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瑞卡度復生
在“墮落”之前,具特別合作關係的情報雙方經常認真舉行非正式會議,每月舉行,接着進行史邁利前任阿勒萊恩喜歡稱爲“酒池肉林”的酒會。若是輪到美國方面招待,阿勒萊恩與他的同夥,包括人緣極佳的比爾·海頓,會由美國人帶上一家佔地極廣的屋頂酒吧,圓場內部暱稱爲天文館,享用苦味馬丁尼以及西倫敦的美景。若非美國人邀請,他們可無福享受。如果輪到英國人做東,他們會在喧鬧室擺出支架桌,鋪上補綴式的花緞桌布,美國代表團受邀前來向俱樂部區情報工作的最後要塞致敬,而這裡碰巧也是美國情報單位的源頭。雙方啜飲南非雪利酒,以帶蓋的雕花玻璃瓶僞裝,假設他們喝不出差別。進行沒有議程的討論,傳統而言也沒人做筆記。老友之間不需搞這一套,特別是反正隱藏式麥克風已安置妥當,比人工更可靠。
“墮落”之後,這些禮尚往來喊停了一段時間。馬鐵婁位於弗吉尼亞的蘭利總部下令,“英國聯絡渠道”——美國對圓場的稱呼——必須列入保持距離的名單中,與南斯拉夫以及黎巴嫩並列,一時之間兩單位如同走在馬路兩旁人行道,路過時連眼睛也不擡起,雙方猶如正在打離婚官司的分居夫妻。然而到了那天灰沉的冬日上午,在史邁利與吉勒姆匆忙趕到葛若斯芬諾廣場的法律顧問別館門口之前,雙方關係解凍的跡象已隨處可見,甚至從門口盤查的兩名陸戰隊員僵硬的臉色也可看出。
大門爲雙扉門,黑鐵門外裝設黑色鐵欄杆,欄杆上點綴着鍍金羽毛。光是大門的造價,就足供全圓場至少苟延殘喘個兩三天。一走進大門,他們感覺如同從小村落進入大都會。
馬鐵婁的辦公室非常大,沒有窗戶,就算是半夜也不知道實際時間。空無一物的辦公桌後牆上掛着美國國旗,彷彿在微風吹動下飄逸,佔據半面牆。辦公室中央有一圈客機座椅,圍繞玫瑰木桌擺設,馬鐵婁坐在其中,身材魁梧,神情愉悅,出身耶魯的他穿着鄉村西裝,怎麼看都不對季節。他兩旁各坐一人,默默不語,兩人同樣面帶菜色,表情誠懇。
“喬治,勞駕你了。”馬鐵婁誠摯地說,嗓音溫暖、令人信賴,他本人則快步向前迎接。“不用說,我知道你們都很忙。我曉得。索盧。”坐在他對面另有兩名陌生人,史邁利現在才注意到,馬鐵婁轉頭介紹他們。其中一人與默默不語的兩人同樣年輕,只是略顯不夠圓滑;另一人矮胖、強悍、年紀大很多,臉上紋深如疤,理小平頭,退伍軍人的類型。“索盧,”馬鐵婁重複,“介紹你認識本行真正傳奇人物之一,喬治·史邁利先生。喬治,這位是索盧·艾克朗。在本國優秀的緝毒署掌大權。緝毒署的前身是麻藥與危險藥品管制局,現在改名了,對不對,索盧?索盧,向彼得·吉勒姆說聲哈囉。”
年紀較長的一位伸出手,史邁利與吉勒姆分別與他握手,握起來有如干樹皮。
“沒錯,”馬鐵婁邊說邊旁觀,帶着媒人的滿足神情,“喬治,呃,記得艾德·芮斯妥吧?也是負責緝毒的,幾個月前過去跟你打過招呼的那個?是這樣的,索盧接替了芮斯妥的職位。他現在負責東南亞。這位是賽伊,同單位。”
美國人的姓名,只有他們自己記得住吧,吉勒姆心想。
賽伊是較年輕的一位。他留了腮須,戴着金錶,看似傳教士,虔誠卻帶戒心。他的微笑彷彿是家常便飯,吉勒姆也報以微笑。
“芮斯妥怎麼啦?”史邁利問。大家坐下。
“冠狀動脈。”退役軍人索盧咆哮,嗓音與手一樣乾燥。他的頭髮有如鋼絲卷,起伏成數道小溝。搔頭時,頭髮沙沙作響。他經常搔頭。
“真遺憾。”史邁利說。
“可能一輩子好不了。”索盧說,並沒有看着他,徑自抽着香菸。
就在此地,吉勒姆首度嗅到重大事件即將發生的氣氛。他察覺到兩組美國人之間對立的情勢。毫無預警的撤職,依吉勒姆與美國人交手的經驗,發生的原因,鮮少是“因病離職”那麼簡單。他甚至進一步猜測,索盧的前任是如何玷污了自己的名聲。
“緝毒,呃,本來就對我們這種合作關係有強烈興趣,呃,喬治……”馬鐵婁說。在這種有氣無力的鼓吹中,他間接宣佈了瑞卡度的關聯,只不過吉勒姆察覺到,美國方面仍有一種神秘的衝動,假裝這次會議談的是其他事情,由馬鐵婁空泛的開場白可見一斑:
“喬治,我們蘭利的人,希望跟緝毒署的好友密切合作。”他宣稱,熱度一如外交協議書般冰冷。
“對雙方都好。”退役軍人索盧咆哮應和,一面搔着鐵灰色頭髮,一面繼續吞雲吐霧。在吉勒姆眼裡,他似乎本質害羞,置身此地渾身不舒服。陪同的青年賽伊則顯得自在多了。
“是範圍問題,史邁利先生。在這種案子裡,有些區域完全重疊。”賽伊的嗓音太尖,與身形不太搭調。
“賽伊和索盧先前跟我們搭檔過,喬治,”馬鐵婁說,提供進一步保證,“賽伊和索盧是我們一家人,我說話算話。蘭利讓緝毒署加入,緝毒署讓蘭利加入,互蒙其利嘛,是不是,索盧?”
