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線追查_6 除霜行動

6 除霜行動

香港又逢週六,但颱風已爲人淡忘,白天熱如火爐,晴空萬里,令人喘不過氣。在香港俱樂部,靜如基督徒的時鐘敲了十一下,清脆的鐘響在木板裝潢的靜謐中,宛如湯匙掉落在遠方廚房地板上。較佳的座位,已由正在閱讀上週四《電訊報》的人佔據。報紙刻畫出祖國道德與經濟沉淪的景象,愁雲慘霧。

“英鎊又貶到谷底了,”蒼老的嗓音咆哮着,仍咬着菸斗,“水電工罷工。鐵路局罷工。飛行員罷工。”

“誰在上班?問題是這個。”另一人附和,嗓音同樣蒼老。

“如果我是克里姆林宮,我敢說我們的成績一定最傑出。”剛纔發言的人說。最後三個字用力吼出,以增加軍人的憤慨意味。他嘆了一聲,點了兩杯無甜味的馬丁尼。兩人的年齡都不超過二十五,然而身爲遠走他鄉、尋求快速致富的愛國人士,歲月不饒人的速度相當快。

外籍記者俱樂部這天氣勢不足,一般民衆的數目壓過新聞工作者。沒有老庫洛的召集,上海保齡球員已紛紛離去,其中幾人甚至已離開殖民地。由於雨季已結束,攝影記者眼看激烈戰事可望再起,因此被吸引至金邊。牛仔到曼谷,期待學生暴動再起。陸克在分社裡,侏儒老闆一肚子火,駝背坐在吧檯前,四周都是嗓門洪亮的英國郊區人,身穿深色長褲與白襯衫,大談汽車經。

“不過這次要涼的。聽到了嗎?冰冰涼涼的,快快端來!”

連搖滾客都沉默不語。今早夫人陪他前來。他的妻子從前在婆羅洲的聖經學校教書,是個乾癟的悍婦,頭髮紮了個髻,腳上穿的是及踝短襪,眼睛敏銳到能在別人犯下罪過前察覺出來。

市公交車三毛錢,一票到底,在據說是全地球人口最密集的本地,從雲景道搭公交車往東兩三英里,來到北角,是市區往山頂擴張的地點,在名爲七A的高樓羣十六樓,傑裡·威斯特貝正躺在彈簧牀上。他剛纔小睡一陣,沒有做夢。現在他順着《邁阿密日出》的曲調,唱着自創的歌詞,欣賞着一位漂亮小姐脫衣服。彈簧牀長達七英尺,最初的用意是讓華人一家橫躺,但傑裡直躺正好,是他一生中首度睡覺時腳丫不必懸空。這張牀比佩特的小牀多了一英里長,甚至比他在托斯卡尼的牀還長,只不過在托斯卡尼時,夠不夠長並不要緊,因爲他有個女友相依偎,與女友同睡時,身體不必躺直。相形之下,他眼中的這位小姐身影映在他對面的窗框裡,距離他有數英里之遙。在此地起牀的九個清晨,每天早上她都以這種方式脫衣洗澡,讓傑裡看得興致勃勃,甚至報以掌聲。幸運的時候,他全程欣賞,從她偏頭讓黑髮垂至腰際,到優雅地以牀單裹住身體,重回隔壁房間,盡收眼底。她的十人大家庭就住在隔壁。他對這家人瞭如指掌。他們的沐浴習慣,他們在音樂、烹飪與**方面的嗜好,他們的興高采烈,他們激烈而兇狠的爭吵。傑裡惟一不確定的是,不知道她是兩個女孩或是一個。

她離開後,傑裡繼續歌唱。他興致高昂,每回行動前都有相同的感覺,無論是在布拉格潛行暗巷,向站在門口、嚇得不知所措的老百姓交換小包裹,或是在最出神入化的時刻,以臨時僱員前所未有的英勇態度,划着顏色深沉的小艇,將無線電報務員從海灘擡走。情勢一緊張起來,傑裡發現自己有辦法發揮同樣的潛能,令自己暗暗稱奇,也發現同樣的歡樂感,同樣的警覺心,還有同樣想令人號叫的恐慌感。不盡然矛盾。他心想,就是今天了。好日子告一段落。

這裡有三個小房間,全部鋪上鑲木地板。每天早上,他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鑲木地板,因爲傢俱幾乎付之闕如,僅有彈簧牀,廚房椅,擺放他的打字機的餐桌,一隻晚餐盤,充當菸灰缸倒也恰當。另外也有俏女郎的古董月曆,年份是一九六〇,主角是紅髮美女,風姿早已過時。這一型,他最清楚不過了:綠眼珠,脾氣大,皮膚敏感,每回以手指碰到,就變得像戰場一般。加上一部電話,一臺古老的唱盤,只能播放七十八轉的唱片。兩支如假包換的鴉片煙鬥,掛在牆上如辦公室的掛鉤上。零零總總加起來,等於是尋死匈奴的全數家當與嗜好。尋死匈奴人在柬埔寨,傑裡向他租來這間公寓。還有一個書包,他自己的,放在彈簧牀邊。

唱片播完了。他快樂地站起身來,將應急用的紗籠圍在腰間,這時電話響起,因此他又坐下,抓住鬆緊帶,將放在地板另一端的電話機拉過來。和往常一樣,又是陸克,想找人陪他玩。

“對不起了,夥計。正在趕稿子。你自己打牌吧。”

傑裡按了電話報時,先聽到中文報時,再聽到英文報時,調整自己的手錶,精準到一秒不差。然後他走到留聲機前,再播放《邁阿密日出》,音量開至最大。這是他僅有的唱片,卻能壓過沒用的冷氣機的悶呼聲。他仍在哼歌,拉開惟一的衣櫥,從底下一隻古老的小皮箱裡拿出父親發黃的網球拍,是一九三〇年前的古董,球拍柄上以墨水注明父親的姓名縮寫SW。他扭開球拍柄,從凹洞裡撈出四卷超小型底片盒,一團蠕蟲狀的灰色填絮,以及一架超小型照相機,附有測量鏈。沙拉特官僚逼他使用的那種較花哨的機型,個性保守的他比較不喜歡。他將卡式底片盒裝進相機,調整底片速度,對準紅髮美女的胸脯拍了三張調光,然後拖着涼鞋走進廚房,以虔誠的姿勢跪在冰箱前,鬆開“自由佛瑞斯特”板球隊的領帶。冰箱門關不攏,因此以領帶綁住。在粗暴的撕裂聲中,他以右手拇指伸進冰箱邊緣破爛的橡皮條內,取出三顆雞蛋,再綁緊領帶。他一面等着雞蛋煮熟,一面倚在窗口,手肘靠着窗臺,以喜悅的眼神望着防盜鐵絲網外的世界。防盜鐵絲網設在他心愛的屋頂,往下垂的態勢活像偌大的踏板,方便人一躍而至海邊。

