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秋夜,一輪明月孤獨地在破碎的雲層中穿行,她那時有時無的清輝就映照得遠近青黛色的山地忽明忽喑暝滅不定。苦竹嶺雖然不及孤峰嶺高,路也不及孤峰嶺陡,但山道遠比孤峰嶺的長。山上沒有成片的樹木,清輝灑來,憑直覺,沈幽蘭就知道那影影綽綽的哪些是櫸樹,哪些是楓香,甚至可以辯認出哪些是墳塋,哪些是岩石。這夜沒有風,也沒有秋蟲的嗚叫,偶有“沙沙”的聲響,那是楓葉或是櫸葉飄落時碰擦到殘枝敗葉上發出的短暫而微弱的離情!
晚上,大隊招待了辛苦一天的周校長。飯後,劉書記要留沈幽蘭在大隊陪周校長過夜,第二天再派人將周校長送回公社。沈幽蘭執意要連夜趕回去,說家裡有急事,周校長也幫着證明,說下午確實有人送來條子。姑娘們的事,劉書記也不便多問,但對一個姑娘晚上要走五六裡的夜路,還是放心不下,就要派人去送。沈幽蘭死活不肯,劉書記只得作罷。
沈幽蘭夜間不讓人護送,這是有她的想法的。找女的送吧,等把自己送到家,那個女的又怎麼辦?再送人家回去,那不是“張郎送李郎,一夜到天亮”嗎?如果找個男同志送,那就更不方便了,一個姑娘家讓男的送行,荒山野嶺黑古隆咚的,假如男的一時心術不正,那……即使男的心地好,沒有那些想法,但這樣走長了,山裡人的頭腦不比城市的,他們能不無風掀起三尺浪,鬧得沸沸揚揚滿城風雨?“姑娘家,何必呢!”沈幽蘭平時就是這樣想的,何況現在是夜晚!
小時候夜間出門,母親就經常叮囑她說:“夜晚走路千萬莫回頭。人的肩上有兩盞燈,照着走路不害怕,要是一回頭,鼻孔出氣就把肩上的兩盞燈火吹滅了,人就越走越害怕!不回頭是沒事的!”
媽每次都說得活靈活現。起初,沈幽蘭並不相信;這次不能不相信了。開始她並不知道害怕,走着走着,就害怕起來,老是覺得四周有什麼東西在窺視她。她就緊張得將眼睛的溜溜地在四周掃視,兩耳全神貫注地諦聽着周邊的動靜;她最注意的還是背後,因爲她最擔心的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從背後跳出一個人,將她攔腰抱住!真到那時,就是嘶喊也來不及了!她不敢多想,怕想多了會分散精力,精力分散就很難分辨周圍那些細微的聲響!這時候,她很想聽到一隻鳥兒平和地鳴叫,因爲平和的鳥叫就可以說明周圍沒有任何可以使它害怕的東西在潛伏!但是沒有。還是隻有樹葉殘落的聲響。
沈幽蘭有意甩動着雙臂,加大着身體擺動的幅度,將那根既粗又長的辮子就在胸前背後悠來蕩去——她覺得這樣很有氣勢,很有氣魄,也很威武,就有一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架勢!儘管作了這些努力,但沒等上到嶺頭,她身體那些溝壑之處還是汗水津津了!
於福一天前從大學請假回來,沈幽蘭是知道的。而且在今天一早,他就到她家來了,就在門前的稻場上碰到要去大隊的她。見她要走,就有些急,說:“你馬上就走?”
沈幽蘭若無其事,平平淡淡地說:“是的。這幾天大隊事多,忙招生哩!”說着,就準備離開。
於福從身後追上來,納納地問:“你不去不行嗎?我、我……”就用手撓着頭皮。
沈幽蘭還是冷冷地說:“不行!我和招生的老師約定了時間,去遲了人家會着急。”
“那你晚上也不回來?”
“不回來!”