“是。”索盧說。
要是雙方再不趕快一同上牀,吉勒姆心想,可能反而會大打出手。他瞥了史邁利一眼,發現他也留意到緊繃的氣氛。他像個假人似的坐着,兩手各放一邊膝蓋上,雙眼如常幾乎閉上,美國人開始對他解釋狀況時,他似乎正將自己變爲隱形。
“首先,也許我們應該瞭解最新的細節。”馬鐵婁這時提議,彷彿是邀請大家洗手。
其次是什麼?吉勒姆納悶。
默默不語的男子之一的勤務名叫默非,皮膚白皙到近乎白化病人的地步。默非從玫瑰木桌取來一個檔案夾,開始朗讀內容,聲音帶有高度敬意。他以乾淨的手指翻閱,一次一張。
“長官,週一的案主搭乘國泰航空前往曼谷,班機號碼註明於附錄,由陳立接機,參考數據註明於附錄,開着私家大轎車。他們直接前往位於四面佛酒店的海空公司永久套房。”他瞥向索盧。“陳先生是亞洲稻米百貨的總經理,是海空位於曼谷的分公司,參考數據註明於附錄。他們在套房待了三小時,之後——”
“呃,默非。”馬鐵婁打斷。
“有何指教?”
“‘註明於附錄’一直重複,可以略過不念嗎?這些人,我們都有檔案,大家都知道,對不對?”
“對,長官。”
“柯單獨一人嗎?”索盧質問。
“長官,柯帶着經理人刁先生同行。刁先生幾乎到處隨行。”
此時,吉勒姆碰巧再看史邁利一眼,攔截到質疑的眼神,質疑對象是馬鐵婁。吉勒姆意識到,他想到的是那位女孩——她也跟去了嗎?——但馬鐵婁滿臉微笑並未鬆動,一陣子過後史邁利似乎接受了,繼續擺出全神貫注的姿勢。
索盧這時轉頭面對助理,兩人私下簡短對話:
“賽伊,那間酒店套房,怎麼沒人去裝竊聽器,搞什麼鬼?大家都在忙什麼東西?”
“我們跟曼谷建議過,索盧,不過他們對公用牆無可奈何,說是裡面空間不足。”
“曼谷那些小丑,打炮打到腦筋不清不楚了。這個姓陳的,是我們去年想抓的那個海洛因走私犯嗎?”
“那個叫做陳合,索盧。這個叫做陳立。那邊有很多姓陳的。陳立只是個幌子。他是洪胖子在清邁的中間人。種植人和大中介商之間的聯繫,由洪胖子負責。”
“那個狗雜種,應該找人去槍斃掉纔對。”索盧說。哪個狗雜種,不得而知。
馬鐵婁朝蒼白的默非點頭,示意他繼續。
“長官,三人接着開車前往曼谷港口,三人分別是柯、陳立以及刁先生,長官,他們看了沿河綁住的二三十艘沿岸貿易小船。然後開車回曼谷機場,案主飛往菲律賓的馬尼拉,參加伊甸巴厘島酒店的水泥會議。”
“刁沒去馬尼拉?”馬鐵婁問,拖延時間。
“沒有,長官。飛回家了。”默非回答,史邁利再度瞥向馬鐵婁。
“水泥個屁,”索盧怒罵,“那些船,是負責跑香港的嗎,默非?”
“是的,長官。”
“那些船,我們知道,”索盧指出,“那些船,我們注意好幾年了,對不對,賽伊?”
“對。”
索盧突然對準馬鐵婁,彷彿該怪罪在他個人身上。“離開港口時沒運毒。一直到出海後,東西才送上船。沒人知道哪艘船運毒,連中選那艘船的船長都不清楚,等到船靠過來,交給他們毒品時才知道。進入香港水域時,綁上浮標,把毒品丟下海,由帆船撈上船。”他說得很慢,彷彿說話會痛,粗着嗓子硬逼字句出口。“我們對英國人喊了好幾年,叫他們查一查那些帆船,不過那些狗雜種全都被收買了。”
“報告到此爲止,長官。”默非說,放下檔案夾。
現場重回彆扭的沉默。一名漂亮女孩端來一盤咖啡與小點心,暫時舒解氣氛,但她一離開,寂靜更令人難以忍受。
“爲什麼不乾脆告訴他?”索盧最後終於脫口而出,“不然由我來講也行。”
之後大家總算談到問題核心,套句馬鐵婁可能用的詞。
馬鐵婁的態度變得既沉重又令人信任,一如家庭律師對繼承人朗讀遺囑。“喬治,呃,應我們要求,緝毒署再看了一下失蹤飛行員瑞卡度的背景和記錄,正如我們半臆測的,他們挖掘出基於諸多因素、目前爲止尚未浮上臺面的資料,爲數相當可觀。依我淺見,沒有必要指責任何人,更何況艾德·芮斯妥已經生病。無論過程如何,讓我們先達成共識,瑞卡度一事發生在緝毒署和我們之間的一個小縫裡。那條縫已經補好,我們願爲你們修正信息。”
“謝謝你,小馬。”史邁利捺着性子說。
“看來瑞卡度還活得好好的,”索盧大聲說,“看來是重大疏漏。”
“是什麼?”史邁利陡然說,或許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索盧全句的含義。
馬鐵婁趕緊翻譯。“錯誤,喬治,人爲疏漏。經常碰到的。疏漏。連你也不例外吧?”