屋頂建築自成一個文明世界,是令人屏息的劇場,演出擾攘城市裡求生存的大戲。在帶刺鐵絲網包圍的綜合住宅區裡,血汗工廠製造出風帽夾克,有的舉行宗教儀式,有的打麻將,也有算命師在焚香並參考巨大的褐色書籍。他眼前有座英式庭園,填滿了走私進口的泥土。樓下有三名老婦養肥的松獅犬幼犬,準備下鍋。有舞蹈班,有閱讀班,有芭蕾舞班,有休閒娛樂班,也有武術班,還有傳授文化、傳授共產黨奇蹟的補習班。而這天早晨傑裡煮蛋期間,一名老人做完了冗長繁瑣的早操,接着打開小巧的摺疊椅,讀着每日必讀的《毛主席語錄》。家境稍好的窮人,如果沒錢蓋屋頂,會自行搭建搖搖晃晃的烏鴉巢,兩英尺寬,八英尺長,搭建在固定於客廳地板上的自制懸臂樑。尋死匈奴信誓旦旦,這裡經常傳出自殺事件。他說,這是讓他着迷此地的原因。尋死匈奴自己沒跟人上牀時,喜歡託着尼康相機探出窗戶,希望捕捉到**的鏡頭,卻從來沒拍到。右下方躺着一片墓園,尋死匈奴說墓地招黴運,硬是與房東討價還價,房租壓低了幾塊錢。

他享用雞蛋時,電話再度響起。

“趕什麼稿子?”陸克說。

“灣仔妓女綁走了大牛,”傑裡說,“綁到昂船洲等着收贖金。”

打電話的人除了陸克之外,通常是尋死匈奴的女人,她們找不到匈奴,卻不肯要傑裡。淋浴間沒有防水簾,因此傑裡不得不蹲在鋪有瓷磚的角落,像個拳擊手,以免弄溼整個浴室。他回到臥房,穿上西裝,抓來麪包刀,從臥室角落開始數着木板。數到第十三塊後,他以刀鋒挖起,底下有個掏空的凹穴,黑如柏油,平放的是一隻塑料袋,裝有一卷面額大小不一的美鈔,一份逃命用的護照、駕照與航空卡,姓氏沃瑞爾,職業爲承包商。此外也有一個小型武器。傑裡違反圓場每項大大小小的規定,向尋死匈奴購來,因爲尋死匈奴遠行時不喜歡帶在身上。從這個藏寶箱裡,傑裡抽出五張百元大鈔,其餘一碰也不碰,然後蓋上木塊。他將相機與兩盒備用膠捲放進口袋,走上狹小的門口,吹着口哨。他的前門有塗上白漆的鐵架子守衛着,能抵擋技巧尚可的竊賊九十秒。有天傑裡無聊,自己撬開鎖,就花了九十秒。他按下電梯按鈕,抵達時站滿了華人,全數下電梯。每次都一樣。傑裡身材太高大,太醜太洋,他們無法接受。

傑裡一面走上漆黑一片、前往市區的公交車,一面努力保持愉悅的心情,心裡想着,聖喬治的子民就是從這樣的場面出發,賣命解救大英帝國。

在反跟蹤方面,育成所耳提面命的座右銘是“有準備必定有所收穫”。

有時候,傑裡變成典型而純粹的沙拉特人。依照尋常的邏輯,他大可直接前往目的地。他絕對有權這麼做。依照尋常的邏輯,他絕對沒有理由不直接搭出租車到前門,特別是他昨晚一夜狂歡後,沒理由不歡歡喜喜、大搖大擺走進去,扯住剛拜把兄弟的鬍子,兩三下解決。可惜現在無法依照尋常邏輯來辦事。以沙拉特流傳的軼事來說,傑里正走上情報行動的不歸路,步出後門,門轟然關上後,無法回頭,只得往前走。這時二十年來學習到的情報手法一一浮現,對他大呼“當心”。如果他正要走進陷阱,此處就是設下陷阱的地方。就算他們事先知道這條路線,定點盯梢人會在他前頭布樁,躲在車上,躲在窗戶裡,跟蹤團隊也會鎖定他,以防失誤或他臨時更動路線。若說跳水前有最後機會試試水深,現在就是機會。昨晚在酒吧附近,可能早就有一百名當地的跟蹤天使在監視他,而且還無法確定是否跟對了目標。然而到了這個地步,他能夠以蛇行的方式數出跟蹤的人影。就在這裡,至少理論上而言,他有機會知道。

他看了一下手錶。正好還有二十分鐘,即使是以華人而非歐洲人的步調來算,他只需要七分鐘。因此他漫步前進,卻絕算不上步伐閒散。若在其他國家,幾乎在除了香港之外的每個地方,他給自己的時間會長得更多。沙拉特的口傳軼事指出,在鐵幕內,最好花上半天或者更久。他會寄一封寫給自己的信,以便能在馬路上走到一半,忽然在郵筒前停下,調頭往回走,察看慌亂的腳步,察看驟然偏頭的臉孔,尋找典型的分組,這邊有兩人,馬路對面有三人,前方是徘徊不去的前哨。

然而矛盾的是,雖然這天上午他一頭熱地履行步驟,內心卻知道自己是在浪費時間,知道西方歐洲人住在東方時,可能在同一街區住了一輩子,卻對門階上神秘的聲響毫無概念。熙來攘往的街道上,每次他一轉進街角,總有男子在等候、閒蕩、觀望,費盡心機擺出什麼也不做的姿態。乞丐會忽然伸展雙臂打哈欠。跛腳擦鞋童會向下直擊他的雙腳,沒抓中,便會併攏兩隻鞋刷背面,敲打出聲。販賣跨種族色情書報的老嫗,會一手合成杯狀,對着頭上的竹竿鷹架尖聲呼出一個字。這些人物景象,雖然傑裡一一記錄在腦海裡,今天卻如同初抵東方時一般模糊不解。二十年了吧?願上帝保佑我們,二十五年了。皮條客?同性戀的男孩?推着糖果紙卷兜售毒品的攤販:“黃色兩元,藍色五元,要不要?你愛追龍嗎?愛快爽嗎?”或者是坐在對面小吃攤,點着一碗米飯的人?在東方啊,夥計,想生存,就要弄清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

他正善用店面的大理石覆面的倒影。店面櫥窗裡擺了琥珀、玉飾,有信用卡標誌,電子用品,以及黑色行李箱。這種行李箱堆積成金字塔,但似乎從來沒看到有人提過。在卡地亞,小美女將珍珠放在天鵝絨淺盤上,讓它們就寢。她察覺到傑裡的存在,擡眼看人。儘管傑裡心事重重,內心的亞當仍蠢動一下。但她只看了一眼傑裡磨磨蹭蹭的淺笑,寒磣的西裝,羊皮靴子,就得到了她所需的全部信息:傑裡·威斯特貝不是潛在顧客。經過書報攤時,傑裡注意到剛開打的戰事消息。中文報紙頭版刊登的相片,包括夭折的兒童、哭天喊地的母親,以及戴着美式頭盔的士兵。究竟是越南,或柬埔寨,或韓國,或菲律賓,傑裡無法分辨。標題的紅色中文字體,製造出血濺頭版的效果。也許尋死匈奴走運了。

