金霞當然知道玲香摔跤的厲害,更想到這三對一同小駝子摔跤,那還不是十拿九穩的勝!還有更重要的,只要這跤摔贏了,於福遲到的事就一筆勾銷相安無事了!“這跤能摔得!”沈幽蘭和金霞幾乎同是這樣想着,就不多考慮,也學着黃玲香的樣子,一陣捲袖管勒胳膊之後就衝了上去。但她倆畢竟不是黃玲香,從來就沒有做過打架摔跤的事,真的與小駝子糾纏到了一處,也不知從何處下手,只得彎腰曲背叫着嚷着在外圍做些抓手腕拉衣褊抱小腿等一些嘻嘻哈哈的小動作。這些小動作不僅沒能給黃玲香增添力量,反而使得黃玲香在抓撓小駝子要害部位時一次次撲空!
小駝子這次特別機靈,見三個女孩撲過來,他不慌不忙左躲右閃,一邊暗中打着壞主意,他要趁着在躲閃的混亂中,用自己那兩隻雞爪般的長手去摸捏女孩那些害羞處!起初,三個女孩並未覺察,直到金霞大叫一聲,用手去揉胸部時,幽蘭和玲香才明白過來,相互使了一下眼色,不等小駝子再伸手,就一齊朝他的腋裡撓癢,嘴裡發出“呵呵”的叫聲……
小駝子並不是個怕癢的人,趁着三個女孩忙着呵癢的機會,又一次捏着了金霞那個硬硬的雞蛋球大的害羞處!黃玲香氣極了,瞅準空,撲上去揪住小駝子衣領趁勢一提,一個掃堂腿出去,小駝子已被掃倒在地。黃玲香撲上,用一隻腿膝跪住小駝子胸肋,一隻手掐住脖頸,舉拳就打。不知是女孩的拳頭力量不足,還是情慾薰心的小駝子眼前已別無它物,唯有的只是那饞人的誘物,忘掉的是自身的疼痛……兩眼直楞楞地盯住那在眼前晃動的一對顫融融顛動着的肉球球,就不顧一切地重重伸出那隻魔爪,向着渴望已久的那兩個誘物緊緊抓住而且還用力捏了捏!
黃玲香早已痛得呀呀怪叫,一邊捶打,一邊大喊:“幽蘭,金霞,打呀!打死這流氓!打死這流氓!”
金霞撲上去,雖然那兩隻柔軟得像棉花球一般的小拳頭“嗵嗵嗵”地一會兒捶打小駝子的頭部,一會兒捶打小駝子的腳部,估計那如給人撓癢的感覺也不會差離多少!
沈幽蘭見同伴受到如此奇恥大辱,也着實憤怒了,但終究是個心地慈軟的女孩,見一個殘疾人已有黃玲香和金霞在捶打了,如果她也真的上去助陣,那豈不是以多打少欺人太甚?想着這些,就一邊高喊:“小駝子,還不快快求饒!求饒了,我們就不打你了!”一邊高舉兩隻無力的拳頭,弓着腰在小駝子頭前繞來轉去……
在小駝子的印象中,三個女孩,頂數漂亮的就是小幽蘭!現在見她果真來到面前,更是求之不得,他已不顧玲香和金霞的捶打,就假裝掙扎,用雙臂緊抱頭部,一邊故作嗷嗷怪叫,一邊用兩隻胳膊緊緊抱住自己那個小小的腦袋——這樣,在別人看來,以爲他是在用手護衛自己的腦殼,其實不然,他是要利用兩臂間的縫隙暗地瞅準那個即將撲過來的沈幽蘭,瞅準沈幽蘭胸前那一對甚至還要比那兩位女孩更凸起顫動得更快更融的地方!“她比金霞和玲香的一定要更白更嫩!”就在這極其短暫的時間裡,小駝子竟然還有時間把幾個女孩的那對誘物作了個詳細的比較!這麼一想,他更是心潮洶涌不能自已;他雖然不是色場的老手但他終究已是在孤坑稱霸一方的混混!他知道,幽蘭比那兩個女孩要精明得多,對待幽蘭不能像對待玲香和金霞那樣草率匆忙,“心急吃不到熱豆腐”,他要精心設計蓄勢待發,非等到幽蘭完全撲到他面前,把那對讓他夢寐以求神魂顛倒的誘物送到手邊時,他纔會以惡虎撲食般瘋狂地把自己兩隻魔爪同時伸出去,伸出後就一定是百發百中地連衣帶那誘物不偏不倚一手一個牢牢抓住抓緊,而後再瘋狂地去捏去揉,甚至還要昂起腦袋用自己那刺蝟般的小嘴去重重地親咬幾下!