吉勒姆研究着賽伊的皮鞋,表面有層橡膠光澤,接縫皮很厚。史邁利的眼睛擡起,望向旁邊的牆壁,上面掛着尼克松總統慈祥的相片,以鼓勵的神情向下凝視着三方。尼克松早於六個月前辭職,但馬鐵婁似乎決心繼續追隨他,令人動容。默非與啞巴同伴靜靜坐着,宛如等待主教頒發堅信禮的信徒。惟有索盧動作不斷,搔抓波浪狀的頭,吸吮香菸,兩種動作交替進行,像是運動型的狄沙理斯。他從來不微笑,吉勒姆接着心想,他忘記怎麼微笑了。
馬鐵婁繼續說:“瑞卡度的死,正式記錄在我們的檔案裡,時間在八月二十一日當天或前後,喬治,正確嗎?”
“正確。”史邁利說。
馬鐵婁吸了一口氣,參考自己筆記時將頭偏向另一邊。“然而,他死後,在九月,呃,二日,兩個禮拜,對吧?瑞卡度本人似乎和亞洲戰區的緝毒單位聯繫,當時的緝毒單位縮寫是BNDD,大致是相同的單位。索盧不太願意提到究竟是哪個單位,我尊重他。”吉勒姆想通了,“呃”個不停其實是馬鐵婁邊思考邊繼續說話的方式。“瑞卡度爲該單位提供服務,按件計酬,據他的說法,呃,他執行的是運送鴉片的任務,飛越邊境直接進入,呃,中國大陸。”
此時似乎有一隻無形的冰手抓住吉勒姆的腹部不放。經過漫長的開場白,講了一堆毫不相干的細節後,他的隨機應變能力更加強化。他事後告訴默莉,感覺彷彿“該案所有線索忽然自動捲成一束”擺在他面前。不過這樣說,其實是馬後炮,多少有點吹牛的成分。儘管如此,當時感受到的震驚,幾乎感覺本身被投射至中國大陸,那種震驚絕對真切無誤,不需要添油加醋。
馬鐵婁再度表演起大律師的角色。
“喬治,我必須再向你報告,呃,一些家庭背景。在老撾那件事期間,公司利用了一些北方山區部落進行戰鬥用途,也許你已知道了。就在緬甸,知道那些地方吧,撣族人?自願軍,明白吧?很多部落是單一作物社羣,呃,鴉片社羣。爲了顧及當地的戰事,公司不得不,呃,對我們無法改變的事物視若無睹,明白吧?這些善良百姓必須生存,很多人認爲種植那種作物沒什麼不好,也不知道更好的求生方式。明白嗎?”
“上帝啊,”索盧悄聲說,“聽見了嗎,賽伊?”
“聽見了,索盧。”
史邁利說他明白。
“公司執行的這項,呃,任務,造成雙方非常簡短、非常暫時的嫌隙,雙方指的是公司和,呃,在場的緝毒署,前身是麻藥管制局。因爲嘛,索盧的部屬正在,呃,打壓毒品濫用的情形,呃,他們的做法相當正確,攔截毒品走私是他們的工作,喬治,是他們的職責所在,而爲了替公司着想,爲了替那場戰爭着想,在當時那一刻,你明白吧,喬治,必須假裝沒看見。”
“公司對山區部落扮演教父的角色,”索盧咆哮,“男人全都去打仗,公司人飛進村子裡,強迫推銷罌粟作物,強姦他們的女人,再用飛機載走毒品。”
馬鐵婁可不是那麼好對付。“這個說法嘛,我們認爲是有點誇大其詞,索盧,不過,呃,雙方的嫌隙是在,而就我們的朋友喬治而言,重點就在這裡。瑞卡度,這人很難纏。他替老撾的公司飛過多次任務,戰爭結束後,公司重新安置他,向他吻別,撤走梯子。那些人啊,戰爭一結束,沒人敢惹。所以說,呃,也許正因如此,原來是,呃,保護野生動物的瑞卡度,變成了,呃,盜獵動物的瑞卡度,如果你明白——”
“不能說百分之百明白。”史邁利微微坦承。
對於難以下嚥的實情,索盧絲毫沒有顧忌。“只要戰爭還在打,瑞卡度
就替公司運毒,好讓山村的炊煙繼續冒。戰爭一結束,他就自己運毒。他有人脈,知道守口如瓶。他變成個體戶,就這麼簡單。”
“謝謝你。”史邁利說,索盧則繼續搔着小平頭。
瑞卡度的復活令人難堪,馬鐵婁二度迴避提及來龍去脈。
吉勒姆心想,他們雙方一定敲定過條件。由馬鐵婁負責發言。“史邁利是我們的人脈,”馬鐵婁原本應該說,“我們用自己的方式來操縱他。”
一九七三年九月二日,馬鐵婁說:“東南亞戰區一位不知名毒品幹員,”他堅持如此稱呼這人,“喬治,他是個年輕人,剛派至外勤。”這人晚間在家中接獲電話,對方自稱小不點瑞卡度機長,此間相信已故,曾追隨洛基上尉在老撾擔任傭兵。瑞卡度以標準買價求售鴉片原料,數量可觀。然而除了鴉片之外,他也想賣燙手情報,價格是他所謂的地下室減價大甩賣,急着脫手。他要求五萬美元,小額鈔票,一本西德護照,方便他出境一次。不知名毒品幹員當晚與瑞卡度約在停車場見面,迅速同意鴉片的買賣。
“你是說,他買下來了?”史邁利問,極爲驚訝。
“索盧告訴我,像這種交易,有個,呃,定價,對吧,索盧?這一行的人全懂,喬治,呃,而且是以毒品黑市價的百分之幾來計算,對吧?”索盧以低吼代表肯定。“那位,呃,不知名幹員經過授權,隨時可以依上述定價買進,他也行使這個權力。沒問題。幹員,呃,也表示同意,在上級覈准許可下,願提供瑞卡度快到期的文件,喬治,”——稍後才知道,他的意思是隻剩幾天就過期的西德護照——“喬治,在當時,瑞卡度的情報仍未經證實,不知道是否具有合理價值,而當局的政策是不計一切代價鼓勵密報。不過幹員表明,整套條件,護照和情報的款項,必須經過總部索盧的人手覈准和授權。所以他買下鴉片,不過他握着情報不放。對吧,索盧?”