昨晚酒喝多了,傑裡這時感到口渴,推開華人,鑽進燈光昏黃的船長酒吧,但他只進男士洗手間喝自來水。走回大廳後,他買了一本《時代》雜誌,卻因不喜歡便衣守門人盯着他的眼神而離去。他再度走進人羣,漫步往郵局前進。郵局於一九一一年落成,已閒置多年,但此時卻是稀有而猙獰的古蹟,在笨拙的鋼筋水泥高樓之間顯得美輪美奐。隨後他小跑穿越拱門,走上畢打街,穿過綠色波浪狀的橋下。這裡的郵件袋大排長龍,有如火雞等着上絞刑架。他再度小跑,穿越幹諾中心,走上人行天橋,以沖淡跟蹤眼線。

在晶亮的鋼鐵大廳裡,有位農婦正以鋼刷清理靜止的電梯凹槽。在麗海堤岸路,一羣華人學生凝神欣賞亨利·摩爾的雙孔青銅雕噴泉。傑裡回頭看,瞥見舊法院的褐色圓頂,在希爾頓的蜂窩牆下顯得矮小。公訴被告威斯特貝,他心想:“囚犯被控罪名包括敲詐、貪污、假示關愛,以及本庭結束前再編造出的其他罪名。”港口船來船往,熱鬧不已,多數都是小船。更遠處是新界,挖掘得坑坑洞洞,被無力地推擠在齷齪的煙霧邊。煙霧之下是新建的倉庫,以及猛吐黑煙的工廠煙囪。

他往回走,經過蘇格蘭籍的商業集團,怡和、太古,也注意到鐵柵門深鎖。一定是假日,他心想。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假日?皇后廣場正在舉行園遊會,氣氛輕鬆,有噴泉,有海灘傘,有可口可樂的小販,有大約五十萬個華人,不是一羣羣站着,就是拖着腳步與他擦身而過,有如赤腳軍團,對他的身材投射眼光。擴音器,建築鑽孔機,哇哇叫的音樂。他穿越昃臣道,噪音分貝降了一度。他前方有片修剪得無可挑剔的英式草坪,站了十五個白衣人。延續整日的板球賽剛開始。在打擊區,一個表情輕蔑、身材瘦長的人,戴着過時的帽子,正在調整打擊手套。傑裡暫歇腳步旁觀,淺笑中帶有熟悉感。投手投出球。速度中等,略爲內偏,死球。打擊手以優雅的姿勢揮板落空,以慢動作告別球場。傑裡預見冗長枯燥的一局,沒人鼓掌。他想知道對打的雙方是誰,後來認定是山頂常見的那羣人自己打自己。球場外,在馬路對面,聳立的是中銀大廈,佔地遼闊,如同凹槽點點的紀念碑,掛滿了深紅色的口號——愛戴毛主席。銀行正門前的花崗岩石獅茫然看守着,兩側有一羣又一羣的華人,身穿白色襯衫,互相拍照取景。

然而傑裡注視的銀行,卻在投手的手臂正後方。銀行頂端豎有大英國旗,一輛裝甲麪包車大膽停在底部。大門開着,拋光的門面猶如愚人的金子一樣金碧輝煌。傑裡繼續以蹣跚的腳步朝銀行前進,採取弧形路徑,這時一隊頭戴鋼盔的警衛在佩有獵象槍的高大印度人陪伴下,突然從陰暗的內部出現,懷抱三隻黑色錢箱走下寬闊的臺階,彷彿懷中物是天主本人。裝甲麪包車開走,一時之間傑裡看花了眼,以爲銀行大門隨之關上。

不合邏輯。也不是因爲緊張。只是一時之間,傑裡認爲自己可能出現失誤,這種屢經歷練而造就的悲觀態度,如同園丁預見乾旱,或是運動員在重大比賽前夕竟笨到扭傷腳踝,又或是具備二十年經驗的外勤情報員,預見又將遇上無可預期的挫折。儘管如此,銀行大門仍開着,傑裡靠向左邊走。讓警衛有時間放鬆心情,他心想。護送鈔票會讓警衛緊張,眼睛會變得太敏銳,會記住事物。

轉身後,他幽幽緩緩朝香港俱樂部散步而去。威吉伍式門廊,百葉窗,門口可嗅到發黴的英國菜味道。掩飾並不算謊言,他們會告訴你。掩飾是你相信的東西。掩飾是你的身份。“週六上午,名聲並不十分顯赫的傑裡·威斯特貝先生前往知名社交場所……”來到俱樂部臺階,傑裡停住腳步,拍拍口袋,然後轉了一圈,刻意朝目的地推進,走完長方形的兩個長邊,一面再看最後一眼,注意有無亂了節奏的腳步以及忽然往下看的眼神。“傑裡·威斯特貝先生髮覺身上沒帶足週末花銷的錢,決定到銀行跑一趟。”印度

警衛將獵象槍毫不經心地吊在肩膀上,了無興趣地打量他。

“只是,傑裡·威斯特貝先生進不去!”

他咒罵自己是大笨蛋一個,竟然忘記時間已過十二點,而銀行準時在十二點打烊。十二點後,只有樓上開張,而這正是他事先計劃好的部分。

他心想,放輕鬆,你想得太多了。別想了,做了就是。“最初有行動。”是誰對他說過這句話?老喬治,那還用說嗎?是他引述歌德的詩句。不是別人,居然是他說的話!

