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個月過去。一天,於頫突然回到了孤坑,回到了他離別多年的老屋。他這次特別高興,遠遠見着幽蘭就說:“好消息,好消息,告訴你個好消息!”
沈幽蘭見丈夫熱得滿身是汗卻高興成一副孩子般的憨態,就有幾分心疼,也不問什麼好消息,就急忙去廚房用臉盆端過水來,說:“快揩一把。瞧你熱的!”
於頫取下眼鏡,先是洗了臉,再擰起一個幹手巾把,讓沈幽蘭爲他將背脊裡的汗水擦乾,最後將毛巾扔進臉盆,用手捋了捋搓亂的頭髮,重新戴上眼鏡,說:“你說巧不巧?這次老校長在退下來之前,正愁着不知爲你安排什麼工作,柳小風就隨丈夫調走了,她一調走,中學這出納就缺人了,老校長就讓你接替她這個位子!你看,我這就是來接你回去上班的!”
沈幽蘭聽後,稍一思考,就感到又驚又喜又矛盾。正因爲她有了那個“學個狗爪扒,過得揚子江”的想法,她並不一定喜歡別人再爲她在中學安排個什麼工作,她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吃飯,靠自己的技術去掙錢!但輾轉一想,自己何功何德,竟讓老校長如此牽掛?最使她恐慌不安的是,丈夫就要接任校長了,丈夫的脾性她是知道的,工作起來如瘋如狂,她這時在中學——不,在他的手下工作,對她,對他,究竟是利是弊是禍是福?她一時還無法捉摸清楚!
“快收檢收撿,我們下午就要走的!” 於頫揩抹完,催着。
沈幽蘭接過臉盆,想了一會兒,說:“這……”就去門外倒水。
“這有什麼猶豫的?老校長正爲這事等着呢!”見妻子有些猶豫,於頫就說:“只要你去把這出納接了,他就可以放心退休了。老校長爲了我們這個家,考慮得多周到啊!你怎麼能這樣慢吞吞不着急呢?”
沈幽蘭兩眼溼潤,感激地說:“老校長對我們家庭的關心真是操盡了心,這讓我們該怎樣去報答他呢?”
於頫說:“怎麼報答?這還不好報答,你到中學工作後,好好工作,把份內的事做好,這就是對老校長最好的報答!”
沈幽蘭說:“我還沒答應到中學工作哩!”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
於頫大驚,說:“你想到外面去憑本事吃飯?這怎麼行呢?你不是常說,人要知道好歹,老校長這次不僅是爲你把工作安排好了,還將我們開店欠借款的事也解決了。”
聽這麼一說,沈幽蘭一陣驚喜,急忙問:“欠款的事怎麼解決的?”
於頫說:“你不是不想開店嗎?他已同應老師說好,把我們那店面轉讓給他,應老師已答應只要你肯轉讓,他就立即把改建店面的錢一個不少地交給我們!現在就等你去當面說一句話了。”
沈幽蘭又是一聲長嘆。
於頫問:“這些事情都處理好了,你還嘆氣幹嗎?”
沈幽蘭說:“我到街上做了近六年的生意,如果能把這店轉讓掉,總算不再欠別人的錢了。”
於頫放了心,就說:“既然你沒意見,那還不快快收撿,一道去學校把兩件大事辦了!”
沈幽蘭想到老校長在臨退之前竟將她的事考慮得如此周到,更是感激不已。“對我,老校長真是精心精意了,要是我不答應,他真的會傷心的!”想到這裡,她又放棄那個靠手藝、靠技術口飯的想法,想同丈夫先回中學去看看。見丈夫一再催促,她只得說: “今天去不得了,要去也得等明天。”
於頫又急着推了下眼鏡,問:“今天怎麼又去不得?莫不是你還要看個日子不成?”
沈幽蘭說:“我在鄉下已住一年多了,臨走總得收撿收撿,同哥哥嫂嫂打個招呼,馬上就走,我能來得及嗎?”
於頫覺得幽蘭說的在理,說自己也不走,就陪她在這老屋裡再住一夜。沈幽蘭說:“那怎麼行?大人都出來了,就丹丹—個小人在家,那怎麼放心?”