“沒錯。”索盧低吼。
“索盧,呃,也許這部分你來負責比較好。”馬鐵婁說。
索盧發言時,讓其他部位保持靜止不動,只有嘴巴在動。
“我們的幹員要求瑞卡度提供一小部分的情報,讓總部的人評估一下。是我們所謂的送上一壘。瑞卡度的說法是,他接到命令,將毒品運到北邊的中國大陸,運回數量不明的款項。他是這樣說的。一小部分。他說他知道買賣雙方的身份,他說他知道老大中的老大是誰,他們全都知道。他說他知道來龍去脈,不過他們也全都知道。他說一開始他往大陸飛,中途退縮,低飛回老撾,躲避雷達追蹤。他只說這麼多。他沒說從哪裡出發。他說,他欠派他運毒的人一份人情,如果被他們找到,肯定會踢得他牙齒滾進喉嚨。記錄裡是這樣寫的,一字不漏。牙齒滾進喉嚨。所以他才急着跑路,只要五萬。對方是誰,他並沒有說。除了鴉片之外,他連一丁點兒證據也提不出來,不過他說飛機還在,藏起來了,是畢奇飛機。他主動說,下次見面時,願意帶幹員去參觀,如果總部真有興趣的話。就這樣而已。”索盧說,接着全心奉獻給香菸。“鴉片有兩百公斤。品質不錯。”
馬鐵婁以巧妙的身手接下球。
“不知名毒品幹員就這樣報告,喬治。他做的是我們全都會做的事。他記下那一小部分情報,傳回總部,叫瑞卡度低調行事,靜候總部迴音。十天後見面,也許十四天後。這裡是鴉片錢,不過情報錢要再等一下。規定就是規定。明白嗎?”
史邁利點頭以示同情,馬鐵婁則點頭回敬,繼續說下去。
“就是這樣。人爲疏漏就發生在這裡,對吧?情況可能會更糟,但也糟不到哪裡去。在我們這一行,對歷史有兩種看法:陰謀和失誤。這裡算是失誤,毫無疑問。索盧的前任艾德,現在養病中,當時評估了數據——喬治,你也見過他,艾德·芮斯妥,好好先生一個——艾德根據手中的證據,決定不要追下去。他的決定可以理解,卻誤判情勢。瑞卡度要求五萬。這個數字嘛,如果是重大情報,五萬根本算是雞飼料。可是瑞卡度這人,他要求一次付清。而艾德呢,艾德身負重任,家裡也有不少問題,而艾德就是不願意眼睜睜拿美國公家錢投資在瑞卡度這種人身上,何況又無法保證獲得重大情資。瑞卡度這人懂門路,知道怎麼佔人便宜,也許正準備暗算艾德那位外勤幹員。那位幹員只是個年輕小夥子,那一趟累慘了。所以被艾德否決掉,不採取進一步行動。歸檔遺忘,全收起來。買鴉片,其他別買。”
也許真的是冠狀動脈出毛病吧,吉勒姆回想,想得出神。然而,他的頭腦另一部分想的是,這種事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甚至已經發生過:兜售情報者握有大魚,你卻讓大魚從手上溜走。
史邁利不想浪費時間指責,反而默然繼續詢問剩下的可能性。
“瑞卡度現在人呢,小馬?”他問。
“不詳。”
隔了許久,他才提下一個問題,幾乎不算是問題,比較像是自言自語。
“運回數量不明的款項。”他說,“是什麼種類的款項,有沒有人提出理論?”
“我們猜是黃金。我們沒有透視眼,跟你一樣。”索盧口氣嚴厲。
這時史邁利停口,暫時不參與討論。他的臉色僵硬,表情越來越焦慮,懂得他的人知道他在沉思中,突然間輪到吉勒姆上場。他學史邁利,對着馬鐵婁問話。
“瑞卡度沒有暗示他回程款項的交付地點嗎?”
“我說過了,彼得,我們情報只有這麼多。”
史邁利仍無心戰鬥。他以哀傷的神情盯着交握的雙手看。吉勒姆再問下一個問題。
“也沒有暗示回程款項的預期重量嗎?”他問。
“老天爺啊。”索盧說。他誤解了史邁利的態度,緩緩搖頭,懷疑何需與這種小氣鬼一同開會。
“不過,瑞卡度主動接觸你的幹員,這一點你很滿意嗎?”吉勒姆問,仍堅守崗位,持續出拳。
“百分之一百。”索盧說。
“索盧,”馬鐵婁向他靠過去建議,“索盧,那份外勤報告的原版,爲何不給喬治一份隱名副件?這樣一來,我們知道的東西,他也能全部知道。”
索盧遲疑一下,瞥向隨行人員,聳聳肩,最後在些許不情願中,從身旁桌上的檔案夾裡取出薄薄一張粉面打字紙,板着臉孔撕下簽名。
“不列入正式記錄。”他低吼。這時史邁利的精神驟然爲之一振,從索盧手中接過報告,默默全神研究紙張的正反兩面。
“對了,請問,寫報告的這位不知名毒品幹員,人在哪裡?”他最後詢問,先看着馬鐵婁,再看索盧。
索盧抓抓頭皮,賽伊開始搖頭表示反對。而馬鐵婁的兩個啞巴絲毫不顯得好奇。蒼白的默非繼續閱讀自己的筆記,同僚則呆呆凝視着前總統。
“住在加德滿都以北的嬉皮共居營,”索盧低吼,一面吐出大片煙霧,“狗雜種加入了敵軍。”
馬鐵婁精彩的結語與主題完全脫節:“所以說,呃,原因就在這裡,喬治,所以我們的計算機才把瑞卡度歸類爲死亡,喬治,而整體的記錄呢,在我們緝毒署友人的重新考慮下,發現,呃,查無實據。”
到目前爲止,吉勒姆認爲責任全在馬鐵婁身上。馬鐵婁暗示的是,是索盧的手下自己搞砸的,不過多虧表親寬宏大量,願意與索盧和解。馬鐵婁公開內情的激情過後,一片平靜中,這份不實的印象又再持續了一陣。
“所以說,呃,喬治,從今以後,咱們——你們、我們、索盧——三方,彼此盡全力合作。這樣的合作關係,我敢說具有非常正面的意義。是吧,喬治?具有建設性。”
但史邁利此時另有思緒盤踞腦海,僅揚眉皺脣示意。
“有心事嗎,喬治?”馬鐵婁問,“我是說,你在想什麼嗎?”
