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沈幽蘭是一氣跑回家的。回家後,本想到房間牀上睡一睡,但輾轉一想,一個好端端的人大白天睡到牀上,豈不讓父母懷疑?於是進了大門,就隨手拖把小竹椅靠門邊坐下,想着剛纔發生的一幕。
“怎麼啦?還沒散學,就回來了?”正在廚房門前淘米準備做晚飯的母親見了,還是懷疑起來,“遇到什麼事啦?瞧你的臉色,多難看啊!”
沈幽蘭用疲憊的眼神向廚房那邊閃了一下,喃喃地說:“我累了,想休息一下。”
沈母邊淘米邊嘮叨道:“喲,當老師比下田幹活還累呀?唉,人啦,真是越養越嬌嘍!”
沈幽蘭厭煩起來,見母親還在嘮叨,就說:“媽,我真的累了,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沈母知道女兒脾氣,見不讓說,就只得端着淘過的米盆進了廚房,但仍少不了一路小聲嘮叨。
“我是不是有點兒傻,做事欠考慮?” 那些天,無論是在隊裡幹活,還是晚上回到家,只要是看到那所小學校,只要是想到在那小學校代課的事,沈幽蘭就自然而然想到那天金霞跑到學校吵鬧的事,就免不了這樣責備自己,“村裡那麼多女孩,於福病了,爲麼別人不去,非要我去看堂?看堂是沒有錯的,但後來於福已經好了,不就是身體還有點虛弱嗎?我爲什麼還要繼續爲他代課?人家於福同金霞好,我也不是不知道,爲什麼還要在這個時候去同情他關心他?少男少女的,整天在一起,別說是金霞,就是換上任何一個女孩,也難免不讓她難過、生疑心!”
往日,沈幽蘭同沈家坳所有的人一樣,無論是白天勞動還是早晚出門,除了在本村外,凡是到劉家坳、於家坳那邊去幹活,沒有一個不是經過小學校門前那條大路的。但自從金霞到小學校吵鬧之後,沈幽蘭除非是同自己的老父親或是同村的社員也或者是何敬民一道外,她從來就不再單獨一個人走小學校門前那條大路,而是寧願加快腳步多繞一些彎路從自家屋側面山溪邊那條小路進出。
當然,屋側面的山溪小路,原來也是沈家坳人進出村的“出馬路”,但不知爲什麼,後來走這條小路的人越來越少了,正是因爲走的人少,那些自生力極強的金鋼刺、鐵芭茅等植物就越發生長得瘋狂,就肆無忌憚地封鎖住路面和路的兩旁,人們再要從那裡經過,只要稍不留意,就隨時有被荊棘鉤住衣服鉤住頭髮讓你一時半會掙不脫離不開的可能。“寧願被刺拉着,也不再走那邊,免得讓金霞看見,心裡又不痛快!”沈幽蘭每當走在這條山徑上,尤其是被那些搗蛋的山刺拉住頭髮或是褂管解不開掙不脫而產生焦躁和苦惱時,她還是這樣寬慰着自己。偶些時日,即使是遇上非走那條大路不可而又無家人或是村上的社員陪同一道時,她也極力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的眼睛朝小學校那邊張望;真的走到近前了,而且就能清楚地聽到於福那再熟悉不過的講課的聲音時,如果是那條長辮正在胸前,她就藉着將長辮悠到身後這一舉動的瞬間,將自己的視線調向另一個方向,同時也借便加快腳步而匆匆離開。“這樣就能讓金霞放心嗎?就能讓金霞相信嗎?”儘管沈幽蘭心中始終是坦蕩蕩從來沒有對於福有那種想法,但她深知金霞的爲人,深知金霞的心胸狹窄,爲了更能使金霞相信她不會與於福有那層意思,無論是上下工還是出門辦事,只要有可能,她都會與年青的何工作隊走在一起,並且是有意裝着與何工作隊是格外的親近和熱切。她想以此來向孤坑的男女老少,不,更主要的是向金霞宣告:她沈幽蘭心目中是已有所愛!