“那——我只有一天假,明天一早就要走……”
“唸書嘛,當然要遵守學校紀律。”
“不!我、我這次回來是有話要對你說……”
其實,沈幽蘭什麼都明白。她知道於福這次從學校回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她更知道這天早上他找她要說些什麼……但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她要將她那一塊情感的天地給徹底禁錮,決不讓凡是帶有一絲一毫那層意思的干擾有隙可乘!中學老師來招生,爲她提供了離開他的理由。
“對不起,我真的要走了,人家周校長正在等着哩!”
就這樣,沈幽蘭毅然離開了特意從大學趕回來看望她的於福。
“怎麼會突然病了呢?早上不是好好的嗎?”下午接到那紙條的瞬間,沈幽蘭既是懷疑,又是着急。就想到於福要是真病了,也一定是因爲她早上那態度不好而使他傷心得的病!“這種事是有的。爲這事,還有多少男人會抑鬱而死去!”就覺得於福要真是病了,她真是難辭其疚!於是,也就在接到那紙條的瞬間,她立即就作出要連夜回去看看於福的決定。
“我是他什麼人?就是他真的病了,我着急什麼呢?我爲什麼要急着去看他呢?”路上,她又反覆想着。她也幾次想不去理睬這事,但就是做不到!
上了苦竹嶺就屬孤坑的地界了,就能看到孤坑那散落在孤峰山腳下三處小村莊的燈光,從那些稀微的燈光中,她能分辨出哪家燈光是哪家。沈幽蘭膽壯了,就重重地舒了口氣,再也不用害怕了,因爲家是最安全的地方,接近家也就是接近安全。
她本來是想去於家坳於福家的,但轉念一想,就覺得大不應該。“怎麼?我成了人家的菜園門,誰都可以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就那麼沒有骨氣?”她知道這次去了,於福一定會談到婚姻的事。想到婚姻,她就厭惡極了。
她也知道於福對她一直很好,只是之前有了姓何的在前面,他不好過多地同她來往,他的心她是知道的。於福上大學那天,她沒有去送行,但她很快就接到他從大學寫來的信,責怪她不該這樣,並在那封信中第一次公開向她提出求婚!“要是他繼續在家做田,哪怕就是當民辦教師,也是可以同他談的;可是,他現在是大學生了,雖然將來也是個吃‘皇糧’的,但他是要當教師的,教師不同於幹部,幹部可以帶農村家屬,教師是不行的。這怎麼能結合呢!要是結合了,將來兩地分居,那種生活怎麼會幸福呢?”她想得很周全。
儘管幹福一次次來信,一次次請假來找她,她都明確地同他說了,明確地拒絕了。
“既是拒絕了,還去看他幹嗎?他生病?他生病又關我什麼事?我是他的姐姐,還是他妹妹?深更半夜地往他家跑?那跑去算什麼?”沈幽蘭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傻,這天晚上做的事是不是太荒唐!想到這些,就調轉頭,準備從另一條路回自己家去。
就在越時,身後突然躥出一個黑影,嚇得沈幽蘭大吃一驚,就下意識地大聲喝道:“誰?”就作出反抗的準備。
“是我。幽蘭。”
於福站在了她面前。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沈幽蘭的心開始平靜。夜色遮掩着她一臉的緊張。
“我、我擔心你回來晚了會害怕的,特來接你。”
“我天天晚上回來,誰要你接我。”幽蘭有意在冷落對方。
“不,我知道接到條子,你晚上一定會回來的!”於福說得十分肯定。
“什麼條子?誰接到你條子啦?我這不是回家嗎?”沈幽蘭撒着謊辯解。
於福就笑了,說:“你騙誰?看你這路是通哪裡的?”
沈幽蘭懊惱極了,很快又強辯說:“什麼?這不是去我家的路嗎?哦,天黑,我看錯路了!”說着,就變得主動出擊:“你不是說生病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都大學生嘞,還學會說謊!”
於福就笑,說這是純真愛情的謊言!