“噢,謝謝你。畢奇飛機,”史邁利說,“是單引擎飛機嗎?”
“天哪。”索盧悄聲說。
“雙引擎,喬治,雙引擎,”馬鐵婁說,“高層主管用的小飛機之類的東西。”
“鴉片重量是四百公斤,報告寫着。”
“差一點就滿半噸,喬治,”馬鐵婁口氣極爲熱切,“一公噸。”他以懷疑的態度補充說明,對着史邁利佈滿陰影的臉。“不是你們的英噸,喬治,是公制。”
“放在哪裡呢,我是說,鴉片?”
“座艙,”索盧說,“極有可能是拆開多餘的座椅。畢奇的機型有很多。因爲從來沒機會親眼看到這一架,所以無法確定。”
史邁利再度望向自己粗短手指握着的薄紙。“對,”他喃喃地說,“對,我想也是。”說完以金色鉛筆在邊緣留白處寫下一個小符號,然後再度陷入沉思。
“好吧,”馬鐵婁爽朗地說,“看來我們這些工蜂最好回蜂窩去,看看接下來該怎麼辦,對吧,彼得?”
吉勒姆起身一半,索盧開口了。索盧具有一種罕見而相當令人不敢恭維的天賦,無禮的動作能自然流露。他內心毫無變化。絲毫沒有失去控制。這就是他講話的方式,這就是他辦公的方式,其他方式一概讓他覺得無趣:“老天爺啊,馬鐵婁,我們在這裡搞的是什麼遊戲啊?這條魚很大,對吧?整個東南亞戰區,這個毒品目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被我們盯上了。好,現在講到跟各方的關聯。公司終於跟緝毒署合作,因爲必須買通我們,不去碰那個山區部落。我可不覺得哪一點性感。好,我們跟英國佬談好了,不碰香港。不過泰國是我們的,菲律賓也是,臺灣也是,整個該死的戰區都是,戰爭也是,而英國佬坐着不管。四個月前,英國佬進來推銷。好,所以我們推給英國佬。結果這段時間,他們做了什麼?在漂亮的臉蛋上塗肥皂。看在老天的分上,他們什麼時候纔想刮鬍子啊?爲這個案子,我們錢都準備好了。整個單位都在待命,準備搖出柯在整個半球的脈絡。多年來,我們想抓的就是這樣一個人。有把握可以逮到他。有足夠的立法——立法夠得很哪!——能關他個十到三十年,甚至更久!我們查到他販毒,也走私軍火,也運送禁運物資,還查到我們一輩子見過的最大一批莫斯科交給一個人的共產黨黃金,也握有第一手證據,如果這個叫做瑞卡度的傢伙沒說謊的話,證明了莫斯科資助的毒品顛覆計劃,磨刀霍霍向中國大陸,希望將對付在我們身上的東西,如法炮製在他們身上。”
這頓脾氣發得史邁利如冷水澆頭,驚醒過來。他坐在椅子前端邊緣,一手將毒品幹員的報告擰得皺爛,以驚恐的眼神凝視,先是凝視索盧,最後凝視馬鐵婁。
“小馬,”他喃喃地說,“我的天啊。不會吧。”
吉勒姆顯得較爲鎮定。至少他開口反駁。
“分配下去的話,可能少得可憐呢,索盧,想害八億中國人口上癮可不簡單吧?”