於頫就像只吃奶的小羊羔,老是嗯嗯嘰嘰地跟在沈幽蘭身邊轉悠。沈幽蘭知道他的意思,想想也覺得慚愧,都是年紀輕輕的,自己身體卻不好,總是讓丈夫受一些孤寂;這次也不好再顯厭煩,也得隨着丈夫心願上牀親熱了一番。事過之後,於頫才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回中學去了。
吃過中飯,沈幽蘭正準備給大哥二哥兩家打聲招呼,告訴她明天就要回中學的事,就在這時,門外進來一個人。
“哎呀,就是給我猜準了,沈主任,這中午是一準在家。瞧,這不是給我趕上了!”進來的是—位穿着整潔、扭着一雙小腳的老婦人,不知是家裡的日子過得舒坦,還是趕路熱了,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沈幽蘭一眼認出,驚喜喊道:“啊!這不是陳媽嗎?真是稀客,稀客!”連忙端凳讓坐。
“啊呀,怕有多年沒見面了吧?瞧你,過的多好,還是像那時做姑娘樣!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今年是二十九了吧?過得真好!”說着,陳媽把用手巾包裹的大概是十多個雞蛋放在桌上。
沈幽蘭當然要說些客氣話,就想起大嫂那天說有人來找她的事,問:“陳媽,前些天,你來找過我”
陳媽說:“是的,那天來的不巧,說你到街上去了。”
沈幽蘭早爲陳媽泡上了自採的野茶,說:“陳媽,我這野茶就沒您老做的好喝了。喝一點吧,好歹也能解解渴。”
陳媽揭開杯蓋,用嘴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葉,還沒喝到嘴,就說:“茶做的好,做的好!沈主任,你是個裝龍像龍裝鳳像鳳樣的人,哪有做茶不好喝的!”
沈幽蘭知道陳媽在奉承她,也不放在心上,只問:“陳媽,這大老熱天來找我,一定是有事的?”
陳媽說:“我這沒用的人,找你沈主任哪能有什麼好事呢,還不就是爲了我那個不爭氣的孫子!”
沈幽蘭就問:“您老的孫子怎麼啦?”
老人嘆口氣,說:“沈主任,不知你可記得了,我那孫子的大名還是你給起的呢,就叫‘大學’啊,你想起來了?”
沈幽蘭自然想起吃了喜蛋卻沒包喜錢的那個尷尬的夜晚,就說:“記得,記得,大學一定是長得很高了吧?”
陳媽點頭,說:“就是癡長了個個子。”
沈幽蘭又問:“他念書了嗎?”
陳媽說:“唸了,就是不爭氣。今年峰亭小學去了四十多學生考初中,只錄取了一個。我大學兩門考了七十九點五分,就差零點五分,中學就不收,惹得我孫子天天在家裡哭着要念書。沈主任,你是最瞭解我一家人,老老實實的,從來就不知道開後門。現在孫子吵死吵活要念書,吵得我實在沒得辦法了,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聽說我們於老師在中學還是很有名望的,我就對大學說:別哭了,我去找你姑姑,求姑姑給你幫忙,一定能到中學去念書的!我本想到孤峰街上去找的,聽說你已回來了,真是太巧了,這就空手跑來了……”
看着老人那一雙焦灼而祈求的眼光,沈幽蘭就感覺到老人是把孫子升學唸書的全部希望寄託在她身上!她自然會想起在陶坑工作的那些日子,想起陳媽告訴她小駝子爲非作歹的事,想起多少個夜晚在陳媽家點着鬆節燈談心的事,想到爲陳大學取名……儘管她現在並不知道孤峰中學,不,應該是孤峰鎮政府,每年初中招生有着哪些“地方政策”,但她憑她爲人的那種純樸的感情和熱忱,就當即向陳媽表示:“陳媽,你老人家放心,回去告訴大學,就說姑姑設有別的好處給他,想念書的事,姑姑一定爲他辦到!”
陳媽的拜託是一個加速器,促使她只得早早地要回到孤峰中學去,去那裡找老校長,不,應該是找丁副書記,也不,應該是找何敬民——想到何敬民,她又微微皺了一下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