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蟹打小洞
“在那種場合下,不繞個彎子,難保他們真的就不批鬥他呢!……向他們訴苦又有什麼用呢?訴得好,至多能得到他們一點同情;訴得不好,反倒落得別人笑話。這又何必呢?”回來後,沈幽蘭這樣想,就覺得這天在會場上說的話是得體的,是應該的。
但很快她又爲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苦惱起來。“老校長平時做了那麼多工作,這天又興師動衆就差沒批鬥了,於頫都不接受班主任工作,我沈幽蘭能有什麼絕招,真的就能保證他把班主任的擔子挑起來呢?”沈幽蘭苦苦地思索着。
終有一天,她發現了丈夫一個秘密。
剛辭去班主任那些天,除了上課,於頫從不出門,也不進店堂幫忙,整天就縮在房間裡。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白天在房間裡蹲不住了,特別是當聽到那下課的鈴聲,他簡直就如神經質般“砰”地匆忙忙拉開房門,跑進朝北的那間廚房裡,隔着窗口玻璃,越過初中教室屋脊,癡癡地朝他熟悉的那個高二甲班教室門前張望、尋找……通過廚房窗口,他能清楚地看到五十米外他那些學生的身影!
沒有比較就沒有鑑別。學生也懂得這些。高二甲班幾經風波,學生已清楚看出,正副兩位班主任無論是在班級管理,還是在做學生的思想工作、處理問題的能力上,應老師遠沒有於老師幹練、成熟。他們剛得知於老師真的辭去班主任的日子裡,別的班級的學生每逢下課,都像脫繮的野馬,在教室裡扳手腕,到走廊上鬥“咯咯雞”,在斜坡上圍着梧桐樹練拳腳……嬉鬧一片;唯有高二甲班的學生卻如沒了孃的孩子,孤苦零丁地在教室裡做作業,孤苦零丁地在教室外走動,很少有人嬉笑,更是很少有人大叫大嚷……終有一天,他們發現了他們的班主任於老師在自己家裡向他們這邊張望,就在那個窗玻璃的後面向他們張望!他們高興了,活躍了,就如一羣失落的孩子突然間又見到了自己的老孃親!若再下課,男生們就爭着涌出教室,站在高高的走廊上,越過山坡下初中那排教室的屋脊,向於老師這邊指指劃劃,向於老師這邊做着調皮的鬼臉;女生們怕羞,都不上走廊,就縮在教室裡擠在窗口邊,把一張張紅撲撲的臉蛋擠平在窗玻璃上,用那一雙雙活潑可愛的目光投向她們尊敬的班主任……
於頫看得見,甚至連學生向他做出的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他都看得見!他高興了,同樣隔着窗玻璃衝他的學生們微笑,衝他們招手——儘管這種笑是帶點苦澀味,但他精神上終究得到了滿足……
看着丈夫這些舉動,沈幽蘭明白了:這次辭退班主任,決不是他真正的意願!他的內心是極其矛盾的,他愛他的學生,愛他的班級,但又擔憂她的身體,擔憂她的開店,這才決定辭去班主任工作!這是他沒有辦法的選擇呀!
“難怪他在會上一言不發嘍!這些話讓他怎麼開口呢?”
“我還是回去吧,免得在這裡……”在發現秘密後的第七個晚上,沈幽蘭主動睡到丈夫那頭,把自己考慮很久的決定對丈夫說了。
“回去?回哪去?還回孤坑那地方?盡說夢話!”於頫雙手編織着墊在腦勺下,兩眼望着帳頂,絲毫沒有睡意。
“怎麼是夢話?看得出,我在這裡,你很爲難呢!”沈幽蘭已觸摸到丈夫額前有一綹頭髮滑下來,她輕輕爲他把那綹頭髮捋了上去,並用手將他那一頭這些天變得又枯躁又蓬亂的分發向後抹了抹。
“沒有哇!我怎麼會爲難呢?你盡亂想些什麼呀?” 於頫從腦勺下抽出一隻手去抹了自己的長髮。
“我看得出,你愛你的學生,又擔心我的身體,你這次不當班主任,並不完全是丁書記對班級的干擾,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爲我在這裡……”沈幽蘭已收回了那隻捋頭髮的手,靜靜地靠在牀頭,思緒似乎飛向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不不不……” 於頫骨碌坐了起來,想竭力否認。
“還想瞞我嗎?要不,爲什麼在會上、丁書記那樣問,你都一言不發?還有,你每聽到學生下課的鈴聲,就站在我們窗前……
於頫這次以從未有過的敏捷迅速用手把沈幽蘭的嘴捂上,接着就緊緊摟抱住她那瘦弱頎長而仍很白皙的脖頸,把頭深深埋在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胛上,一任淚水在那單薄的脊背上流淌。這種淚水是複雜的,但更多的還是一個做丈夫的內疚!
