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這裡是妄浮山顛。”
阿九的跟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朦朦朧朧,虛無縹緲的影子,看不清面目,只依稀是個年輕女子。
“你,你是誰?你能跟我說話?”阿九驚駭交加,“不,我是說,這難道不是夢嗎?”
“你可以叫我巫情,也可以稱我先祖,兩百年前我種下夢迴之因,如今便是果,你傳承也覺醒了我的血脈,我才能在你的夢裡出現。”那女子的聲音極其溫柔,卻隱隱有種無上的尊貴,令人既覺親切,又深感敬畏。
“巫情……先祖?”阿九腦中一激靈,喃喃道:“你是姜國第一任皇后……也是巫族人?”
巫情點點頭,目光柔和且慈愛。
“可你爲何會出現在我的夢裡,巫族之人竟有這般能力嗎?”
“不,這並非多神奇的事,而是因果,是宿命。你看……”巫情伸手指向躺在雪地上的楚陌景,“那就是巫賢看到的未來,這個孩子還是會死。”
阿九怔住,茫然道:“師兄會死?你是說,巫賢看到的未來裡……楚陌景會死?爲什麼?爲什麼?”
“時間不多,我沒法跟你細說,這事你自去問巫越吧。我要告訴你的是另一件事……”巫情頓了頓,緩緩道:“我是巫族聖女,命格爲鳳凰,在巫族記載的史書上,有這樣一個傳說,當執念與思念超越時空,鳳凰受盡劫難,將浴火重生……孩子,我沒有做到的事,你卻做到了。”
“巫族,鳳凰命格,浴火重生……”阿九呆呆重複着,“莫非我……”
巫情伸出手指,在脣上做了個“噓”的動作,微笑道:“巫族聖女應劫而生,因爲我的到來,剝奪了巫族的天賦,我是巫族的罪人,我曽想盡辦法改變一切,可惜不能,所以我聽從了巫賢的話,將這血脈傳承下去,把希望留給後輩。”
阿九默默聽着,不知爲何,眼眶泛溼,無盡的悲傷漫延至心頭。
“好孩子,不要把那些過往看成一種負擔,時光倒流是一種恩賜,那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努力,”巫情走到楚陌景身前蹲下,透明的手覆上他的額頭,“而是所有希望你們幸福的人,共同的犧牲。”
巫情的身影愈發黯淡,“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絕望,巫賢與巫越千方百計想要改變的命數早已因你而變,這孩子被凍結了兩百年的時光,死劫依然難消,卻總算有了一線生機……我祝福你們。”
話音落下,巫情的身體化作了無數光點。
“等等,爲什麼你說師兄死劫難消……巫情!先祖!”
一幅幅畫面彷彿籠在一層紗中。
巫情消失,阿九看着楚陌景倒在雪地上,沒等她做什麼,畫面又變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冰窟,楚陌景躺在裡面,像是一個真正的冰雕,全無氣息,雪衣黑髮,緋劍放於身側,仍是年少英姿,風華絕代,卻將永遠的沉睡於此。
她看到祁少陵被枯骨老人拽着,不顧一切的想要衝進去,他在哭喊着“師兄”,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可惜沒人能再回他。
她看到匠師打磨着什麼東西放了進去,她看到谷主站在外面,負手而立,銀白色的長髮被風吹起,看不清表情,背影卻宛如一個垂暮老人,只一片輕薄的雪花便能將之壓垮,如斯的死寂與悲涼。
阿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茫然的打量四周,忽然覺得渾身冰冷。
原來這裡還是妄浮山顛,原來這裡是前世楚陌景的……埋骨之地。
紅顏未老,人卻已消,年少風華,骨埋雪底……任她如何也想不到,竟是這樣的結局。
…………
阿九昏迷了許久,楚陌景一直陪着她,可不知爲何,阿九在昏睡中眼淚流個不停,像是無意識的在哭泣。
楚陌景沒辦法,只好抱着她,耐心至極的一聲聲喚她,安慰她,他想,許是做了噩夢吧。
阿九就是在這樣輕柔的叫聲中醒過來的,她睜開眼睛,眼中空蕩蕩的一片茫然與失神,顯然還沒有從那漫長而慘淡的夢境裡回過神來。
楚陌景見她醒了,鬆了口氣,忍不住撫了撫她的眼眸,微微笑了一下,“能看到了嗎?”