他開始跑步,一股倉皇之情油然而生,他知道是恐懼感在作祟。他很餓,他很累。喬治爲何放他一人單獨行動?爲何每件事他都必須自己來?“墮落”前,圓場必定會先派遣人馬打前鋒,甚至會安排某人在銀行裡,以防萬一。他們幾乎會在他離開大樓前派迎接部隊來驗收成果,也會安排逃命車,以防他離去時過於狼狽。他甜蜜地想着,努力壓倒恐懼之心,在倫敦,他們也會逮住親愛的比爾·海頓吧?將全部轉交給俄國人吧?一想到這裡,傑裡任自己產生一種不尋常的幻覺,快如相機閃光燈,然後緩緩消散。上帝已經響應了他的祈禱,他心想。畢竟已恢復往日光景,街頭又因出現陣容浩蕩的配角而活躍起來。在他身後,一輛藍色標緻靠邊停車,兩名壯漢坐在車上研究跑馬地的賽馬順序單。無線電的天線,一應俱全。他左邊,幾名美國夫人漫步經過,拿着相機與觀光指南,履行觀看的義務。他快步走向銀行正門時,裡面出現兩名錶情嚴肅的銀行職員,眼神陰森,希望用來勸退有心詢問的人。

老了,傑裡告訴自己。夥計,你已經過氣了,毫無疑問。老朽、恐懼,逼得你站不起來。他躍上臺階,如同知更鳥在炎熱的春日般輕鬆活潑。

大廳寬敞如火車站,罐頭音樂有如軍樂。財務組裝設鐵窗,他看不見潛伏的人,連放哨的幽靈都沒有。電梯是個金籠子,裡面有個裝沙的痰盂供人捻熄菸蒂,但上到了九樓時,樓下的氣派已消失殆盡。空間就是金錢。乳白色的狹長走廊,將他帶到無人坐鎮的櫃檯。傑裡輕鬆散着步,記住緊急出口與公務電梯。這些細節,老大已事先繪圖告知,以免到時必須“鴨子潛水”。他心想,他們資源少得可憐,怎麼知道這麼多,真奇怪。想必是從建築師那裡挖出設計藍圖吧。櫃檯上有面柚木牌子寫着“信託部詢問處”。牌子旁打開的是一本骯髒的平裝書,內容是星座算命,密密麻麻地做了筆記。星期六不一樣,櫃檯小姐不上班。圓場告訴過他,星期六進行最順利。他高高興興地四下張望,沒有令人不安的事物。又一條走廊通往大樓縱深處,左邊是一間間辦公室的門,右邊是覆蓋潮溼塑料布的隔間板。隔間板後面傳來電動打字機緩緩敲動的聲響,像是有人在打法律文件。傑裡也聽見華人秘書週六以慢板節奏聊天的聲音,只等午餐時間到來,等待沒事做的下午。四道光面的門,硬幣大小的窺視孔,從裡面或外面都可窺視。傑裡在走廊上散步,對着每個窺視孔瞥一眼,彷彿這是他的嗜好,雙手插口袋,稍顯瘋癲的微笑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們說過,左邊第四個,一道門,一扇窗。一名職員走過他身邊,接着是鞋跟精緻、發出喀噠聲的秘書。雖說傑裡穿着邋遢,但因爲他好歹是穿了西裝的歐洲人,兩人都沒有停下來質問他。

“早安,各位。”他喃喃地說。而兩人也回他:“你好,先生。”

走廊盡頭設有鐵柵欄,窗戶也加裝鐵窗。一盞藍色夜燈固定在天花板上,他想大概是爲了安全吧。到底是爲了消防還是保安,他並不清楚,老大並沒提過,而搞破壞方面的事務他不常涉獵。第一個房間是辦公室,沒人,只在窗臺上擺放幾個佈滿灰塵的體育獎盃,在木栓板牆上掛有本銀行體育社團的刺繡臂章。他走過一堆標示了“理事”的蘋果箱。裡面似乎裝滿了契約與遺囑。顯然的,老式華人洋行錙銖必較的傳統很難改掉。牆上貼了一張告示,“閒人勿進”,另一張是“來賓請先預約”。

第二道門通往走廊,再通往一小間檔案室,同樣無人。第三道門是“理事專用”的洗手間。第四道門邊掛着員工公告欄,也在邊框上裝了一隻紅色燈泡,看似來頭不小的名牌以專業字體寫着:“弗羅斯特,副理事長,來賓請先預約,燈亮時切勿進入”。這時燈並沒有亮,而硬幣大的窺視孔顯示有位男子單獨坐在辦公桌前,陪伴他的只有一疊檔案,以及數卷價值不菲的文件,用綠色絲帶綁着,上面有代表英國法律的圖樣。兩臺播放股價用的閉路電視機,沒開。外面有海港的景觀,是高級主管必備的配件,由必備的軟百葉窗切割成鉛筆灰色的線條。一名油亮、富態的矮小男子,身穿亞麻獵裝,顏色是羅賓漢綠,工作辛勤的程度不像是星期六。額頭潮溼;腋下出現黑色新月形汗漬。在傑裡知情的眼中,可看出他行動遲緩,顯然是一夜淫樂後精力尚未恢復。

角落辦公室,傑裡心想。只有一道門,就這道。對方一推,你就進不去了。他對空曠的走廊上下打量最後一眼。他心想,傑裡·威斯特貝上臺了。如果口才不行就跳舞吧。門一推就開。他快活地走進去,掛出他最拿手的羞澀笑容。

“天啊,老弗,哈囉,太棒了。我是早到還是遲到了?好友啊,外面那堆東西,可真是不得了。在走廊,差點被絆倒了。好多蘋果箱子,裝滿了法律文件。‘老弗的客戶是何方神聖啊?’我問自己。‘是考克斯蘋果嗎?還是貝斯美女蘋果?’肯定是貝斯美女,我懂得你這個人。想着想着噗嗤笑出來,因爲昨晚在酒吧鬧得太瘋了。”

說了一大串,弗羅斯特在訝然之餘或許覺得摸不着邊際,卻讓傑裡得以進入辦公室,而且迅速關上門,以寬闊的背部遮住惟一的窺視孔,內心則因如願滑壘成功而對沙拉特致上感激之情,也向上帝愛人之心致敬。

傑裡進門後,出現了充滿戲劇性的一刻。弗羅斯特緩緩擡頭,眼睛仍維持半閉,彷彿燈光刺眼,其實燈光可能真的刺眼。他一瞧見傑裡,先是眯眼移開視線,接着再看一眼,以確認他是血肉之軀。然後他以手帕擦拭額頭。

“老天哪,”他說,“是你嘛。你這個噁心的貴族,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仍站在門邊的傑裡一聽,再度以咧嘴淺笑回敬,舉起一手行印第安人禮,一面精準記下令人擔憂之處:兩部電話、辦公室間通訊用的灰盒子、有鎖孔卻無號碼鎖的衣櫃型保險櫃。

“他們怎麼讓你進來的?我猜你是亮出‘閣下’的頭銜吧。闖進來這裡,你用意何在?”弗羅斯特口氣雖衝,態度卻和氣。他離開辦公桌,蹣跚走過去。“這裡可不是什麼妓院。這裡是家有頭有臉的銀行。差不多可以這樣說。”

走到傑裡巨大身形前,他雙手叉後腰,盯着傑裡看,不解地搖搖頭。然後他拍拍傑裡的手臂,接着戳他腹部一下,繼續搖着頭。

“你這個愛喝酒、**、好色、淫亂的……”

“狗仔記者。”傑裡提示。

弗羅斯特年紀未上四十,歲月卻已在臉上印下殘酷的痕跡,猶如賣場巡視員特別注重袖口與手指,喜歡舔嘴脣的同時皺皺嘴脣。幸好他爲人輕鬆俏皮的一面透明易見,如日光般躍上潮溼的臉頰。

“來,”傑裡說,“毒死你自己。”說着遞給他一根香菸。

“老天哪。”弗羅斯特又說。他以鑰匙圈上的鑰匙打開老式胡桃木櫥櫃,裡面貼滿了鏡子,有一排排雞尾酒籤,插上人工櫻桃,也有精巧的有蓋單柄大酒杯,畫着美女與粉紅大象。

“血腥瑪莉要不要?”

