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終於有了自己的節日!
孤峰鎮這年的教師節過得十分隆重熱烈。這年所以要過得如此隆重熱烈,不僅是因爲它是二千多年以來中國的教書人終於有了一個由國家統一確定的屬於教師自己的節日,就孤峰鎮來說,還有它的另一層意義,那就是在這個教師節到來之前,孤峰鎮教育領導層的人事作了重大變動。據說,同是教師出身的邵樹人書記早就看出了以丁木清這批工農分子出身的幹部管理學校的那種封建家長式的工作作風再也不能適應 “科教興國”的要求了,特別是聽說丁副書記多次到學校外行地干涉學校內部事務,這更是一些可怕的信號;但苦於當時“無產階級必須佔領上層建築領域”的大勢所趨,他明知這對國家的發展是個極大的潛在危險,但在當時的背景下,他也只能是聽之任之任其自然充其量也只是偶或以一個黨委書記的身份給他們敲敲警鐘作個提醒而已,其它還能奈之如何?現在不同了,自從確定教師節那天起,中央就已明確提出讓一批有知識懂教育的專門人才登上教育舞臺,經過長久醞釀,他要借這個教師節到來之際,進一步貫徹宣傳“科教興國、教育先行”的戰略思想!於是,經過研究,孤峰鎮這年分管教育的人事作了重大調整,讓丁木清副書記重操舊業仍然去分管農業,由何敬民副鎮長接管全鎮文化教育工作。
但當邵書記找何敬民談話以及在黨委會上提名要何敬民分管這項工作時,何敬民還是再三聲明自己這些年對教育工作已完全陌生而不能勝任;其實,他是想到自己當初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由樑副縣長親自出面,才讓他由一個分管教育的組長升到了公社管委會副主任而改到分管企業這份熱門工作上,現在要重新回到那個“清水衙門”去,他當然是一百二十四個不樂意!但終究沒能拗過“個人意見可以保留,但組織決定必須服從”的決定。在黨委會的一致意見下,他知道靠他個人如何辯解已是無濟於事了,更何況他邵書記這種人事安排也正是符合國家現行的要求!“幹就幹吧。好歹年輕,來日方長,是金子何處不放光?”何敬民終究頭腦靈活,他這樣一想,就決計要將由他主持的這個教師節過得比往日更要隆重、熱烈。那天,何敬民坐在辦公室裡整整思考了一天,就對孤峰鎮由他主持的這個教師節如何過得“隆重”而“熱烈”拿出了詳盡方案。
教師節的前一個星期,孤峰鎮“四大班子”領導坐在會議室那紫紅橢圓形會議桌旁召開聯席會議。邵樹人書記坐在橢圓桌上方正中央,他的左邊是滕鎮長,右邊坐的就是何敬民。這次會議是何敬民唱主角。此時,他正低頭用筆桿敲着那本攤開的厚厚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在作進一步思考。
邵書記宣佈開會,請何敬民作節日工作安排主講。何敬民停住筆桿的敲點,坐直身體,用眼睛掃視一下在坐的“四大班子”成員,說:“各位,根據上級文件要求,爲把我鎮教師節過得隆重而熱烈,我拿了個初步方案,有不妥和不完善的,等回報完,請各位給指出和補充。”說着,又掃視一下橢圓桌四周的成員,接着說:“教師節那天,不僅是全鎮公民辦中小學老師參加,各大隊一二把手和分管教育的也要參加,這是充分體現‘分級管理,分級辦學’的精神。考慮到教師節那天縣裡‘六大班子’領導要來與會,整個一天的活動是這樣安排的……”他首先說了教師節當天上午的具體安排,說完以後,就看一眼邵書記。
邵樹人書記正習慣地兩眼微微向上看着高處,見何敬民話停住,知道是在徵求他的意見,就點了點頭,示意繼續說下去。
“下午召開座談會,考慮到座淡會的效果,是不是分中小學校長、中學老師、小學老師三塊召開,聽聽各方面對我鎮辦教育的具體意見及呼聲。”何敬民說着,眼睛就離開筆記本,重複着腦海裡的方案:“座談會開到下午四點鐘,再請老師們看一場電影,片子再同影劇院聯繫。我的意見是否把蘇聯的那個《山村女教師》搞來放一放,這既是豐富節日的教師文化生活,又是讓老師們接受一次愛崗敬業的思想教育。”說到這裡,又環視一下大家,說:“我的粗略安排就是這樣。邵書記,沒有了。”
邵書記就把眼光收回到橢圓桌上,看了看各位,說:“大家發表意見。”就一隻胳膊折放在自己面前,一手拿筆準備在筆記本上做記錄。
有成員就問:“中小學教師加起來怕有一百多人吧?”
何敬民說:“是的,中學三十四,小學七十二,一共一百零六名教師,其中包括五個後勤人員。”
分管經濟的單副鎮長髮話了,說:“開一天會議,那中午還要安排伙食呢?”
何敬民點點頭,說:“那是當然。過節不安排伙食,那氣氛多冷淡,那多寒酸!”
單副鎮長放心裡算了算,就吃驚起來,說:“乖乖,一百多教師,加上我們這些頭頭腦腦的,沒有一二十幾桌行嗎?”
有成員又說:“縣裡‘六大班子’還不知要來多少人呢?”