“幽蘭,小駝子在犟哩!快幫我按住他的頭!”黃玲香又在呼喚。
事情就壞在黃玲香這一聲呼喚。沈幽蘭信以爲真,就轉到小駝子頭前,彎下身體,緊緊按住他的頭部。
這時,沈幽蘭那對誘物就不僅是近距離地懸吊在劉巨人的眼前,他甚至可以清皙地聞到從那對誘物間散發出來的一陣陣帶着體溫的異香!這是千載難逢的絕妙時機,萬萬丟失不得!劉巨人就將早已做好一切準備的兩隻魔爪衝着那對使他傾慕已久的誘物同時伸了出去……
就在這瞬間,一隻突如其來的手緊緊地掐住了那兩隻瘋狂的魔爪!
劉巨人見於福到來,再見於福那雖然不算太大但卻是有着錢鉗般力量的兩隻長手緊緊掐住他的手腕而且是重重往下壓了壓,他早就沒有反抗的力量了,但嘴上還是強硬地叫着嚷着:“小於福,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好,好,工作隊馬上就要來了,我會回報的!我會回報的!”
三個女孩見救兵已到,打得更是解氣,小駝子劉巨人此時真的是雙手抱頭就地打滾呼爹喚娘……
滿場的社員見幾個放牛的孩子爲他們解了平時之氣,雖然不敢明着說好,但人人心中有數,只是站一旁裝腔作勢地叫喊。“行了。行了。”“別打了。別打了。”
這時,隊長和大隊書記劉正農已領着“一打三反”運動工作隊隊員何敬民趕到。
隊長沈長慶雖不善言談,但終究是當過多年隊長,也學會了海侃窮吹,一路上都在向何工作隊誇獎自己隊裡的政治夜校辦得是如何如何火熱,全隊社員的思想覺悟是何等何等先進,沒料到這剛踏進稻場,就見到一窩人打得滿地翻滾哇哇怪叫,就覺得顏面掃難堪至極!“媽的,出氣帶冒煙!”他這樣罵着,就第一個衝了過去,首先拉起於福,再就拉起小駝子,待幽蘭玲香金霞一個個像罪犯般站在面前時,他更是怒不可遏大聲吼叫道:“你們想死啦?清早八早的,怎麼就打起來了?啊?啊?”罵過之後,就覺得挽回一些顏面,這才衝着正在四處尋找薄本和鋼筆的劉巨人吼道:“找你媽的魂啦?還不快排隊?”見社員都在幸災樂禍地看小駝子滿地找東西,又大聲喊道:“看?看什麼?還不快排隊?快排隊!”
社員就忍住笑,亂轟轟地回到原來的位子。
沈隊長見小駝子在人羣中哭喪着臉,就又罵道:“你孃老子死了,這麼傷心?何工作隊來了,還不快叫大家唱歌歡迎!”
小駝子哭喪着臉說:“我、我……”
沈長慶又吼:“‘我’什麼?叫你唱你就唱唄!快唱!”
小駝子瞟了一眼靜靜站在一旁的年青工作隊何敬民,就走到隊伍前面,揚了一下手臂——這一揚,就拉動着自己那蜷縮的身體也向上伸長了一截——再做個很不規範的動作,起了個頭:“工作隊下鄉來——預備——唱。”
社員就跟着亂糟糟地唱起:
“工作隊下鄉來,貧下中農笑顏開。同吃同住同勞動,心窩裡的話兒掏出來……”
儘管這列隊唱歌儀式很隆重,但給何敬民的第一印象是極不好的。當第一眼看到幾個男女在地上打成一團時,他還只是單純地以爲就是幾個好勝的年青人在大庭廣衆之中摔跤打鬥顯示本領給社員看熱鬧,也沒有真正放到心上去細想,但當劉正農書記告訴他,那抱團打架的是幾個回鄉的小青年,而被打的則是隊裡的會計、大隊“貧協”代表時,他頓然就有了高度警覺,就有了另一番思考。儘管他還沒有把所有打架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仔仔細細地排查清楚,但透過現象看本質,通過這些打架的雙方情況,他已隱約感覺到這裡情況的複雜!他清楚,他這次下隊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要深挖細找那些隱藏在國內而正在或是正想做着內外勾結裡通外國的現行反革命分子!
“這打架與當前形勢是不是有必然聯繫?”何敬民趁社員在唱歌的時間開始向深處思考。
也就在他正要繼續深入分析下去時,一個熟悉的身影閃進了他的眼簾,他開始感到吃驚。“真是她?她怎麼也會參加打架?”就在他不可理解還想多辯認一下時,那個女孩早已把轉身看向了另一個地方。
這時,歌已唱完,大隊書記劉正農向前跨上一步,說:“同志們,剛纔的歌唱得好啊。工作隊下鄉來,貧下中農笑顏開!偉大領袖毛主席爲我們派工作隊來了!這就是進駐我們孤坑生產隊的何工作隊何敬民同志!大家歡迎!”