然而索盧無暇理會幽默,也不理會反對意見,特別是發言人是英國小生的時候。
“結果,我們直搗任督二脈了嗎?”他質問,態度堅定不移,“有才怪。我們輕手輕腳。我們站在邊線。‘小心一點。是英國人的球賽。是他們的領域,他們的人,他們的宴會。’所以我們左躲右閃,學蝴蝶輕輕飛,咬人時也像蝴蝶不痛不癢。天啊,要是由我們來處理,保證幾個月前就把那狗雜種五花大綁起來了。”他以手心重拍桌面,以答案明顯的問題來重複自己的重點。“蘇聯人張牙舞爪想腐化老百姓,走私毒品敗壞整個區域,還拿了俄國人的錢,被我們看在眼裡,這是破天荒頭一遭,而且我們提得出證據!”這些話全對馬鐵婁說。史邁利與吉勒姆猶如隱形人。“你好好給我記住一件事,”他對馬鐵婁提出結論,“我們有大人物等着邀功。等得不耐煩了。重量級人物。他們非常生氣,因爲公司扮演了半黑半白的角色,間接對我們在越南的子弟供應、買賣毒品,就因爲這一點,你們才願意分享情報。所以或許你最好告訴弗吉尼亞州蘭利那些開大轎車的自由派,不大便的話就別佔茅坑。”他以不好笑的雙關語結尾。
史邁利臉色蒼白,吉勒姆真正爲他擔心。他心想史邁利是否心臟病發,或是即將暈倒。從吉勒姆的位置,史邁利的雙頰與臉色霎時成了老年人,兩眼也冒出老年人的火焰。他也只對馬鐵婁發言:
“話說回來,我們有協議在先。只要協議仍具效力,相信你也會信守。你們宣誓過,除非獲得允許,否則一概不插手英國區域的行動。你們也特別承諾過,本案的前後發展全由我方負責,不予監看通訊,無論發展方向如何。合約是這樣寫的。以完全不插手的條件,交換觀看產品全貌的權利。我認爲那樣的條件意思是,蘭利不採取行動,美國其他單位也不採取行動。我認爲你們的說法絕對如此。我認爲你們的承諾仍有效,我也認爲這份共識不容打折扣。”
“去告訴他——”索盧說完走出去,面色蠟黃的摩門教同伴賽伊跟在後面。走到門口時他轉身,朝史邁利的方向伸出一指。
“你搭的是我們的馬車,哪裡下車哪裡上車,由我們來決定。”他說。
摩門教徒點頭:“當然。”他說着對吉勒姆微笑,彷彿邀請着他。馬鐵婁點頭後,默非與啞巴同夥跟着他們步出辦公室。
馬鐵婁正在倒酒。在他辦公室裡,牆壁也以玫瑰木裝潢,吉勒姆注意到,是僅有表層的冒牌貨。馬鐵婁拉動手把時,出現了一臺製冰機,穩定吐出橄欖球形的小冰塊。他不問其他人想喝什麼,自己倒了三杯威士忌。史邁利顯得精疲力竭。他的胖手仍呈杯狀,分別擺在客艙椅扶手的末端,身體向後仰,猶如兩局之間累垮了的拳擊手,盯着天花板看。天花板點綴着閃閃亮光。馬鐵婁將酒杯放在桌上。
“謝謝你,長官。”吉勒姆說。馬鐵婁愛聽“長官”。
“別客氣。”馬鐵婁說。
“你們總部
還對誰說過?”史邁利面朝星星說,“國稅局?海關?芝加哥市長?他們最要好的十二個朋友?你知道嗎,連我的長官都不知道我跟你們合作?願上帝保佑。”
“啊,少來了,喬治。我們要兼顧政治,你們也一樣。我們也有承諾必須信守。也要收買大嘴巴。緝毒署的人想追殺我們。這件毒品案子,在國會很受矚目。參議員、衆議院小組委員會,全想插一腳。打完越戰回老家的男生,變成亂嚷亂叫的毒蟲,老爸第一個想到的是寫信給衆議員。那些傳得很難聽的風言風語,公司才管不了那麼多。公司喜歡找朋友站在自己這邊。演藝圈就是這樣,喬治。”
“能否讓我知道你們的交換條件是什麼?”史邁利問,“能否至少以白話文告訴我?”
“噢,少來了,喬治,沒有交換條件啦。蘭利不會跟不屬於自己的單位談條件。這是你們的案子,你們的領土,你們的……我們負責釣他——你們負責釣,也許我們這裡幫一點忙——我們盡力協助,如果沒有進展,就稍微讓緝毒署幫忙一下,在非常友善、可以控制的情況下,讓他們試試身手。”
“他們一幫忙,就變成大家一起來了。”史邁利說,“天啊,辦案竟可以這樣辦。”
提到安撫人心的手法,馬鐵婁的確老練:
“喬治,喬治。假設他們逮到柯好了。假設下一次他離開香港時,他們從樹上跳下來抓住他。如果柯準備進入監獄,熬個十年到三十年,我們還是有辦法替他脫身。怎麼會突然認爲像世界末日呢?”
的確沒錯,吉勒姆心想。直到他恍然想起一事,懷有惡意地欣喜起來,馬鐵婁自己對弟弟納爾森一事並不知情,喬治緊緊抱着最好的一張牌不放。
史邁利仍坐在椅子前端。威士忌裡的冰塊在杯子外圍結成潮溼的霜,他注視了一陣,看着水珠滑到玫瑰木桌上。
“我們自己能有多少時間?”史邁利問,“在緝毒署的人衝進來之前,我們能搶先幾步?”
“不一定,喬治,不能那樣說!就像賽伊說的,時間有個範圍。”
“三個月?”
“太樂觀了,有點太樂觀。”
“不到三個月?”
“三個月,不到三個月,十到十二個禮拜——大致是這樣,喬治。範圍會流動。由朋友之間決定。三個月吧,我認爲。”
史邁利長長慢慢嘆了一口氣:“今天以前,我們時間還多得是呢。”
馬鐵婁將薄紗降下一兩英寸。“索盧的感知度沒有那麼高啦,喬治,”他說,謹慎使用圓場而非自己單位的術語,“呃,索盧有盲點,”他說,等於是半承認,“我們不會把整條魚丟給他的,曉得我的意思吧?”
馬鐵婁停頓,然後說:“索盧只前進到第一梯隊。到此爲止。相信我。”
“第一梯隊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柯收了莫斯科的錢。知道他賣鴉片。就這樣而已。”
“他知不知道那女孩的事?”