單副鎮長就伸了伸舌頭,說:“我的媽呀,那沒有二十桌也打不住呀!這麼大的開支……”就把眼睛轉向邵書記,似乎想急於聽聽邵書記的意見。
何敬民以極快的眼神向單副鎮長瞟了一下,嘴角掛起了一絲笑意,說:“這個我考慮過了。我想,爲了把這個教師節開得隆重,氣氛營造得更加熱烈,教師節之前,我們要多發一些請貼,把各單位,各部門,尤其是企業上的廠長經理,特別是那些私營企業的老闆老總統統請來……”
不等何敬民把話說完,單副鎮長更是急了,說:“那、那不搞炸鍋啦?中午一餐要得多少錢啦!”
一直坐在何敬民右邊一言不發的丁木清副書記也發話了,說:“這是不是牽涉的面太廣啦?不就是一個教師節嗎?搞得……”說到這裡又停住,就連聳兩下肩上的“大氅”,緘口不說了。
何敬民挪了挪屁股,坐正着身體,再一次掃視了在坐的成員,胸有成竹地說:“我們所以要發請貼把各單位各部門企業廠長經理請來,就不僅是要他們參加我們的教育大聚會,聽聽局外人對教育的意見,增添節日的氣氛,更是要他們放血,要他們出汗,要他們對教育上有所表示!我想,所有來的單位,不帶上一百兩百,大單位——特別是搞企業的,沒有三到五百甚至上千,他們能好意思來嗎?當然,這些話我們事前要下去直截了當同他們明說,投資教育永遠沒有錯!這樣一來,教師節吃飯的問題不就解決了!”說着,又看看邵書記。
邵書記就停住筆,說:“大家看這樣行不行?”
教師節不要政府掏鈔票,又能讓大家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頓,當然不會意見,於是大家都說:“行。就這樣幹!”
邵書記就說:“那就這樣定了。”
“這是不是太有點鋪張了?”走出會議室,丁木清副書記隨口嘟噥了一句,但已經散了會,大家都如沒聽見一樣。
九月十號教師節,孤峰鋪確實熱鬧異常。北從醫院,南到信用合作社,所有單位門前一律橫扯起橫幅,紅布黃字,喜氣洋洋。何副鎮長又動用了廣播的優勢,一清早就讓鎮廣播站通過全鎮廣播反覆播放《我長大就成了你》的歌曲,讓那真摯優美的歌聲一遍遍撞擊着人們的心窩:是老師的,就愈加感到親切自豪,甚至會驕傲地在家屬面前炫耀一句:“怎麼樣?還是當老師好吧?聽,這歌裡都唱了!”不是老師的,或是根本就不曾想過要當老師,尤其是那些一向把教師看成是“小教書的”和“臭老九”的人,聽了這歌曲,也不得不產生懷疑:“怎麼?老師還真有這麼偉大?”當然,還有那些正在讀書的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當然,孤峰鎮那時的大學生還很少——聽了這歌曲,就自然而然不得不對自己往日的和現在的老師產生了感念、感激和感恩之情!
這次設在影劇院的會場堪稱真正意義上的隆重和熱烈。除了主席臺和大門口的巨幅橫幅標語外,影劇院大門外右側牆壁那塊平時專做電影廣告的宣傳欄上,特意出了一期慶祝教師節的專刊。對教育工作情有獨鍾的老教師這天早早來到孤峰街,任何地方也不去,就在會場裡坐着等候,議論着教育上的發展變化,或是到門口專欄上看那熱情洋溢的有關教師節的文章和評品那些字體各異的雋秀的粉筆字。
上午九點,縣裡的、鎮上的、單位的、部門的、企業的、大隊的、中學的、小學的,二百多人一個個心潮澎湃極守紀律從前向後一排排坐在劇場的位子上,等候着大會主持人宣佈教師節大會開始!
朝陽服飾有限責任公司總經理秦兆陽接到請貼並沒有親自與會,而是由他的助理黃玲香代替出席。黃玲香雖然善於廣結廣交,但除了補稅那次參加過上百人的會議外,就根本沒見過像孤峰鎮教師節這樣隆重而熱烈的場面。這次出席,加之總經理交給的特殊任務,她更是把握時機,盡情展示,就不僅是手提坤包,衣着時尚,扭動屁股而帶動耳上那金光閃閃足有手鐲大小的一對金耳環跟着在與會者眼前晃來蕩去,她自己更是竄前竄後滿會場都是她的身影!“看見中學劉校長了?沒看見?那你長雙眼睛幹什麼?吃白飯啦?”說着,轉身從前排到了中排,見人再問:“你們知道中學於老師坐哪排?叨,這哪是在北京城啦?找個人就這麼難?”……
有個企業廠長的腿被黃玲香碰了,就趁勢半開玩笑地問:“黃總,今天是教師節,你也不是教師,忙上忙下忙什麼呢?”
黃玲香就回頭瞪了那廠長一眼,回答說:“叨,我不是教師,你就是教師?爲什麼你也來了?”
另一廠長就笑着搭訕道:“對對對,我們都不是教師,那我倆就坐一起聊聊吧!”
黃玲香就捅對方一拳,說:“操,你以爲我不敢坐嗨?”正要往那廠長腿上坐,就看見有一人坐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