何敬民本來就生得英俊瀟灑,加上剛纔看見那女孩所帶來的激動,白淨的臉上就更涌上一層紅潤,聽到大家的掌聲,就面露笑容,微帶幾分靦腆向前跨上一小步,說:“貧下中農同志們,我、我叫何敬民。”
開始,他的音量不僅是很低而且緩慢,就如蚊蟲鳴叫一般,隨着講話的繼續,那音量就漸漸高漲起來,音速也在不斷加快,而且音色忒好,穿透力極強。社員振奮了,就全神貫注地聽他演講,年少的姑娘就何止是愛聽愛看,簡直就是着迷着魔,就在內心掀起一陣陣狂波巨瀾。黃玲香和金霞就用胳膊肘連連搗着沈幽蘭,意思是叫她趕快欣賞這個既瀟灑又極富演講口才的年青工作隊。沈幽蘭卻佯裝不知,仍把眼睛看往別處。
何敬民繼續口若懸河地說着:“貧下中農同志們,珍寶島事件後,國內外階級敵人遙相呼應,蠢蠢欲動,爲了鞏固我們的無產階級政權,防止資本主義復辟,我們要時刻牢記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的教導,緊緊地依靠貧下中農,深挖細找,誓把隱藏在我們身邊的階級敵人深挖出來,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說着,就又想到剛纔打羣架的事,稍停片刻,話鋒一轉,理論聯繫實際,說道:“太平港裡不太平,大山深處藏風雲。貧下中農同志們,我雖然是剛到孤坑生產隊,但已隱約聞到了階級鬥爭的火藥味!貧下中農同志們,”他又大聲喊了一聲,並將右手在空中高高揮動了一下,繼續說:“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從來就不畏懼階級鬥爭,更不會迴避階級鬥爭,因爲,”他稍作停頓,又一字一頓地說着,而且是聲情激昂,“因爲階級鬥爭的硝煙是歡慶無產者革命勝利的禮花!大家說對不對?”
社員根本就沒去理解那話中意思,只是見他說話那麼有條有理有力量,就已佩服得五體投地,現在聽到他在提問,就一個個激動得一齊拉長聲調回答說:“對——”
“沈隊長,我想找幾個同志瞭解一些情況。”何敬民念念不忘他在講話前的一幕,動員會結束,送走了劉書記後,在走向隊屋時,他說。
沈隊長接待工作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見何敬民這麼急着工作,就哈哈一笑,說:“何工作隊,不急,好事不在忙中取,先把吃住的事安排好。”
“不,工作要緊。” 何敬民邊說邊從隨帶的黃軍包裡取出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沈隊長見還是上午,吃住的事往後安排也無大礙,就點頭說:“那你說怎麼安排?”
何敬民沒說要去了解剛纔打架鬥毆的事,只是顯出極其隨便的樣子說:“我想走訪幾個羣衆,你情況熟悉,說說我先找誰好?”
那時工作隊下鄉有個原則,凡事都得緊緊依靠貧下中農,而貧下中農中又數貧農最重要。沈隊長深諳此中道理,聽說何工作隊要走訪羣衆,立刻就說:“我們隊除了一戶中農外,其餘都是貧下中農,不過,要講成分最好的,有兩家。”
何敬民急忙問:“哪兩家?”說着,就又從衣袋裡抽出了鋼筆,一邊就翻開筆記本。
沈隊長見年青的何工作隊幹事如此踏實,心中就有幾分敬佩,見他準備記錄,就很慎重地介紹說:“這兩家,一個是沈天成家,一個是小駝子……”
何敬民沒聽明白,問:“小駝子是誰?”
沈隊長說:“就是早上打架的那個。”
何敬民還是不清楚,又說:“上午打架有好幾個,究竟是哪一個?”
沈隊長笑了,說:“哦,就是那個兩頭勾到一頭的那個!”
何敬民這才聽明白,正要下筆記,又皺起眉頭,問:“他沒有學名?”