阿九目光上移,呆呆的看了一會,擡手慢慢的摸了上去,額頭,眉眼,嘴脣……不是冰冷的溫度,而是溫暖的觸感,她忽然癡癡笑了起來,倏地將頭埋進他脖頸處,嗚咽道:“太好了……”
太好了,我所面對的不是冷冰冰的屍骨,而是活生生的你。
“你沒事,的確是太好了。”楚陌景以爲她是因爲視覺恢復而喜極而泣,輕撫她的後背,點了點頭。
“師兄,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如此慶幸過,我……咳咳。”阿九因爲激動而嗆了口氣,一時咳嗽不止。
楚陌景倒了杯水置於她的脣邊,“彆着急,你剛解毒,身體還有些虛弱。”
阿九臉上升起了薄薄的紅暈,不是羞的,而是急的,她眨了眨眼睛,喝了水後總算平靜下來了。
她抱着楚陌景不肯鬆手,好一會才幽幽道:“師兄相信前世今生嗎?”
楚陌景:“……?”
“巫族的能力,我總算見識到了,師兄,我在夢裡看到了巫情先祖,也看到了我們的前世……”阿九沒有辦法說出自己重生這種事,只能接這夢境,藉着巫族,用另一種方式吐出“真相”。
沒等楚陌景開口,谷主和枯骨老人不知道從哪躥了進來,“什麼?!你說你看到了巫情?!”
“……”阿九目瞪口呆:“師……師父,你們偷聽啊!”
兩人:“……”
谷主幹笑,其實他不是有意聽徒弟牆角的,只是阿九剛醒來,兩徒弟那氣氛太瞎眼了,連他這麼爲老不尊的都愣是沒好意思衝進來。
枯骨老人就沒那麼多忌諱了,直接問:“阿九娃娃,你方纔說的是什麼意思?”
阿九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斟酌片刻,就挑挑揀揀的將夢境裡看到的說了出來,巫情那一段她據實以告,可她跟楚陌景那些事……她實在沒好意思全說,只低聲道:“畫面太多,我只看到了姜國滅亡,我死在那裡,後來我又看到了妄浮山顛,那裡是師兄最後的……埋骨之地……”
楚陌景一怔,谷主難以置信的望着她,動了動嘴脣,竟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妄浮山顛,妄浮山顛……”枯骨老人長嘆一聲,“當真是生於此,葬於此,來去……”
“老鬼,你胡說什麼!”谷主猛地拍了他一下。
枯骨老人擺擺手:“別急,別急,巫情也說了,命數已變,我也算過了,一線生機還在。”
楚陌景沉默半響,對於所謂的“死劫”他好像並不如何在意,冷靜道:“師父,您說我生於大越皇宮,那爲何我卻在兩百年後的卻憂谷長大?”