何敬民當然不能明白沈幽蘭這些舉動。他只是憑着自己的眼力,早就看出沈幽蘭不僅是眼前的臉模子漂亮說話慈軟,更是能判斷出她將來一定是一位嫺靜賢淑的好女人好妻子!他雖然住在她家已將近一年了,也曾不止一次地想接近她向她坦露心扉,但每當話到口邊而看到她那莊重大氣和不苟言笑的神態,他只得是一次次退避三舍早早收兵!而現在只要是他從她家出去或者是他從外面回來,只要是她看見而且也是出門或是回家,她竟是那樣從未有過的主動而大膽地向他打着招呼親親熱熱無話找話地同他說着笑着同來同往,可想而知,他此時的心情該是何等的愜意、酥軟和陶醉!
但好景不長,又一年的農曆三月,孤峰的“一打三反”運動結束,何敬民就要離開孤坑生產隊了!
送別那天上午,大隊劉正農書記、宋羣安主任和孤坑隊的男女社員都涌到沈家來送行,但剛送到沈家坳村口,隊長沈長慶突然說上工的時間到了,要大家回去,送何工作隊的事就由蘭子一人就行了。儘管沈幽蘭當時就脹紅了臉,嘴上連說:“你們都不送,我也不送!”社員能找出一百二十四個理由說:“何工作隊住在你家,你不送,誰送?”劉正農書記也趁機解釋,說:“蘭子,大家都要去幹活,你就代表我們送一送吧!大隊也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和宋主任回去處理哩!”說完就帶頭與何敬民握手道別。
沈天成很是高興,就把本來由他拿着的網兜裝着的行李交給沈幽蘭,說:“蘭子,叫你送,你就送吧。”
黃玲香奪了沈天成老人手中行李,說:“隊長,我也去送!”
隊長正想說話,金霞就想到這些日子沈幽蘭同工作隊何敬民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的情形,她此時當然希望他倆的關係能進一步發展,就擠過來,奪下玲香手中網兜,嚴肅着說:“是人家拿的東西,你摻和個什麼?賣小菜也得有個先來後到的!”
黃玲香瞪着一雙圓眼睛說:“我就要拿,就要拿!怎麼樣?”就要奪回金霞手中網兜。
沈幽蘭擔心會爲這事鬧出難堪,就從金霞手中接過網兜重新交給玲香,說:“這網兜沉,玲香力氣大,讓她拿好了。”
金霞看了看幽蘭和玲香,說:“你們都有東西拿,那我拿什麼呀?”
黃玲香說:“你沒有拿,那你就不送唄!”
金霞說:“不送?這次要是不送,將來何工作隊當了大幹部,還會理睬我金霞呀?”
何敬民就笑着說:“這怎麼會呢?只要不嫌棄,你們今後都跟幽蘭一道到孤峰街上去玩!”
聽了這話,黃玲香更是嫉妒,就以一個指頭颳着自己臉皮說:“喲,喊得這麼親熱呀?都幽蘭幽蘭的了?”
金霞用小拳頭捶了一下玲香,說:“怎麼,火燒烏龜肚裡疼啦?”
黃玲香回了一拳,說:“誰疼啦?再胡說,就敲掉你的狗牙!”
金霞退讓到一邊,見幽蘭與何敬民眉目傳情,心裡踏實,就說:“何工作隊,有幽蘭和玲香送,我就不送了!”說着,也跟着社員上工去了。
wωω _ttκa n _¢ o 何敬民有意擺脫黃玲香,就和沈幽蘭談談笑笑,攀登陡峭的孤峰嶺。
黃玲香幾次想追上去同何敬民說上幾句,但何敬民似乎根本就沒那意思。
黃玲香氣得四肢乏力,遠遠甩在後面,加上嶺高坡陡,黃玲香又累又惱,說:“你們走吧!我送你個屁!”隨手將網兜行李扔到山道旁,那網兜就骨骨碌碌往山下滾去。
何敬民和沈幽蘭聽到響聲,急回頭看,見網兜已被一樹樁掛住。
沈幽蘭已明白,正要招呼黃玲香上來,被何敬民止住,自己下去將網兜行李提回來,一邊說:“小黃,你就先回去吧。別把上工耽誤了!”
