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福這邊卻另是一番景象。
於家坳十多戶人家,清一色姓於。於福家就在村口一個面向東南的山坡上。於福兄弟三人,一溜並排做着兩棟鋪着紅茅草的房子。老大說了:“只要老三成家,保險爲他再在我們的房後蓋間瓦房,這樣,我們弟兄三個的房子就成了個‘品’字形,那就更好看了。”老大的話果真兌現,結婚那天,酒席辦在老大老二那兩間草房裡,新洞房就在草房後面那間新蓋的瓦屋裡。
這夜,於家坳也算是燈火輝煌。
“新娘房裡無老少。”從傍晚開始,孤坑人不把精力放在酒筵上,一心就對着鬧房的事上,就對着新娘的身上。新娘入洞房那一刻是整個喜事的**。之前,就有人將紅棗、花生、染紅的熟雞子(就是雞蛋,但喜事這天是不能說雞蛋的)這些意味着“早生貴子”的東西,早就藏在牀鋪的各處。新娘剛剛上牀,早就等候在門外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窩蜂般地涌進房裡,慌亂得扒牀鋪,掀牀被,翻牀草,掏枕頭,鑽牀肚……凡是覺得可能藏有喜糖喜果的地方都有人去翻找。這次的喜糖喜果似乎特別多,鬧房的大人小孩翻找得自然特別起勁,當翻找到一個以爲是紅雞子卻原來是紅蘿蔔時,也不聲張,就扔了再找,找了再扔……人多手雜,勢必將一些喜糖喜果弄到地上去了,鬧房人不論大小,一律統統忘了文明,忘了輩份尊嚴,就胡亂地趴在地上亂抓亂摸,鑽進牀肚裡亂摸亂爬……就像一羣饞急的魚兒在搶食着剛撒下的喂餌!
同沈幽蘭年齡相仿,或是比她大,抑或是比她小的男孩或是男人,這時是不會去爭搶那些喜糖喜果的,他們的一門心思全在牀上,全在牀上的新娘身上!他們以找喜糖喜果爲名,專揀新娘所在的地方去摸去捏去扭去掐……稍不注意,新娘身上那些最羞澀最珍貴的地方就被他們“忙中出錯”地給捏了!加上這一夜又有黃玲香從中挑逗、撮合,故意把一些染紅的蘿蔔專往沈幽蘭身邊扔,一邊叫嚷:“喲,這邊有,喲,這邊也有,這邊還有!”男人們就在牀上摸得發瘋發狂發癡發癲,一旦摸着一個喜糖或是一個喜子(當然更多的是染紅的白籮卜),就喜得在牀上捂着抱着親着啃着甚至是樂得在牀上不停地翻滾……
黃玲香本就是個有些瘋傻的人,見滿洞房的男女都圍在沈幽蘭身邊瘋狂一團,尤其是見到那些男人們以摸搶喜糖喜子爲名而專找新娘那些害羞處摸捏得瘋狂時,她就不僅是也高興得瘋狂,更是深深的理解了一種什麼叫幸災樂禍的真正滋味,於是內心深處竟也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短暫的平衡。
而就在這感到短暫的平衡的同時,她發現金霞已不在洞房。“這**死哪裡去了?”她嘴上罵着,但並不去理睬,因爲她看着那些在新娘身邊摸爬滾鬧的男人在挑逗新娘的同時,也微微掀起了她感情衝動的微波細瀾,渾身也就一陣陣涌動着暖烘烘的熱力——此時,她就忘了一切,就站在一旁呆看,在呆看中享受着一種另類的陶醉。
成功者總是有預謀的。
無論是主動邀請黃玲香一道來爲幽蘭送禮,還是自己主動要爲幽蘭出嫁充當梳妝奶奶,這一切,金霞事前都是有她的另一層安排。她知道,沈幽蘭出嫁後,是住到孤峰鋪上和於福老師一道去生活,還是留在鄉下繼續擔任着大隊幹部,這事直接關係到大隊能不能空出一個位子而讓她立即填補進去的切身大事!儘管在此之前,她也明裡暗裡親自出馬或是委託他人四處打探,但得到的結果同樣是使她大失所望,說每每問到這事,凡有了解沈幽蘭這事的都是粲然一笑守口如瓶不知其可!