“她倒是個恰當的例子,喬治。那女孩。那女孩跟他一起去曼谷。記得默非描述過曼谷之行吧?女孩跟他一起同住酒店套房。她接着跟他一起飛到馬尼拉。你注意到了,我知道。我看見你的眼神。不過我們請默非刪掉那部分的報告。只是爲了索盧好。”史邁利似乎開始復甦,程度極爲輕緩。“承諾仍然有效,喬治,”馬鐵婁慷慨地向他保證,“沒加,沒減。你扮演魚,我們幫你吃下柯。過程中需要求助,只要拉拉綠繩子大叫一聲就行。”他鄭重其事一手搭在史邁利肩膀上安慰他,但察覺到史邁利不喜歡這種接觸,趕緊放手。“然而,萬一你想換手,我們只要對調——”
“然後剽竊我們的想法,以退出香港當做條件。”史邁利說,爲他完成句子,“還有一件事我想確定。我希望能看到白紙黑字。我希望這事成爲你我雙方書信交流的主題。”
“是你開的宴會,遊戲由你選擇。”馬鐵婁說得豪邁。
“敝單位將扮演魚的角色,”史邁利以同樣直接的語氣強調,“我們也負責釣上岸。釣魚術語是這樣說吧。可惜我很少運動。”
“釣上岸,拖上岸,鉤上來,隨便。”
馬鐵婁的善意在吉勒姆的有色眼鏡下,顯得有些老套。
“我堅持這是我們的行動。我們要抓的人。我堅持先到者擁有優先權。鎖定他,掌握他,一直到我們認爲適合放手爲止。”
“沒問題,喬治,一點問題也沒有。隨便你怎麼處置,他歸你處理。等到你想分享,再打電話給我們。就這麼簡單。”
“明天早上我會送來一份書面確認。”
“噢,不用麻煩啦,喬治。我們有的是人力,會派人過去拿的。”
“我會送過來。”史邁利說。
馬鐵婁起身。“喬治,我們就這樣說定了。”
“以前就已經說定了,”史邁利說,“是蘭利先反悔的。”
兩人握手。
這一刻,在個案歷史上前所未有。在情報界,有幾種聰明的說法。“喬治反手掌控的那日”是其一,只不過他花了整整一星期,馬鐵婁的期限也更逼近了一點。但對吉勒姆而言,整個過程具有更加堂皇的意義,比單純技術加工精彩得多。他一面逐漸理解史邁利的意向,一面則出神地欣賞史邁利的做法,看着他一絲不苟佈下每條釣線,召來這個或那個人來共同研究,在這裡下鉤,在那裡繫上索栓,吉勒姆不禁產生一種感覺,如同觀看大型遠洋船隻轉彎,小心更換方位前進,輕輕轉回來時路徑。
換言之,沒錯,就是將整件案子上下翻轉過來,或是反手掌控。
回圓場路上,他們不發一語。上樓時爬到最後一層,史邁利步伐甚緩,讓吉勒姆再度擔憂他的健康狀況,因此一有機會立刻致電圓場醫生,逐一報告他所見的症狀,醫生卻告訴他,其實史邁利兩三天前曾爲了不相干的事找過他,所有跡象顯示他如一條活龍。覲見室的門關着,保姆法恩再度獨擁心愛的主子。史邁利要的那些東西,泄露出來的部分讓人聯想到鍊金術。畢奇飛機——他想取得結構圖與目錄,以及——如果能以不具名的方式取得——東南亞區域的飛機擁有人、買賣等細節。託比·伊斯特哈斯接到命令,乖乖消失於飛機買賣業的混沌叢林中,沒過多久,法恩遞給默莉·米金厚厚一疊過期的《運輸世界》雜誌。史邁利以他辦公室傳統的綠色墨水親手寫下指示,請默莉圈出任何可能吸引潛在買主的畢奇飛機廣告,期間是飛行員瑞卡度半途放棄運送鴉片進入中國大陸之前的六個月。
在史邁利書面指示下,吉勒姆秘密探訪狄沙理斯幾位掘穴人,並且在脾氣不穩的狄沙理斯不知情的情況下,知道他們距離找出納爾森·柯仍路途遙遠。其中一名老邁的掘穴人甚至暗示,德雷克·柯最後一次見老希博特時所言不假,弟弟納爾森確實已經死亡。但當吉勒姆向史邁利報告這份消息時,他不耐煩地搖搖頭,遞給他一份傳送給庫洛的信息,並要他通過在香港警方的人脈,最好想個藉口,收集柯的經理人老刁進出中國大陸的所有細節。
庫洛的迴音很長,四十八小時後出現在史邁利的辦公桌上,顯然帶給他罕見的欣喜時光。他吩咐值班司機帶他去漢普斯德一帶,在石南園獨行了一小時,走過陽光下的霜氣,並且根據法恩的說法,呆呆看着圓滾滾的松鼠,然後纔回到覲見室。
“你還不懂嗎?”他當晚向吉勒姆抗議,以同樣罕見的興奮之情說,“你難道不懂嗎,彼得?”一面將庫洛傳來的日期推到他鼻子下,一指戳着其中一個日期,“瑞卡度出任務前六個禮拜,老刁去了上海。他在上海待多久?四十八小時。噢你這個低能兒!”
“我纔不是低能兒,”吉勒姆反駁,“我只是碰巧沒有直撥上帝的專線而已。”
來到地窖,史邁利與竊聽主任米莉·麥克雷格閉門播放老希博特的獨白,偶爾對狄沙理斯拙劣的高壓問話方式皺眉頭——米莉說。其他時間,他不是閱讀就是四處走探,不時找山姆·科林斯來討論一番,簡短而激烈。兩人的見面,吉勒姆注意到,耗損史邁利的不少元氣,也害他脾氣發作。以史邁利身負的負擔而言,他的脾氣已經夠少了。而這段期間,他發脾氣總在山姆離去後。即使在發完脾氣後,他顯得更加緊繃,更加寂寞,晚上散完習慣散的步後才消火。
後來到第四天左右,不知何故,第四天在吉勒姆生命中屬於危機日——或許是與不願發津貼給庫洛的財政部爭吵過的緣故吧,託比·伊斯特哈斯竟有辦法逃過法恩與吉勒姆的眼線,直接溜進覲見室,呈給史邁利一大疊影印的買賣合約,主角是一架全新四人座畢奇,買主是曼谷公司瑞士空運,註冊地點是蘇黎世,細節隨後送來。特別讓史邁利歡欣鼓舞的是,這架飛機可坐四人,後面兩個是可拆式座位,但機長與副機長的座位固定住。至於飛機買賣確切日期,是在七月二十日:不巧是在狂人瑞卡度侵犯中國領空的前一個月,但後來他改變心意。
“連彼得都能聯想得到,”史邁利高聲說,口氣激動,“之後呢,彼得,之後呢?快說啊!”