黃玲香傷心至極,嘟噥着:“回去就回去!你哪是個香貓卵子!”說着,轉身下山。
沈幽蘭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何敬民搖頭笑了,說:“這個胖丫頭,真有意思!蘭,我們走吧!”
孤峰嶺頭,一棵參天古楓,樹葉繁茂。何敬民和沈幽蘭上到嶺頭,已是氣喘噓噓汗流浹背。
沈幽蘭放下行李,再接下何敬民的揹包,指着地面那盤根錯節已被來往行人坐得光溜溜乾淨淨的古楓樹根,說:“累了吧?休息一下。”
何敬民看看四周,見山道上人來人往,就說:“蘭,這兒行人太多,換個地方吧。”
沈幽蘭燦然一笑,說:“人多怕什麼?我們也不是做偷人家搶人家的事,怕什麼?”
何敬民尷尬地笑了笑,說:“最好、最好……”眼睛就看準了路上那片苦竹林,說:“那地方好,我們去吧!”
沈幽蘭當然知道那苦竹林後面是個什麼樣的地方,聽何敬民這麼說,一顆純真少女的心頓時緊張起來,白裡透紅的瓜籽臉也刷地燙灼起來,就點點頭,放嗓門裡嗯了聲。
於是,二人提起行李,沿着山道上方那條小徑,鑽進了一片密匝匝的苦竹林。
竹林後是一塊青色石巖,石巖高約二尺,三面窿起,包圍着那塊既平整而又光溜的石巖,酷似一把安放得穩穩當當的石椅。緊挨石椅後長着一棵丈餘高的野桃樹,此時正是青桃累累的時節,濃濃樹蔭正給石椅遮着拍拍滿滿的蔭涼。
石椅不寬不窄,正可坐兩人。何敬民將行李放在石椅上,又用手摸了摸石椅,充滿柔情地看着幽蘭,輕聲說:“蘭,”就做了個手勢,說:“坐。”
沈幽蘭看了看石椅,幸福而羞澀地站立不動,只說:“你坐。”
何敬民皺了下眉頭,說:“爬了這麼高的嶺,還沒累着?”
沈幽蘭看着遠處,說:“我喜歡站着。”
起風了,風中飽含山草的幽香,也裹挾着幽蘭身上那特有的淡淡香味。何敬民有些心旌搖動,就想到劉正農書記那句與他開玩笑的話:“姑娘長到十五六,該成熟的都成熟!不信,你摸摸,保證拍一下就會冒出水來!”何敬民有些抑制不住,就直楞楞地盯着沈幽蘭那勻稱而苗條的身材。
山風大了,吹動着幽蘭那件白底碎花洋漂褂子的下褊不停地捲動,在那捲動的瞬間,偶或就能見到她腰間那根帆布庫帶頭。他的眼睛緊張了,儘管不好專注地老是盯着那個地方,但眼神還是以秒殺的快速不斷地掃向了那個地方。“爲什麼就不能多掀起一點?”他盼着山風起大些,能把幽蘭那腰間的衣褊掀得更高,讓深深隱藏在那褲帶裡層的地方更多一些地顯露出來。“那地方一定很白!”他由她的臉想到了那地方,甚至聯想得更多。
山風還是那麼大,對方的衣褊當然也沒有像何敬民所想象的卷得那麼袒露!