“血腥瑪莉感激不盡,夥計。”傑裡迴應。

鑰匙圈上的鑰匙,是黃銅製的恰伯牌鑰匙。保險櫃也是恰伯牌,高級產品,上面的圓形金浮雕褪色至接近櫃子本身的綠色舊漆。

“你們這些出身顯赫、作風**的人啊,”弗羅斯特大聲說,一面倒酒並搖動原料,活像進行化學實驗,“你們最知道哪裡有好玩的。把你們眼睛矇住,丟在薩里斯平原,我打賭,三十秒鐘一到,你們一定能找到妓院。我這人本性敏感如童男,昨晚受到的打擊實在太沉重,動搖了脆弱的根基。隨時奉陪!改天我復原了,再跟你要幾個地址,要是能復原的話——我很懷疑。”

傑裡緩步至弗羅斯特的辦公桌前,漫不經心翻閱着他的書信,然後開始撥弄通話盒上的按鈕,以偌大的食指一一上下拍動,卻沒有迴音。另有一個按鈕註明“使用中”。傑裡按下,看見窺視孔出現玫瑰色亮光,因爲走廊亮起警示燈。

“至於那些小姐嘛,”弗羅斯特開口時仍背對傑裡,忙着搖動酒瓶,“她們啊真調皮。嚇死人了。”弗羅斯特一面欣喜地大笑着,一面朝傑裡站立處走去,端着酒杯的兩手分得很開。“她們叫什麼名字來着?真是的,真是的!”

“一個是小七,另一個是二十四。”傑裡心不在焉地說。

他說話時彎着腰,尋找警報按鈕。他知道一定在辦公桌上某處。

“小七和二十四!”弗羅斯特重複,欣喜若狂,“多麼詩情畫意!留下多美好的回憶!”

傑裡在與膝蓋等高處發現一隻灰盒子,以螺絲固定在直立式抽屜櫃上。鑰匙是垂直型鑰匙,處於“未鎖”的位置。他拉出鑰匙,放進自己的口袋。

“我說啊,那樣的回憶多麼美好。”弗羅斯特重複,語帶疑惑。

“狗仔記者嘛,你也不是不知道,朋友。”傑裡直起身子說,“說到回憶嘛,我們這些狗仔記者啊,比老婆更厲害。”

“給你。過來這邊。那邊是聖地。”

傑裡拾起弗羅斯特的辦公桌大記事簿,研究着這天的待辦事項。

“天啊,”他說,“忙得很嘛。誰是N啊,朋友?N,八點到十二點?不會是你岳母吧?”

弗羅斯特低頭湊酒杯,喝狀貪婪,吞了下去,假裝噎住了,臉孔扭曲,然後恢復原狀。“別扯到她行嗎?差點害我心臟病發作,臭小子。”

“N代表的是瘋子嗎?還是拿破崙?誰是N嘛?”

“娜塔莉。我的秘書。非常正點。兩腿向上一路長到屁股去,是別人告訴我的。我自己從沒到過那邊,所以不知道。我堅持這個原則。記得提醒我,哪天要丟掉這個臭原則。臭小子。”他又說。

“她在嗎?”

“剛纔好像聽到她悅耳的聲音,應該在。要不要我叫她進來?據說啊,她對上流人士特別有好感。”

“不用了,多謝。”傑裡說完放下記事簿,雙目直視弗羅斯特,一人對一人,打起來想必一面倒,因爲傑裡足足比弗羅斯特高出一個頭,體形也比他粗壯得多。

“令人難以相信,”弗羅斯特虔敬地高聲宣佈,炯炯目光仍盯着傑裡,“令人難以相信,就這麼簡單。”他的舉止傾心熱衷,甚至表現出佔有慾。“令人難以相信的小姐,難以相信的朋友。我說嘛,像我這樣的人,幹嗎跟你瞎混?你不過是個閣下,我的層次可是公爵。公爵和妓女。今晚再來一次吧。好嘛。”

傑裡大笑。

“我是認真的。以童子軍的榮譽發誓。在老得動不了前,先死在牡丹花下。這一次我請客,全部我請。”走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知道我想怎麼做嗎?你猜猜看。我要跟你迴流星,要找那個什麼名字來着的老鴇,然後我堅持要——你怎麼啦?”他瞄中了傑裡的神情。

腳步聲緩和下來,然後停止。黑影占據了窺視孔,逗留不去。

“他是誰?”傑裡輕聲說。

“小銀。”

“誰是小銀?”

“銀河啦,我老闆。”弗羅斯特說,腳步聲也跟着離去,然後弗羅斯特閉上雙眼,故作虔誠地畫十字。“回家陪他那位非常可愛的嬌妻,高貴的銀河夫人,綽號大白鯨。六英尺八,留着騎兵的八字鬍。不是指我老闆。是他老婆。”弗羅斯特吃吃笑。

“他剛纔爲什麼不進來?”

“大概以爲我有客戶吧。”弗羅斯特隨口說,再度對傑裡如此警覺感到不解,也不知道爲何如此沉默。“另一個原因是,如果大白鯨聞到他在大白天嘴脣有酒味,肯定會踹死他。開心點嘛,有我照顧你,放心啦。剩下半杯,幹了吧。你今天有點保守。讓我覺得毛毛的。”

一進到裡面,立刻行動,老大說過。別花太多時間摸他底細,別讓他跟你稱兄道弟。

“嘿,老弗,”腳步聲退得差不多時,傑裡喚他,“夫人近況如何?”弗羅斯特伸手要接傑裡的酒杯。“你太太。她最近還好吧?”

“病情穩定,謝謝你。”弗羅斯特語氣不太自在。

“有沒有打電話到醫院找她?”

“今天早上嗎?你瘋了不成?十一點以前,我講話都還語無倫次。要是十一點打過去,也會被她聞出酒味。”

“下一次探病是什麼時候?”

“喂。給我閉嘴。別再提她了。行嗎?”

弗羅斯特看着他,他則緩步移向保險櫃。他試試大把手,鎖上了。保險櫃上放了一根粗重的警棍,覆滿灰塵。他以雙手取來,漫不經心地拿來當做板球棒,放回原位,弗羅斯特大惑不解的眼光仍緊跟不放,態度機警。

“我想開個戶,弗羅斯特。”傑裡仍站在保險櫃前說。

“你?”