“老刁從上海回來後兩個禮拜,飛機才賣掉。”吉勒姆回覆,滿心不情願。
“那又怎樣?”史邁利質問,“那又怎樣?接下來要注意哪裡?”
“我們問自己,瑞士空運的老闆是誰。”吉勒姆發火了,被史邁利惹得很不高興。
“完全正確,謝謝你,”史邁利假裝如釋重負,“你恢復了我對你的信心,彼得。好,接下來,你認爲,我們發現瑞士空運的掌櫃是誰?就是曼谷代表。”
吉勒姆瞥了一眼史邁利辦公桌上的筆記,但史邁利搶先一步,以雙手蓋住。
“老刁。”吉勒姆說,臉竟紅了起來。
“萬歲。是的。老刁。厲害。”
當晚史邁利再請山姆·科林斯進辦公室時,陰影已重回他猶豫不決的臉上。
儘管如此,調查行動已然展開。託比·伊斯特哈斯調查飛機界大有斬獲之後,新任務是調查酒品業,飛往蘇格蘭西部羣島,假冒增值稅督察,花了三天突襲抽查一批威士忌酒廠的收支簿。這些酒廠專營桶裝酒未成熟前出售的生意。他回來後,套句康妮的說法,眼神活像是成功腳踏兩條船的丈夫。
這一連串活動所產生的連續**,在於傳給庫洛一篇極長的電報,是在參加情報行動理事會正式會議後起草的;這種會議,再套句康妮的用語,稱爲黃金耆老會,但還多了個山姆·科林斯與會。會議之前,史邁利與表親開過冗長的會議探討手段,會中他剋制自己絕口不提納爾森·柯,只是要求爲外勤增加監看通訊的設備。對合作對象,史邁利以這種方式解釋其計劃。
到目前爲止,行動侷限在取得有關柯的情報以及蘇聯金棱線的衍生結果。必須特別提防的是,別讓柯注意到圓場對他產生了興趣。
接着他概述了目前收集到的情報:納爾森、瑞卡度、老刁、畢奇飛機、日期、種種推論、瑞士註冊的航空公司。現在查出該公司既無房地產又無其他飛機。他說,他寧願等待確實查出納爾森的身份,然而每項行動都必須妥協,而某方面多虧表親的幫忙,期限越來越緊迫。
他完全未提及那位女孩,對山姆·科林斯發言時,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然後他進行到他謙虛稱爲“下一階段”的步驟。
“我們的問題在於突破僵局。有些行動,懸而未決時反而進行得比較順利,也有些行動,一直要到解決了纔有所價值,海豚案就是一例。”他慎重皺眉,眨眨眼,然後一把摘下眼鏡,在衆人竊喜之下,無意中符合他人對他的傳言,以領帶較粗的一端擦拭鏡片。“我建議將整個策略翻轉過來。換言之,主動向柯宣佈,我們對他的所作所爲感興趣。”
與往常一樣,這段靜得可怕卻很合適的場面終結者是康妮。她的微笑也是最快,是最善解人意的微笑。
“他是想引蛇出洞,”她欣喜若狂地對大家低聲說,“跟他對付比爾的手法一樣。好聰明的傢伙!在他門口點火,是不是啊,親愛的,看看他往哪裡跑。噢,喬治,你好可愛、好可愛,是我所有乖孩子裡面最乖的一個,我是說真的!”
史邁利捎給庫洛的信息,描述策略的暗喻卻有所不同。他用的是外勤情報員偏愛的“搖動柯的樹”,而且從信息內容其他部分看來,儘管危險性相當高,顯然他建議讓肩膀寬厚的傑裡·威斯特貝一肩挑下。
爲這一切下腳註的是,兩三天後,山姆·科林斯失蹤了。人人因此欣喜異常。他不再進辦公室,史邁利也不再找他。吉勒姆偷偷進他辦公室翻了一下,除了幾包沒拆開的撲克牌,以及幾本西端區夜總會俗麗的火柴以外,完全沒有屬於山姆個人的對象。他向管理組人員打探消息,他們以不常見的口吻直言不諱,說他的要價是一筆遣散費,而且要他們答應重新檢討他的退休金權益。其實他可賣的東西並不多,他們說他是曇花一現,再也沒有復出的機會。一走百了。
儘管如此,吉勒姆對山姆那份不安的感覺,就是難以消除。接下來幾星期,他經常向默莉·米金傳達這份感受。不只是因爲在拉康辦公室撞見他,他也對史邁利與馬鐵婁書信往來一事感到不舒服。上次史邁利與馬鐵婁口頭承諾後,彼此答應以書面確認,史邁利不願讓表親過來拿,因爲對方免不了大搖大擺開着大轎車前來圓場,甚至還派出開道摩托車,所以史邁利吩咐吉勒姆親自跑一趟葛若斯芬諾廣場,讓法恩看家。不巧吉勒姆被工作壓得喘不過氣,而山姆一如往常空閒無事,因此山姆自願代替他跑腿時,吉勒姆求之不得,事後卻向上帝祈禱這事從未發生過。現在仍虔誠祈禱着。
法恩說,山姆本可將喬治的信件交給默非或其他無名小卒,卻堅持要親自進辦公室見馬鐵婁。而且還與他獨處超過一個小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