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春, 奧古斯特前往艾斯卡爾宅，拜訪已有一年未見的莫頓·艾斯卡爾。
實驗城的春天依舊很冷，昨日還下了一場雪。從別墅西邊的窗子望出去, 能看到積雪的後園, 一半湖面結了薄薄一層冰, 另一半仍是光潔如鏡的湖水, 稀疏的杉木林間露出白雪覆蓋的草地, 積雪融化的地方現出深色的土壤，飛鳥從低空掠過，在毫無波瀾的湖面上投下清晰的倒影。
“我想你不是來看望我的吧？”莫頓的頭髮早已灰白, 卸任後這一年他蒼老得很快。他坐在扶手椅上，面朝着窗外, 背後隔着一張烏黑的桌案, 奧古斯特筆直地站在那裡。
“我是來向您詢問。”奧古斯特低下頭, 態度謙恭，“關於您那兩個學生的事。”
“克洛德和修蕾。”莫頓沙啞地笑了笑, “他們都是我得意的學生……我知道，你現在和他們關係匪淺，想問什麼就問吧。”
奧古斯特說：“您爲什麼要收修蕾·維爾納做您的學生？如果是想培養繼承人的話，克洛德一個人就夠了。”
莫頓的目光追隨着林中飛鳥，沉默了片刻才說：“一開始收留她, 只是爲了保護她。你也知道我與維爾納的友誼, 他們家族的人全部遷去了海外, 只留下修蕾一個人, 我將她接來實驗城, 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
奧古斯特蹙眉：“我不明白，爲什麼他們不帶修蕾一起走？”
“因爲她身負着危險的力量, 必須留在實驗城接受正確的引導。”莫頓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危險的力量，就是所謂的第三種異能？”
據他所知，修蕾的異能只有兩種，一是提供保護罩的“鋼之結界”，一是能變幻出不同形態手/槍及子彈的“潘朵拉魔盒”，至於第三種異能，那隻存在於傳言中，他從未見到過。
“沒錯。”莫頓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哪裡比實驗城更適合像她這樣的異能者，她留在這裡纔是最安全的。我讓她以我學生的身份進入實驗城，在諾亞就讀。至於給予她成爲執政官候選人的資格，讓她與克洛德競爭，這種想法是後來纔有的，一個優秀而極度危險的人，如果不能被控制，就把她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引導她善用能力，責任感自然會使她選擇那條正確的道路。”
奧古斯特對莫頓的觀點向來是聽聽就罷，唯一讓他不快的是莫頓談論別人時的高傲態度。
但他表面上仍舊沉靜，並未露出任何不豫的端倪：“您不打算告訴我那種能力究竟是什麼？”
“這是個秘密，除了她的家人和她自己，就只有我知道真相。”莫頓說。
“我大致明白您的意思了。”奧古斯特苦笑一下，“那麼，到目前爲止您更看好誰呢，修蕾還是克洛德？”
“我不知道。”莫頓啞着嗓子咳了一聲，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克洛德目前做得很好，但隨時會有出人意料之事。”
奧古斯特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件事想求您。”
“你說吧。”
“克洛德的能力已經足夠勝任首席執政官，請收回修蕾的資格與權限，讓她退出這場競爭。”奧古斯特說。
沉默良久之後，莫頓又用他那不怎麼動聽的嗓音笑了起來。
“看來你也明白，我給這兩個孩子出了一道難題。”他笑着，“關於權力、人性甚至是生死的難題。”
“這樣做太殘忍了。”奧古斯特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寒意。
莫頓搖了搖頭，“你太仁慈了。你難道不明白實驗城建立在多少人的犧牲與心血之上？我的時間已經不多，難道能放心將這根基不穩的成果交託到一個失敗者手上？”
奧古斯特：“沒有人是失敗者。”
“不，修蕾和克洛德，他們之間一定會有一個失敗者。”莫頓堅定地說。