“我。”

“從你昨晚說的東西判斷,你連存錢罐都養不肥吧。除非你顯赫的老爸在彈簧牀墊裡藏了一些。這一點我還是懷疑。”弗羅斯特快站不住腳了,不過他仍竭盡全力站穩。“喂,再喝一杯,別想學科學怪人在下雨的星期三走路,行嗎?我們去看賽馬。跑馬地,我們來了。我請你吃午餐。”

“我其實不是想替自己開戶,夥計。我是想開別人的。”傑裡解釋。

這時上演的是步調緩慢、場面傷感的喜劇,弗羅斯特小臉上的歡樂氣息流失,他喃喃地說:“不要,噢傑裡。”說給自己聽,彷彿正目睹一場意外,遇害者是傑裡而非弗羅斯特。腳步聲第二度從走廊另一端接近。是女生,步伐短促急速。接着是急促敲門聲。然後一片寂靜。

“娜塔莉?”傑裡輕聲說。弗羅斯特點頭。“假如我是客戶,你會不會把我介紹給她認識?”弗羅斯特搖搖頭。“讓她進來。”

弗羅斯特的舌頭宛如受驚的粉紅蛇,從雙脣間探頭偷看,快速看了四周一下,然後消失無蹤。

“進來!”他以沙啞的嗓音呼喚,一名高挑、戴深度眼鏡的華人女孩從他待發信件夾中取走幾封信。

“祝你週末愉快,弗羅斯特先生。”她說。

“禮拜一見。”弗羅斯特說。

門再度關上。

傑裡走過辦公室,一手摟住弗羅斯特雙肩,帶着不加抗拒的他快步走到窗前。

“開信託賬戶,老弗。用你那對不貪不污的手。快一點。”

廣場上,園遊會持續進行。板球場上,有人出局。頭戴過時球帽、身材瘦長的打擊手彎腰,耐心修正投手的球路。外野手四處走動聊天。

“你陷害我,”弗羅斯特簡單說,拼命想接受被陷害的這個概念,“我還以爲終於交到真朋友了,你卻想害我。虧你還有爵位。”

“不應該跟狗仔記者鬼混的,老弗。很難搞定,沒有體育精神。你當初不應該吹牛的。記錄都放在哪裡?”

“朋友間本來就可以吹牛的,”弗羅斯特抗議,“朋友本來就這樣!無話不說嘛!”

“那就說給我聽吧。”

弗羅斯特搖搖頭。“我是基督徒,”他傻傻地說,“我每個禮拜天都上教堂,一次也少不了。我恐怕幫不上忙了。我寧願失去社會地位,也不願意背信。這是我做人一向的原則,懂嗎?我不答應。對不起了。”

傑裡

挨近窗臺,直到兩人手臂幾乎相碰。大窗框因車流而震動。軟百葉窗沾上建築工地的紅灰。弗羅斯特的臉孔因努力應付個人噩耗而露出令人同情的神情。

“跟你談個條件,好友,”傑裡說,音量非常小,“仔細聽我說了。這是蘿蔔和棍子的問題。如果你不照做,報社會放出對你不利的風聲。頭版大頭照,大橫幅標題,正文未完內頁待續,六欄,等等。‘你願向這名男子購買二手信託賬戶嗎?’香港是貪污腐敗的化糞池,而弗羅斯特是淌口水的怪獸。諸如此類。我們會跟他們說,你在銀行青年俱樂部玩歐洲人的多人孌交,像你講的一樣。我們也會說,一直到最近,你在九龍區還築了個愛巢,可惜因爲女的要更多錢,結果不歡而散。刊登出來之前,當然了,他們會先向你們董事長查證,也許還會向你夫人查證,如果她身體撐得住的話。”

弗羅斯特臉上的汗珠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中如暴雨直下。前一秒鐘,他面帶菜色的五官只見油亮潮溼的模樣,如今卻被汗水淋個溼透,毫無攔阻地流下他圓潤的下巴,落在墨綠色的西裝上。

“喝多了,”他傻傻地說,儘量以手帕止汗,“每次喝酒都這樣。可惡的氣候,我不應該住在這裡。沒有人應該住在這裡。在這裡等着爛掉,我最討厭了。”

“聽來不太妙呢。”傑裡繼續說。他們仍站在窗前,左肩碰右臂,如同兩人正在欣賞美景。“好消息是,會有五百美金放進你發燙的小手,由潦倒文人奉送,不足爲外人道也,而且推弗羅斯特擔任董事長。所以說,爲什麼不乾脆蹺二郎腿享受享受?知道我在講什麼吧?”

“可否容我請教一下,”弗羅斯特終於開口,希望造成諷刺的效果卻弄巧成拙,“查閱此檔案,你究竟是想到達什麼目的?”

“犯罪和貪污,夥計。牽連至香港。落魄文人街點名了幾個帶罪在身的人。賬戶號碼四四二。是不是放在這裡?”傑裡手指保險櫃說。

弗羅斯特以嘴脣做出“不是”的形狀,卻無法出聲。

“兩個四,然後一個二。放在哪裡?”

“喂!”弗羅斯特喃喃地說。他的臉交雜了恐懼與失望,神情絕望。“行行好嘛。別讓我做這件事。找個華人職員去賄賂好嗎?那樣比較妥當。好歹我在這裡小有地位啊。”

“老弗,俗話說,在香港,連蒲公英都會亂講話。我要的是你。你在這裡,你的資格比較符合。是放在這個金庫裡吧?”

一定要持續行動,他們說,一定要不斷提高門檻。一旦失去主導權,就休想追回來。

正當弗羅斯特猶豫時,傑裡假裝失去耐心。他伸出巨無霸的手掌,抓住弗羅斯特的肩膀,將他轉過來,往後推,把他的小肩膀抵在保險櫃上。

“是不是放在金庫裡?”

“我怎麼知道?”

“我來告訴你好了,”傑裡承諾,對着弗羅斯特用力點頭,額發因而上下襬動,“我告訴你,夥計,”他重複,一面以另一隻手輕拍弗羅斯特的肩膀,“不依的話,四十歲的你,丟了飯碗,老婆臥病,小孩嗷嗷待哺,繳不出學費,大災難一場。當做是非題,非現在選擇不可。不是五分鐘後,而是現在。你怎麼做,我管不了,只要表面看起來正常,別讓娜塔莉知道就行。”

傑里拉着他走回辦公室中間,辦公桌與電話就擺在這裡。人生中有些角色,就是不可能秉持尊嚴來扮演。弗羅斯特這天扮演的角色正是如此。他拿起話筒,撥了一個數字。

“娜塔莉?噢,你還沒下班啊。聽好,我還想再待一個鐘頭,因爲正好跟客戶通電話。跟席妮說,鑰匙就留在金庫上,我下班前會鎖上。”

他癱在椅子上。

“頭髮整理一下。”傑裡說。兩人等待時,他走回窗前。

“犯罪和貪污個狗屁,”弗羅斯特喃喃地說,“好吧,就算他抄了幾條快捷方式好了。哪個華人不是,你舉個例子啊?哪個英國人不是?你還以爲香港會因爲這樣倒下去嗎?”