是的,於頫這種內疚也決非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自從沈幽蘭在鐵耙上栽倒受傷送進醫院那時起,於頫就不止一次地想過:幽蘭要是換上另一個男人,哪怕是嫁給一個種田的莊稼人,儘管也是吃苦受累,但在身體和精神上,是絕不會落到如此可憐的地步的!他又想,他倆從相知相愛相別到最後的結合,那段過程中的思想鬥爭是何等地艱難而痛苦呀,但最終還是愛情之神讓他倆戰勝了一切!但戰勝後的道路卻遠比當初想象的更狹窄,更坎坷,更艱難!
“答應我回鄉下吧。鄉下的生活比在街上自在。”沈幽蘭說着,就又想起那種雖然辛苦,但卻自由、無人管束的鄉下生活。
“還回鄉下?瞧你這風車架子樣的身體,還能象當年輕一擔重一擔去種田種地?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於頫仍埋着頭用手在她的脊背上輕輕地摩挲。
“苦、累,怕什麼?這不都過來了。你以爲我在街上生活就輕鬆嗎?”妻子說。
“這我知道。但我們終究是一家人生活在一塊,你要是一走,我就又要……還有丹丹……”於頫鬆開了手,和妻子並排靠在牀頭上,陷入了沉思。
於頫說得很實際。如果幽蘭真的回鄉下去了,不會料理生活的丈夫是又要吃二遍苦了受二茬罪的!他的衣髒了誰洗?他的胃病犯了誰提醒他吃藥?他的夜熬深了誰催他睡覺?還有丹丹的唸書……沈幽蘭想着,確實也猶豫不定了。
“除了回鄉下,就想不出別的辦法?”好久好久,於頫這樣問道。
“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呢?”沈幽蘭微微嘆了口氣。
“比方說,不開這麼大的店了,把生意做小一些,只賣些小東西,就像我們剛開店那樣,不行嗎?” 於頫試探着問,“比方,學生用的筆呀,紙張啊,大人吃的用的香菸火柴啦……”
“這怎麼行?”沈幽蘭接話了,說,“你以爲我們還是原來那兩節櫃檯的小店啦?現在是規規矩矩的商店哩!那整套整套的商架、商櫥、櫃檯,還有沿街那麼長的玻璃櫥窗……就塞些筆墨紙張、香菸、火柴呀?那不叫街上開店人笑掉大門牙了?”
於頫知道妻子的好勝心又上來,就說:“別人譏笑,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再回鄉下,不僅是你受苦,我和丹丹在街上同樣也過不好日子呀!”
“……”沈幽蘭終究是個通情達理的人,聽丈夫這麼一說,她只得默然不語。
丈夫繼續說: “如果你能留在街上,雖然生意做小了,但你的擔子輕了,我也少了些擔心,一家人還是親親熱熱生活在一起,還有……”他忍住了,他不想把社會上對教師家屬開店的衆多非議說給她聽,就換着話說:“我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辦法!你看呢?”
過了好長時間,沈幽蘭才緩緩說道:“好倒是好,只是別人的生意越做越大,我的生意越做越小,知情的,會說我是爲了你的工作,不瞭解的,一定會說我沈幽蘭無能,說別人看店開發了,我沈幽蘭開店開倒了,這叫我往後還有臉面見人嗎?!”
於頫知道妻子說的都是內心話,想了想,只得勸慰道:“我知道你自尊心強,做什麼事都不願輸給人家……但爲了我倆,爲了我們的家庭,現在我們除了‘小蟹打小洞’,真的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
這確實是件很難決斷的事。因爲它不僅牽涉到人的尊嚴和那極具誘惑力的金錢,尤其是在這個競爭日趨激烈、物慾橫流的時代面前,沈幽蘭的考慮決非完全是出於自私!
可以想象得出,在日後幾天的日子裡,沈幽蘭的思想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激烈鬥爭中煎熬和選擇的!最後,她還是隻得依從了丈夫的意見,重新做起那種“小蟹打小洞”的生意。她最爲後悔的就是當初不該聽信何敬民和石主任的話,去爭當個什麼“萬元戶”的典型而搞了那個十萬元的貸款!
“生意做小了,鎮裡的集資又不知什麼時候能拿到,那怎樣去湊齊十萬塊錢還玲香呢?”隨後的日子裡,每當見到商架上的貨物在一天天減少、鐵箱裡每天收回的貨款在一天天變少,她的心就如被鐵鉗鉗住而在不斷加力扭攪般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