金霞當然不能善罷甘休,她要利用出嫁到於家這最後一次機會,作深入虎穴般地進一步瞭解,想摸清沈幽蘭今後去向的真正底細。於是,在將新娘送進洞房後,她第一個要找的就是於家的二媳婦也是從這天起沈幽蘭該喊的二嫂柳英。當她在衆人中沒有找到柳英時,就徑直去敲了柳英的房門。
如果說在此之前,金霞只知道於家的二媳婦柳英是個心胸狹窄損人時那張小嘴就如剪刀般鋒利的話,在於家爲老三於福結婚蓋瓦房時,她就知道柳英已開始嫉妒還未進門的三弟媳沈幽蘭了!
“我們累着熬着,住的還是草房;他老三每月拿幾個錢,媳婦還沒進門,就要住瓦房,我能服嗎?”當金霞第一次聽到柳英當着她的面說着這樣的牢騷話時,她就高興極了,就有了讓沈幽蘭儘快把大隊那個位子讓出來的主意了!“看來,你家大哥還是偏向老三、偏向老三那未進門的媳婦幽蘭啊!”那次,金霞故意在柳英面前這麼說。“吭,偏向她?那還要看看我這個做二嫂的同不同意哩!”
柳英說到做到。據說在於家蓋瓦房的那些日子裡,她雖然在自己丈夫面前發過幾次牢騷,但見丈夫也是個吃裡扒外的人,就不僅是不再嘀咕,連在婆婆和老大面前也連屁都不放一個了,就開始在家裡消極怠工:鍋不燒,衣不洗,菜園也不種,整天只是在生產隊裡乾點囫圇活;那時兄弟三人未分家,十幾口人在一塊生活,家務事自然很多,有時,她實在過意不去,就找個理由,對婆婆說:“媽,小人衣服破了,我要給他們補一補。”就縮進房裡,“咔噠咔噠”地踩起她的縫紉機。
“沒進門就尚且如此,這已進門了,她會饒過她?”金霞在找柳英之前就這樣充滿信心地想着。
儘管那天上面新房裡已鬧騰得驚天動地地覆天翻,下面兩間草房的堂前已擺滿酒席,廚房的幫忙人正手託菜盤出出進進,主事人正按照手中的禮單叫喊着親朋好友各就各位,而當金霞叫開房門時,柳英卻果真賭着氣獨自坐在房裡靜靜地踩着她的縫紉機。
金霞剛把幽蘭結婚後是否跟隨丈夫一道去孤峰街上生活的問話說完,柳英就突然停下縫紉,用嘴“嘎吧”一下咬斷了機線,更是生氣地說:“吭,她還捨得走哇?聽說她又接受了一個新任務哩!”
金霞急忙打聽道:“她又接受了什麼新任務?”
柳英隨手將身旁一個骨牌凳拖給金霞坐下,自己也將雙腿挪出,側坐在縫紉機旁,深深嘆口氣,說:“這些年農村有句順口溜,你聽過嗎?”
金霞說:“我整天和那些豬頭腦子的小傢伙在一起嚼舌,哪能聽到什麼順口溜!”就又問:“那順口溜說些什麼呢?”
柳英就把那社員“上工如背纖,下工如射箭”和“大呼隆”生產是“乾的不如站的,站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搗蛋的”等等順口溜一氣說了出來,金霞還是不明白,就說:“這事我知道,但這與幽蘭接受新任務有什麼關係呢?”
聽這一問,柳英的火氣就上來,就起身將房門重重推了一把,見房門着實關得嚴密,這纔回到原位,說:“聽說這次任務還是公社那個邵書記親自交給她的哩!”最後又補上一句:“而且就是在我們隊搞試點!”
金霞還是不明白,又問:“什麼試點呀?”
柳英又是深深嘆了口氣,停了半晌才說:“那鬼他媽的名子叫什麼‘小段包工’!”
金霞還是不明白,就再問:“‘小段包工’?什麼叫小段包工?”
柳英顯然已是不願再詳細說下去,那兩眼裡就噴出一股怒氣,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就是整我們這些給孩子餵奶的女人!”
金霞覺得這裡大有蹊蹺,正要細問,就見黃玲香風風火火闖了進來,說:“你還有心思躲在這裡?新郎官已回來了,那邊正等你去開團圓酒哩!”