“他是華人吧?”傑裡說得非常刺耳。

傑裡走回辦公桌,自己撥了娜塔莉的號碼。沒人接聽。他輕輕扶弗羅斯特起身,帶他到門口。

“別鎖上了,”他警告,“你離開前,東西還得放回去。”

弗羅斯特走回來。他情緒低落地坐在辦公桌前,吸墨紙上擺了三份檔案。傑裡爲他倒了杯伏特加,站在他肩膀旁等他喝下,再解釋如何合作。他說,老弗,你不會有什麼感覺的,只要物歸原處,然後走進走廊,小心關上門。門邊貼出員工公告欄,老弗無疑經常查看。老弗應該站在公告欄前,用心閱讀告示,一項不漏地看,等傑裡從門內敲兩下再進門。閱讀告示時,他應該刻意站到可遮掩窺視孔的角度,如此傑裡才知道他仍站在門口,路過的人也無法窺向門內。如此一來,弗羅斯特也能安慰自己,因爲他並未知情瀆職,傑裡解釋。上級,或客戶,對他的指控,最嚴重的不過是留下傑裡在辦公室,違反銀行基本的保密規定。

“檔案裡有多少文件?”

“我怎麼知道?”弗羅斯特問。因爲的確不知情,對方這麼一問,讓他反而口氣稍微大膽起來。

“數看看啊,夥計。真乖。”

總共正好五十份,比傑裡最樂觀的預期多出甚多。儘管防範措施周到,爲了預防有人進來攪局,傑裡仍有備用計劃。

“我也需要申請表格。”他說。

“什麼鬼申請表格?我這裡不放表格。”弗羅斯特反駁,“表格的話,我都叫小姐送來。這裡沒有。小姐都回家了。”

“用來在貴銀行幫我開信託賬戶,老弗。放在桌上,動動你的鍍金鋼筆,表現待客熱誠嘛。趁我忙的時候,你就休息一下。頭款在這裡。”他說。他從後口袋掏出一小疊美鈔,扔在桌上,發出悅耳的啪聲。弗羅斯特注視着鈔票卻不伸手取走。

別無旁人時,傑裡手腳很快。他將檔案夾裡的文件解開,兩兩並排拍照,大手肘貼近身體以防鏡頭震動,大腳則稍微岔開,以維持重心,宛如板球員準備接地滾球。測量鏈輕擦文件表面以測距離。不滿意時,他會重拍一張。有時候他會以手遮光。他經常轉頭查看窺視孔是否仍呈現墨綠,以確定弗羅斯特是否仍堅守崗位,而不會趁機叫武裝警衛。弗羅斯特一度失去耐性,敲着酒杯,傑裡則對他咆哮,叫他安靜。他偶爾聽見腳步聲接近,這時他會將所有東西留在桌上,與美鈔、申請表放在一起,將照相機放進口袋,緩行至窗口,欣賞海港景色,拉拉頭髮,如同思索着人生重大決定。又有一次,礙於手指粗大,情緒緊繃,任務又如此精細,他因此更換膠捲匣,希望舊相機的聲響能降低半度。等到他叫弗羅斯特進來時,檔案夾再度擺在辦公桌上,美鈔放進檔案夾,傑裡感到自己的冷血,稍微動了兇意。

“你這個大笨蛋。”弗羅斯特高聲說,一面將五百元喂進有扣的外套口袋。

“沒錯。”他說。他四下查看,抹清自己的痕跡。

“你少動歪腦筋了。”弗羅斯特對他說。他的表情堅決得出奇,“像他那樣的人,你以爲整得垮?別想搞垮他們那羣人。你不如拿根撬棍、拿盒鞭炮去攻打諾克斯堡,可能比較輕鬆。”

“大人物先生本人。這個點子我喜歡。”

“別想,你不會喜歡的。”

“你,認識他吧?”

“我們就像火腿和炒蛋,”弗羅斯特口氣刻薄,“他的地方,我每天進進出出。我對位高權重的人有股狂熱,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誰幫他開戶的?”

“我的前任。”

“來過這裡吧?”

“在我任內沒有。”

“看過他嗎?”

“在澳門的逸園。”

“什麼地方?”

“澳門賽狗場。輸得精光。跟老百姓混在一起。我跟我的華人小妞在一起,上一任的前一任。是她指給我看的。‘他?’我說。‘他,沒錯,他嘛,是我的一個客戶。’她厲害得沒話說。”弗羅斯特壓抑下的表情閃現出從前的本色。“告訴你一件事,他啊,混得還不錯。身邊的金髮妞真不賴。歐洲人。外表看來是電影明星。瑞典人。看來是精心挑選過的。這裡——”

弗羅斯特擠出鬼魅般的微笑。

“快一點,夥計。想講什麼?”

“我們談和吧。好嘛。我們進市區去。花光五百塊。你本性不是這樣吧?只是爲五斗米折腰吧。”

傑裡摸索口袋,掏出警報鑰匙,放入弗羅斯特被動的手掌裡。

“你用得上。”他說。

離去時,有個衣冠楚楚、身穿低腰美式西裝褲的苗條青年站在大臺階上。這人正在閱讀一本精裝書,內容看似嚴肅,傑裡看不出主題。書本才翻到前幾頁,卻閱讀得起勁,如同決心增長智慧的人一樣。

又成了沙拉特人,其餘一片空白。

先別乾杯,老大說過。千萬不要直接前往。要是無法得手,至少必須破壞線索。他搭出租車,卻總是搭至特定地點。到女皇碼頭,觀看乘客登上外島渡輪,觀看褐色中國式帆船穿梭於大船間。到香港仔碼頭,漫步於觀光客之間,看着他們直瞪船民與海上餐廳。到赤柱村沿着公衆海灘,看着身體肌膚蒼白的華人玩水,和藹地陪兒女游泳,他們有點駝背,彷彿城市的重量仍壓在肩上。中秋節過後,華人絕不游泳。他不知不覺提醒自己,但他一時想不起中秋節是幾月幾日。他考慮過,把照相機留在希爾頓飯店的衣物寄放室。他考慮過夜間保險櫃,也考慮過寄包裹給自己。也考慮利用記者的身份請特別送信人來幫忙。但對他而言,全部行不通。對老大而言,更是行不通。他們說過,這是單獨行動。如果不能自行解決就功敗垂成。所以他買了塑料購物袋,將相機裝在裡面,再買兩件棉質襯衫充場面。教科書上說,被敵人追得緊時,務必使出障眼法。即使是最老到的監視人也會上當。要是對方朝你動手,你掉了袋子,說不定能拖延一點時間,得以全身而退。他全程對所有人保持距離,最怕不巧碰上扒手。在九龍區的租車場,他們爲他準備好了車子。他心情平靜——逐漸篤定下來,但警覺心絲毫不鬆懈。他覺得打了一場勝仗,其餘的感覺都不重要。有些差事,做了本就會弄髒手。