沈幽蘭還是定定地站在何敬民的面前,只是看着遠方在想。是的,相處一年多了,不,應該是從他爲她撿書的那天算起,這麼長的時間,尤其是從他到這裡來做工作隊而住進她家開始,儘管她對他或是他對她除了正常的交往之外,雙方早就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愛慕,但雙方都把這種愛慕一直是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她當然不知道他是因爲被那兩個開除的工作隊員的教訓而束縛了他多次想向她表白而不敢表白的事;而她呢?除了母親那麼一點稍稍的看法之外,就沒有任何可以使她不敢表白的障礙,但每每在何敬民充滿激情而又蚊蠅般向她喊“蘭”的時刻,她也曾想大膽而直白地向她表露真實的情感,但每次都是在冥冥之中被那句似乎是天外之音在提醒:“身份的差異,你倆能夠結合嗎?”因而不得不使她每每在春心蕩漾的時刻,她叮囑自己堅守住了矜持、沉穩和慎重的陣地而沒有草率地向他表露自己真實情感!而現在就要離別了,她當然想得到他一句真實的話,尤其是那句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人提醒她的那句話!此時,她當然也想先問他,但又不知該怎麼說。因爲她明白,現在她和他是處在高山野嶺的二人世界中,她更是已看出了對方那情感的烈焰已燃燒得正在波翻浪涌,如果此時主動同他說話,只要是說得稍有不甚,要麼就會如一瓢冷水將他那正燃燒的激情澆到了冰點,要麼就如在烈焰上澆了一滴油,頓時會挑引起對方那情感的烈焰呼嘯砰然爆發而不能自控,甚至就會做出不敢想象的行動!“那該多可怕!”沈幽蘭想。
“蘭,你看!”可能是幽蘭長久一言不發的緣故,何敬民突然轉換了話題。他見幽蘭已把那紅得如朝霞一般的臉瞅向了石椅巖背後的野桃樹,就故作驚奇地問:“滿山的大樹都砍了,怎麼還留着這棵野桃樹?”
沈幽蘭一顆忐忑的心放鬆下來,重又深情地看了一眼何敬民,微帶幾分調皮地口吻說:“它能歇蔭,結了桃子還能吃,留着當然好。”
何敬民就坐着仰頭看桃樹,看桃樹上的小青桃,仍裝出一幅天真的樣子說:“這小毛桃還能吃?”
沈幽蘭已完全輕鬆下來,聽對方這麼說,很不服氣地回答道:“別看這桃小,味道可比你們街上賣的水果還鮮哩!”
何敬民立刻站到石椅上,從樹上摘下一個小青桃往嘴裡塞。
沈幽蘭慌了,急忙伸手阻止,說:“桃還沒熟哩,怎麼能吃?”
何敬民說:“都這麼大了!還沒熟?”
沈幽蘭倔犟地奪過青桃,顯出很老練的樣子,說:“多大了?還是青的哩!”
何敬民見對方已繞進圈套,就激情燃燒地要奪那青桃,一邊說:“我就喜歡沒熟的!我想吃!我想吃!”
沈幽蘭當然聽出何敬民話中的意思,羞赧得更加滿臉彤紅,在任由對方緊緊抓住自己雙手的同時,她把她那張朝霞般的瓜籽臉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何敬民早已心旌搖動,不能自已,竟然第一次大膽甚至有些粗魯地緊緊將沈幽蘭擁抱進自己的懷中,用急切而顫抖地聲音呼喊道:“蘭,我知道你一直在擔心什麼!蘭,你放心,農村戶口和‘鐵飯碗’結合是沒有關係的。”在他舉了大量事實來證明之後,又情意綿綿地幾乎是哀求着說:“蘭,答應我吧!你知道嗎?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是那樣漂亮,那麼溫柔,尤其是住到你家這一年多時間裡,更是感受到你不僅僅是漂亮溫柔,更是有理想,很能幹,只要條件允許,你今後一定會走出孤坑這個小山窩,幹出一番大事業的!蘭,我倆如果能結合,正是爲你今後的發展創造了條件啊!”見幽蘭已把那投向遠方的目光收了回來,更是緊緊地抖動着對方的雙手,迫不及待地請求道:“蘭 ,答應吧!答應我吧!”
沈幽蘭終於聽到了她所要聽到的那句話!但由於她的沉穩,最後還是以極其平靜地口吻對何敬民說:“小何,讓我考慮考慮,行嗎?”
這是何敬民第一次聽到她這樣稱呼他,就早已從這稱呼的弦外之音中領悟到她想說的一切,就陶醉得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回答道:“行行行!我們今後多聯繫,我會常來看你的!對了,你喜歡看書,我會經常給你送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