谷主僵住了,跟枯骨老人對視一眼,聰明如楚陌景,在第一時間就想明白了,那所謂的“死劫”,谷主其實早就知道,只是不曾告訴他。
“好了好了,其實也不能說死劫,應該說,巫賢臨死前拼盡全力,也只能爲你延續二十年的壽命啊。”
谷主揉着額角,頭隱隱作痛,緩緩閉上了眼睛,這一回,毫無保留的告訴了他們真相。
巫然在生下孩子前已經元氣大傷,又因爲各種事情鬱結在心,當時起義軍打進皇宮,她自知命不長久,下定決心要將孩子生下來。早產太危險,巫然死了,孩子也好不到哪去,當時的谷主和巫賢帶着孩子出了皇宮後,孩子已經快沒氣了。
巫然的孩子,沒有人能眼睜睜的看着他死,最終,巫賢決定冒險一試。
妄浮山,原本就是巫族聖地,山巔有世間奇珍罕見之物,極冰便是其中之一。極冰乃天下至寒之物,無論什麼,只要冰封於此,都將千年不腐,人也一樣。
當時,大越皇朝還剩下最後的氣運,巫賢以性命爲代價,在巫族族長和長老的幫助下,以大越氣運爲楚陌景續命,將之封於極冰之內……因爲巫賢算得了,這孩子的生機在後世。
“……這,這真的是人力能做到的嗎?”阿九小聲說,時不時的瞄向楚陌景,雖說她已經歷過太多離奇的事,但還是會有種念頭……楚陌景的存在簡直是個奇蹟!
“這便是了迦所言的奇蹟,以極冰封體,歲月無聲;以氣運鎖命,山河永寂。景兒是大越太子,本來就揹負着大越皇朝的氣運,巫賢只不過將之轉移,爲他續命,而同時,原來還能延續的大越皇朝才真正的滅亡了……其實這沒什麼好驚訝的,巫族也是人,沒有逆天改命的能力,想要做什麼都必須付出代價,巫賢的選擇與決斷,未嘗不是另一種命中註定。”
巫族與旁人不同,擁有旁人豔羨的天賦,知禍福,判未來……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何曾真正跳出所謂的命數?
谷主永遠記得巫賢臨死前說的話,他說,巫族失去了天賦,世世代代淪爲普通人……也沒什麼不好。
“可是大越皇朝的氣運已經快消耗殆盡,巫賢所能延續的壽命也有限……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辦法。”谷主低聲道。
枯骨老人看他一眼,搖了搖頭,接道:“二十年前,極冰消融,妄浮山顛震動,無越將阿景帶到谷中,正式收爲徒弟,從那一天起,他就沒一天省心過,無時無刻都在擔心阿景會死,他磨着我想盡辦法……唉,說實話,我看着都替他累,不過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有了一線生機。”
“師父……”楚陌景不知道該說什麼,師父待他恩重如山,縱是親人,有些也做不到如此地步,他想起幼時,師父在妄浮山顛護着他習武的情形,不禁眼眸微顫,雖然他從未見過父母,可師父待他的諸多疼愛與關懷,早已不比親生父母在身旁的差了。
谷主笑着搖了搖頭,別過了臉,其實他沒有說過,當時大越皇朝覆滅,姐姐身死,巫族離散,國破家亡於他莫過於晴天霹靂,他孤身一人幾乎沒有了活下去的念頭,可是看到了這個孩子,他卻好像看到了希望,那些被拋棄的責任與感情重新歸來,這樣一個幼小的生命將與他相依爲命,着實給了他莫大的支持和勇氣……枯骨老鬼說他累,可若非這樣的“累”,他又如何能度過兩百年這般漫長的時光?
他並不需要楚陌景的愧疚,因爲他們是親人,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阿九握着楚陌景的手,卻是望着谷主,笑盈盈的,認真道:“師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師父了。”
谷主鼻子一酸,神手拍了拍她的頭,失笑,“古靈精怪的小丫頭,爲師也勉強承認……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徒弟了。”說到最後一句,他聲音明顯溫柔了下來。
“喂喂喂,搞得我一個是外人了,”枯骨老人受不了這氣氛,乾咳一聲,“你們還想不想知道我算出的生機了?”
“是什麼?”阿九和谷主異口同聲的問。
枯骨老人哭笑不得,而後指了指阿九,肅容道:“在你和少陵身上。”
阿九:“……我就算了,關那小霸王什麼事?”
枯骨老人神秘的指了指阿九:“變數。”又指了指上空,輕輕道:“帝星已現。”
楚陌景忽然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