他一面開車,一面特別注意本田車。在香港,可憐的跟蹤部隊愛用本田。離開九龍之前,他兩度鑽進后街。沒人。上了聯合道,他加入野餐行列,繼續朝清水灣行駛一小時,慶幸塞車嚴重。在車陣中行駛十五英里,擠在三輛本田車之間,還想變換車道,簡直比登天還難。其餘工作事項是查看後視鏡、開車、抵達目的地、單飛。午後烈日持續發威,冷氣開至最大,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他經過了數英畝的盆栽植物,精工招牌,然後是如方塊花布般的稻田,以及栽種春節應景小樹的園地。來到左邊一處狹窄的沙巷時,他陡然轉彎,查看後視鏡。他靠邊停車一會兒,打開後車廂,假裝要讓引擎冷卻。一輛豌豆綠的奔馳車滑過,毛玻璃,一名駕駛,一名前座乘客。已經尾隨好一陣子了。但並未轉入小巷。他過馬路到對面的餐飲店,撥了號碼,讓電話響四聲後掛掉,再撥同樣號碼,響了六聲,有人接起時他再度掛掉。他繼續開車,笨重地穿越廢棄的漁村來到湖邊,燈芯草蔓生至離岸甚遠處,直立的倒影讓它們數目加倍。牛蛙聒噪着,輕型遊艇在蒸汽中轉進轉出。天空呈現死白,直接延展入湖水中。他下車。這時有輛舊雪鐵龍麪包車顛簸而來,車上有幾個華人,戴着可口可樂帽子,魚餌,兒童;兩名男子,沒有女人,對他視而不見。他朝一排有護牆板外加陽臺的洋房走去,此處年久失修,門前豎立格柵狀水泥牆,如同英國海邊的房子,但這幾棟的油漆因日曬而淡化。名稱以製作木船剩下的木塊雕刻,以火鉗用力燙出字形:浮木、蘇絲梅、當若敏。小路盡頭有個泊船區,如今已關閉,遊艇因此另泊他處。傑裡向房子接近,隨便看看樓上的窗戶。從左邊數來第二個窗戶,裡面擺了一瓶絢麗的乾花,花梗以銀色紙包裹。這表示一切安全。請進。他推開小柵門,按下門鈴。雪鐵龍停在湖邊。他聽見車門用力關上,同時也聽見對講機傳出電子儀器操作錯誤的警報聲。

“哪來的雜種?”沙石般的嗓音質問,濃濃澳大利亞口音轟隆穿過雜音傳來,但門鎖這時已應聲開啓,他一推開立刻看見老庫洛身穿和服的粗大身影,杵在樓梯最上層,神情甚爲愉悅,以法文稱呼他“先生”,以英文叫他“你這個英國賊狗”,催他拖着醜陋的上流臀部上樓,趕緊吞下一杯再說。

庫洛的房子瀰漫檀香味。底樓門口的陰影中,有位無牙的女傭對着他淺笑。庫洛前往倫敦期間,陸克曾對這個小怪物問過問題。客廳在二樓,骯髒的木板裝潢牆上貼滿了捲曲的相片,都是庫洛的老友,是他在五十年瘋狂的東方歲月裡共事過的新聞工作者。客廳中間有張桌子,上面擺着他身經百戰的武器:雷明頓打字機。原本這桌子是供他撰寫回憶錄的地方。客廳裝飾稀疏。庫洛一如傑裡,六七段人生中的各任妻子兒女散居各地,應付了日常生活當務之急後,錢已不夠買傢俱。

浴室沒有窗戶。

洗手盆旁有個衝片罐,也擺了幾罐定色劑與顯色劑。也有一架小型編輯機,有用來看底片的毛玻璃網板。庫洛關燈,在全然漆黑的環境中賣命無數年,又哼又罵又向教宗禱告。站在他身邊的傑裡流着汗,儘量從老頭的咒罵聲想像出他的動作。他猜,現在庫洛正取出膠捲中的狹長底片,繞上轉軸。傑裡想像他儘量放輕,以免指紋沾上感光紙。再過一分鐘,他會開始懷疑是否根本沒拿在手上,傑裡心想。到時候,他必須強迫自己的指尖繼續動作。他想吐。黑暗中,老庫洛的咒罵聲顯得更吵,卻仍蓋不過湖上水鳥的啼聲。傑裡心想他雙手靈活,因此放心不少。這事他睡覺都能做。他聽見庫洛轉下蓋子時膠木的摩擦聲,也聽見他喃喃說“上牀去,你這個異教小雜種”。隨後聽到的是乾燥而古怪的聲音,是他小心將氣泡搖出顯色劑的聲響。隨後安全燈亮起,啪的一聲,如手槍發射般響亮,老庫洛再度現身,在紅光照耀下如鸚鵡般鮮紅,彎腰於加蓋的衝片罐之上,快速倒進海波,然後充滿自信地將衝片罐倒置,再恢復原狀,一面看着烹飪用的舊定時器,一秒秒答答而過。

緊張加上炎熱,傑裡幾乎喘不過氣,因此單獨回到客廳,爲自己倒一杯啤酒,無力坐在藤椅上,兩眼無神地傾聽水龍頭持續流水的聲響。窗戶外傳來華人交談的吱喳聲。湖邊有兩名釣客正在裝魚餌。兒童在一旁觀看,坐在塵土上。浴室又傳來蓋子摩擦聲,傑裡趕緊跳起身來,但庫洛必定聽見了,怒吼着“再等一下”並關上門。

航空客機飛行員、新聞工作者、間諜,沙拉特教科書警告着,都屬同一種人。可惡的惰性中穿插了間歇發作的慌亂。

傑裡心想,他一定先看爲妙,以免沒沖洗好。依照資格,先向倫敦呈報的人是庫洛而非傑裡。假設出現最嚴重的突發狀況,庫洛會命令他暫時站一邊,讓他先咬弗羅斯特一口。

“你到底在裡面幹嗎?”傑裡大吼,“怎麼啦?”

也許是在小便吧,他荒謬地想。

門緩緩打開。庫洛一本正經的態度令人畏懼。

“還沒洗好。”傑裡說。

他以爲庫洛完全沒聽到。他其實正準備大聲地重複一遍。他準備氣得直跺腳,大鬧一場。因此當庫洛最後終於搭腔時,來得正是時候。

“正好相反,小子。”老頭向前一步,傑裡這時看得見底片,如溼答答的黑色毛蟲吊在庫洛身後的短曬衣繩上,以粉紅色夾子夾住。“正好相反,先生,”他說,“每幅都是大膽而驚人的傑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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