金霞這纔想起時間不早,就對柳英說:“二嫂,你忙。”隨即跟着黃玲香匆匆去了上房。
鄉下人辦大事是很講究禮節的。每逢這種場合,如若主家在某一方面哪怕是在一個極其細小的環節上出現了不周的話,就不僅會弄得那些善於計較的客人幡然變臉,甚至極有可能在一氣之下就砰然將滿酒席的桌子連根掀翻,使桌上那幾十個盛滿美味佳餚的碗碟頓然就唏裡嘩啦變成一片片雪白的磁片靜靜地躺在地面上,任由那些與之一同潑撒在地的油湯菜羹就如山溪中的細涓從它們的隙逢之間穿行流淌……這時,那位掀酒席的客人也就罵罵咧咧憤然而去,直至老死也不再往來。
這天,於家儘管是把開酒的時間往後一推再推,但在開酒後的兩個多時辰以後,也就是大約在夜間十一二點的光景,新郎官還是沒有回來。酒桌上那些講究禮節的人就開始嘀咕起來。稍能剋制性情的就咂嘴說:“這酒辦得好倒是好,可就是新郎官不來陪酒,喝起來沒勁!”性情急躁的卻不一樣,就重重將酒杯摜在桌上,忿忿說道:“叨!新郎官都不來陪酒,把我們當成要飯的叫花子啦!”說着,就先是扭頭晃腦左顧右盼,當仍不見新郎官出現時,就連連搖頭,從心內開始抱怨這於家不是禮節不周就是狗眼看人低瞧不起這一桌桌吃酒的客人,於是就帶頭將篾筷放在桌上,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僵硬着臉筆挺地坐在酒桌旁發愣。
於福終於回來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揹着那個黃色帆布包進門的。回來就準備往上面自己新房去,大哥立即拉住他,說:“老三,怎麼現在纔回來?酒席都要散了,你快去陪酒吧,不然客人會說我們不通情理哩!”於福知道大哥說話在理,就隨手將黃包丟到一旁,逐桌邊說着歉意的話邊陪酒。因爲於福的遲到,貪杯的客人就更有了勸酒的理由,於福終究不甚酒力,幾桌下來,已是幾兩酒下肚,就弄得臉紅耳熱氣喘噓噓了,等叫回洞房吃團圓酒時,他早已是兩眼惺忪醉意朦朧!
金霞見於福飄飄然進來,自然想起往日那段戀情,就幸災樂禍,可嘴上還是說:“真不知道早和晚,怎麼喝成這樣呢?”
黃玲香就說着挑逗的話:“嗨!真是魚吊臭了,貓叫瘦了!到現在纔來,硬是把新娘準備的那盤熱噴噴的餵食給放涼了!”
團圓酒桌上八人,除了新郎新娘和金霞、玲香外,還有杏子梅子兩位姑娘和一對童男童女。黃玲香當然地成了這桌上的發號施令者。她將新郎新娘安排在上座,又特意找個最大的酒杯放在於福面前,說:“這是規矩,你喝這個!這叫大印,你今晚喝的越多,日後掌的權就越大,就不會當那個小老師,就能當大官發大財了!”
沈幽蘭不知於福的酒量,但從他那一陣陣撲面而來的酒氣,就知道他這晚的酒已是喝得不少了,但又不好明說,就暗地在桌下扯了一下黃玲香的衣角。
黃玲香就叫嚷起來,說:“拉我幹什麼?還沒喝酒呢,你就心疼他啦?”
自小都是一塊長大的,沈幽蘭也不顧害羞,就說:“再喝,他要醉的。”
黃玲香就白了幽蘭一眼,說:“醉了又怎麼樣?大不了就是今晚不能和你睡了!瞧你急的,三年都熬過去了,就等不得這一晚上啦?”知道幽蘭在用腳踢她,也不理睬,就高高舉起酒杯,說:“來!我們共同敬新郎新娘,祝你們二位白頭到老,子孫滿……”說到這裡,就想到這是計劃生育年代,說此話不妥,立即改口說:“過時的話不能說;那就祝早生貴子吧!喝!”
玲香金霞和杏子梅子還有一對童子都站起來舉杯,新郎新娘也只得喝了。喝過“四季發財”,任憑黃玲香如何勸說,於福就裝着癡呆一般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那兩顆有些輕微近視的白眼珠只是定定的看着金霞和玲香。杏子以爲於老師真是醉了,也不勸酒,就看一眼身邊的幽蘭姐,去堂前泡了杯濃茶端過來遞到於福面前,說:“於老師,先喝點水。”
黃玲香立即奪過茶杯,送到一旁箱蓋上擱着,回頭衝杏子姑娘說:“團圓酒團圓酒,就是要喝酒,怎麼能喝水呢?”就又強行將大酒杯往於福面前塞。
金霞見於福一幅爛醉的模樣,也有幾分心疼,說:“算了吧,恐怕新郎官確實喝多了。”
黃玲香又將那對白眼珠對準了金霞,說:“喲,看你比新娘還心疼他呢?是不是又……”話到嘴邊,就撲嗤笑了,險些把兒時放牛的那段隱私說了出來。
團圓酒後,又是一個小**。如果說在新娘牀上搶喜糖喜果,那是一幅“衆魚爭餌圖”,那下面的活動就是“衆人觀垂釣”了!