雲彩散了,圓月遠離了中天,秋夜更靜。
於福已挨近了沈幽蘭,已感覺到幽蘭那幽幽的香氣和那急促的鼻息,甚至已清楚地聽到對方那砰砰心跳的響聲。他想親吻一下她。
“這不行!”沈幽蘭還是果斷地推開了他。
於福不敢勉強,連忙鬆開手;但心裡卻很痛苦,說:“答應我吧,幽蘭!你應該知道,我一直是愛着你的。有個詩人說過:愛像一隻迷路的鳥,我被捉住了!你要是再不答應,我念書也會念不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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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幽蘭的手有點兒亂:一會兒纏繞長辮,一會兒又把鬆開……
於福還在哀求:“幽蘭,你是知道的,從小你就對我好,我心裡清楚,後來你有了何敬民,你知道我心裡是多麼痛苦嗎?我知道,人是不能奪人所愛的,我就把這種痛苦深深的埋在心底,把所有的勇氣都放在讀書上,我要拚命地讀書,想以讀書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想以讀書來沖淡對你的眷戀……現在姓何的已經無情地離你而去了,我纔敢大膽向你表白,你爲什麼還不答應呢?你是真的不同意,還是在故意折磨我、折磨你自己呢?”
“於老師,算我求你,不要再說了,行嗎?”沈幽蘭已在流淚,淚水就流落在手中的辮梢上。好在是夜晚,於福並沒有看見。
“我不說了。但你得答應我呀!你知道我對你……”於福似乎在哭泣。
沈幽蘭重新將辮梢悠回到身後,變得異常冷靜,說:“於老師,說句心裡話,我們從小就像兄妹,說友情,說相愛,都可以。但現在我們已經長大了,已不再是那時的放牛娃了,應該成熟了,懂得愛情和成家永遠是兩回事。愛情可以甜甜蜜蜜轟轟烈烈一時,但成家卻是要生活要吃飯的;轟轟烈烈的情感是不能代替生活和吃飯的,更不能代替一生的幸福!”
“生活,說到生活那就更好辦!”於福高興了,說,“我倆要是成了家,將來我在學校當老師,你在大隊當幹部,我拿工資,你拿工分,還愁我們沒有飯吃?還愁不會幸福嗎?巴爾扎克——巴爾扎克你知道嗎?他是法國大作家,不知道也沒關係——他說過:在戀人的心目中,百萬金錢只是糞土,唯有他們的手和所佩戴的胸花才價值千百萬!幽蘭,你聽,他說得多好啊!幽蘭,你還猶豫什麼呢?爲了愛情,你就答應我吧!”
“不行!那是你們讀書人和熱戀得頭腦發昏的青年人說的瘋話!我倆的結合,將來是肯定要吃苦的。我不會答應的!”
圓月已經下山了,零零散散的村燈逐漸稀少了。孤峰遠近的山崗、樹木、房屋,全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近處,偶爾有一點兩點晶亮的東西在閃爍,那是下霜了。
“回去吧。要是凍病了,明天真得不能上學了。”沈幽蘭看見於福像木雞般呆立在霜地裡,她就像一位老練的大姐在勸解着。
“你不同意,那叫我怎麼辦啦……”於福似乎在絕望,在痛哭。
女性的偉大就在於她能在痛苦中顯示出極度的冷靜。見着於福傷心的樣子,沈幽蘭就勸道:“於老師,就算聽妹妹一句話吧,你往後成家的機會很多。我聽說了,中學有很多年青的女教師,等你到中學工作了,就好好挑選一個,夫妻雙方在一起工作,雙雙拿工資,同進同出,那才叫真正幸福呢!”停了一會兒,又提醒說:“但你要注意,姑娘醜一點沒事,只要人賢惠,工作好,會過日子就行。”就又說:“你們男同志最大的壞處就是找對象只看姑娘的臉模子漂亮,不看人品,這是最危險的!如果這樣成了家,等發現對方的短處,就已經晚了……於老師,這是談戀愛千萬要注重的!”沈幽蘭想用這最後的一次機會,儘量爲他考慮周到、詳盡些。
“那、那……”於福不知所措。
“聽我的話吧。於老師,我不會害你的……”
那天晚上,沈幽蘭同於福在苦竹嶺山麓推心置腹地談了很久很久。最後,於福提了個小小的要求:“蘭,讓我拉一下你的手,行嗎?”
天很冷。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