正這在時,小駝子一顛一縱急匆匆走過來。
沈隊長就指着門外,說:“他來了。”
何敬民就向稻場看去。
小駝子劉巨人終究不愧是在“專錐老虎屁股戰鬥隊司令部”浸泡過兩年時間的造反派,對那句“對敵人的寬容就是對同志的殘忍”的話理解得簡直就是出神出化入木三分,他不能接受今天被打的真正原因是自己的一時邪念引起,而要完全歸咎於那個很可能要致“千萬人頭落地”的小於福的藉機暗害!因而在散會之後,他夾着那本永遠離不開的記工薄,隨着下地幹活的社員去田間轉悠了一圈,估計何工作隊該要在隊長的安排下住下來或者是已進入工作時,他又繞回到隊屋稻場,果真就見到何敬民和隊長正在隊屋談話。
“何工作隊,我有要緊事向你回報。”劉巨人仍是哭喪着臉。說的時候,他又把那本記工薄往腋間塞了塞。
這正是不謀而合。何敬民眼前頓然一亮,立刻連連招手,說:“好好好!”就讓小駝子劉巨人找了地方坐下。
沈隊長見何工作隊有事要辦,知道自己在場不方便,就說:“何工作隊,你們先有事。等會兒我再來安排你吃住的事。”說着,就扛起他那把慣用的大鐵鍬到田間去了。
何敬民坐下後,拿出筆記本,記着小駝子劉巨人的回報。當小駝子劉巨人回報到於福家是個中農成分時,他打斷了他的話:“中農也是我們團結的革命對象啊。他還有其他什麼情況嗎?”
“有!”小駝子劉巨人十分肯定地回答,“他還有個大伯叫於瀚臣,解放前就跑到國外去了!”
“哦!還有呢?”何敬民停下筆,四處看了看,顯然是想爲對方倒杯開水,但終究沒有,只得說了句鼓勵的話:“不要急,慢慢說,說得越詳細越好。”
小駝子見何工作隊如此平易近人,膽量就猛添了幾分,連忙咧出一排密密的細牙,眨了眨那雙小眼睛,十分肯定地說:“他還有一樣東西。”
“東西?什麼東西?”何敬民那根階級鬥爭的神經陡然緊張起來。
“一本書。”
“書?什麼書?詳細說!”
“嗯——”劉巨人說不上來,就用一雙迷茫的小眼睛看着對方。
何敬民深深吸了一口氣,顯得很失望,說:“怎麼?不知道是一本什麼書?”
劉巨人只得點頭承認。
何敬民微微嘆了口氣,重新合上筆記本,說:“連本什麼書都不知道,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呢?”
劉巨人見何工作隊已把筆記本合上,着急起來,連忙又說:“何工作隊,那本書可是一個老右派給他的!”
“啊?老右派?”何敬民又振作起來。
“那個右派叫林淵,是孤峰小學的老師,也是於福原來的班主任。何工作隊,那、那個老右派可不是一般人,解放前還當過國民黨第三戰區司令的三等秘書哩!”
“哦,還有呢?還有呢?”何敬民又開始在筆記本上記錄着。
小駝子接着說:“那個叫林淵的老右派把書給於福,決不是簡單地讓於福多識幾個字,那裡面一定是有更大的陰謀!”小駝子見工作隊不解地看着他,就又說:“何工作隊,你想,那個老右派爲什麼不把書給張三給李四,偏偏要給於福,不就是看中了於福家是個中農,還有個大伯在海外,說不定那書裡就夾着或者是象《紅燈記》裡樣,把密電碼藏在那書裡的字裡行間,一旦時機來了,他們就會……”
何敬民激動得重重將鋼筆摜在桌上,說:“你這說的,正是極有可能趁着珍寶島事件,同蘇修帝國主義遙相呼應,企圖裡應外合來奪取我們無產階級紅色江山?這正是我們這次‘一打三反’運動要抓的重點!”
小駝子連連點頭,說:“何工作隊,所以這兩年我一直在擔心,真要是到了那地步,他小於福就會造成我們貧下中農千萬人頭落地的!”
何敬民急忙站起,隔着桌面緊緊拉住劉巨人那雙受寵若驚的雙手,十分感激地說:“劉巨人同志,我們這次運動的重點就是深挖細找隱藏在我們內部那些妄想裡通外國內外勾結的反革命分子,你提供的這個情況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停了一會兒,又說:“但我們的政策是重證據,不能憑自己的主觀臆斷就確定他們在暗中搞反革命活動。劉巨人同志,你要是能在近期拿出足夠的證據來證明於福和那個老右派,不,還有在在海外的那個於瀚臣,確實是在暗地串通搞反革命活動,這就是你對這次運動的最大貢獻!”
劉巨人激動起來,說:“何工作隊,你放心,我劉巨人一定會拿到證據的!”
何敬民再一次感動得點頭、握手,最後說:“劉巨人同志,你是一個有着高度覺悟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你今天回報的這些情況對這次運動十分重要!從今以後,你要一如既往,腦海裡時刻緊繃階級鬥爭這根弦,時刻注意於福這個人的行動,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向我回報!”
小駝子更是激動,聳了聳那駝峰般的肩膀,說:“何工作隊,我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
何敬民連連說:“好!好!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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