操縱這個活動的還是黃玲香和金霞。她倆首先在帳門中央的上方吊起一個晃悠悠的用紅線穿着的歡團,再讓新郎新娘面對面擡頭去咬——這也有種說法,叫“雙龍戲珠”,說是新郎新娘越是能早把那“龍珠”咬到嘴,就越能保準早生貴子!但也另有個條件,那就是新郎新娘一時不把那“龍珠”咬到,就一直不得上牀。
新郎新娘知道這是躲不過的一關,“光棍好做,不如早做”,兩人相互瞟了一眼做些暗示,就同時伸頸,翹頦,張嘴,就要衝那龍珠咬去——但就在這時,鬧洞房的人再次涌進,首先是劉可太口叼香菸擠到新娘面前,說:“哎呀,這幾天我的腰桿痛得不行,聽說新娘點菸吃了就好,新娘今晚一定得給我這支香菸點着!”
新娘知道這也是鬧房中的一項內容,就早有準備地掏出火柴,不卑不亢地擦着火,小心翼翼地把那火苗送到男人嘴邊,眼見就要將香菸點着,就聽“撲”的一聲,嘴邊的火苗熄滅了;新娘再擦,再伸,火苗剛接觸到菸頭,那男人又是“撲”的一聲……再擦火柴的時侯,孩子們就嚷:“蘭姐姐,燒他的眉毛!燒他的眉毛!”也有的喊:“燒他的騷鬍子!燒他的騷鬍子!”新娘不聽他們的叫嚷,更加小心的點着火,以手心護着火苗,準準地就着那伸過來的香菸……香菸點着了,劉可太深深吸上一口,說:“哈!好香啊!”接下就有更多的男人要新娘點香菸。
黃玲香和金霞也亂了陣腳,不知如何處置這種場面。這時,八媽進來,噘着那張微微向上捲起的嘴脣,半真不假的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也該讓大家玩個痛快,不能老是讓新娘點香菸了。”就趕走了那些要點香菸的男人,重新把新郎新娘拖到“龍珠”下面,說:“這龍珠是一定要咬住的,咬住了,就保證你們添的小人一定是帶把子的!”
新郎新娘無可奈何,只得再次伸頸,翹頦,張嘴,定定地瞅準那吊着的“龍珠”,猛的將兩張大嘴就了上去!這時,只見那“龍珠”一個悠忽就閃到一旁去了!惹得一對新人兩張大嘴“叭”地親到了一處……這時,擠在洞房的,趴在窗外門外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一起鬨堂大笑,嚷着:“再咬!再咬!”
就又咬了幾次,還是咬不着。新郎有些泄氣,新娘也眨着那雙好看的杏仁眼,意思是向鄉親們求饒。八媽就說:“蘭子,這龍珠是一定要吞下去,饒不得的。”黃玲香更是推波助瀾,人羣中又是一陣陣吆喝催促。金霞用手搗着新郎的身後,要他想些辦法。
沈幽蘭看見,終於有了主意,就示意於福二人同時張嘴來咬。於福一時領會錯誤,就張開大嘴,猛地咬向“龍珠”,那“龍珠”突然受到撞擊,順勢一彈,重重彈到對方額上。又引起一片鬨笑。新娘羞紅着臉,再示意,這次於福領會了,兩人張開嘴,四片嘴脣慢悠悠地接近“龍珠”,然後再輕輕頂住、頂住,接着就是猛然一口,“喳”地一聲——“龍珠”就咬到嘴了!
鬧新房的人興猶未盡,叫嚷着還要來一次。八媽說話了:“你們都是有姐姐妹子的,這夜也深了,該讓新郎新娘休息了!”
黃玲香乘勢說:“是的,是該休息了。”就繞到牀後做些手腳,這才又說:“該玩的都玩過了,下面該讓新郎新娘兩個去親熱了。”鬧房的人羣依然不散,黃玲香就着急地看了看八嬸,意思是讓她說句話,八嬸說了,仍然沒有作用,黃玲香這才急了,就說了句極其難聽的葷話:“哪個再不走,明天早上就叫新郎新娘賞他一碗‘豆腐漿’喝!”
葷話有威力,鬧新房的人聽了之後就如一羣炸棚的鴨子拼命往洞房門外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