“你可以替他們做出選擇！”
“我可以，但我不會這麼做。”窗上映出莫頓微笑的倒影，“唯有近乎生死相搏的壓力才能激發出他們的潛能，唯有日復一日的懷疑與恐懼纔是對內心真正的考驗。現在，就算是我這個老師，也不敢說真正瞭解他們。”
奧古斯特攥緊了拳。
“我會看着他們的。”莫頓說，“最後的勝利者究竟會是誰呢？我很期待看到最後那一刻。”
——
那天下午，奧古斯特回到諾亞，中心區的高地上仍下着雪，他停步在操場旁邊，透過防護網看着裡面，修蕾和埃默森正在那裡，戴着手套堆一個小雪人。
他呆呆站了很久，直到身體有些凍僵了，雪人基本成了型，只差鼻子眼睛還沒安上去，修蕾在地上找可以用來當眼睛的石子，漸漸接近操場邊緣的樹叢，這時才注意到防護網外面的奧古斯特。
“奧格。”她站住了，注意到奧古斯特凍得蒼白的臉色。
埃默森也跑了過來，兩人隔着防護網和他說話。
“大冷天兒的你去哪兒了？”埃默森摘下手套抖了抖上面沾的雪粒，“臉色像殭屍一樣。”
“雪人快完成了，我們去小木屋喝一杯吧，你來瓶啤酒就會暖和了。”修蕾笑着說。
埃默森瞥她一眼：“你呢？又是萬年不變熱可可？”
“那還用說嗎？”修蕾說，“奧格你先過去等我們吧，外面太冷了。”
奧古斯特從始至終沒有說話，一直微笑着，點了點頭。
他目送他們兩人回到雪人跟前，再次揮手道別，這才向林中小木屋的方向走去。
小徑上寂靜無人，這樣寒冷的天氣，很多人都選擇待在房裡。他獨自一人踩着鬆軟的枯葉與積雪，一個不像是他能做出的決定漸漸在腦海中成形。
——
上天很快就給了奧古斯特一個絕佳的機會。
那年夏天，卸任已近兩載的莫頓·艾斯卡爾以學園名譽校長的身份前來諾亞，預定在學園中暫居一月。他年事已高，不再過問具體事務，僅僅爲了觀光與散心才住在諾亞，七月初就會回到艾斯卡爾宅。在這一個月中，從前最得他信任的副手奧古斯特自然而然擔當了嚮導的角色，暫且拋下指導教師與學生會顧問的工作，整日追隨莫頓左右。
莫頓退休後的生活和其餘老頭子沒什麼差別，早早起來在花園中散步，去圖書館閱讀當日要聞，午後搬把椅子坐在湖邊釣魚，傍晚去小酒館喝點酒、和人聊聊天，九點鐘睡下，一天就這樣過去，平淡無奇。這麼過了三天之後，一個晴朗的上午，莫頓從湖邊支起的椅子裡回過頭，笑着看一直盡職盡責跟隨着他的奧古斯特。
“你去做你的事吧，我有自己的侍從，不必總是麻煩你。”他說，“從前我就愛把難解的問題丟給你，如今還要你整日陪我這個無聊老頭子，想必你也厭煩得很了，去找你的朋友吧。”
“沒什麼，這是應該的。”奧古斯特說，“何況這也是校長的命令，如果不好好完成工作，我會心有不安。”
“你這孩子，從前就是這樣，太愛較真兒了。”莫頓嘆了口氣。
那一個月中，克洛德曾派人帶着禮物來探望莫頓，修蕾卻一次也沒有來過。由於不再參與學生會事務，奧古斯特與修蕾、埃默森見面的機會少了很多，他成天與莫頓形影不離，那兩個人恨不得繞着他走，平時僅以手機聯繫。只有九點過後，莫頓睡下，他們纔敢約奧古斯特去神秘小木屋，點些飲料和宵夜。
“我真同情你，好不容易離開巴別塔，結果還是難逃莫頓的魔爪。”埃默森點了一盤黑胡椒烤口菇，正吃得開心。不知爲什麼他似乎對莫頓的嚴苛性情很是瞭解，談起來就如同親身經歷過一般。
修蕾將滋滋冒着油的新鮮烤肉夾到奧古斯特的盤子裡，用胳膊肘杵了杵埃默森：“你看，他是不是瘦了？”
埃默森點頭附和：“累瘦了。”
“多吃肉。”修蕾說，“服務員，我要再點一盤烤五花肉！”
“是你自己想吃吧？！”埃默森說：“我要加一盤孜然烤香菇！”
奧古斯特笑了片刻，等加的菜上齊，應這兩人的要求，他每樣先嚐了一些，大家這才放開了吃。
“沒關係的，反正也快結束了。”他晃了晃酒杯，裡面盛着金黃的威士忌。
七月初，莫頓離開了諾亞，啓程的那天清晨下着小雨，空氣微涼，奧古斯特爲他打着傘送他上車，莫頓坐定後咳了一陣兒，按下車窗，微笑着擡頭：“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奧古斯特直視着他混濁的雙眼，搖了搖頭：“這是我應該做的。”
莫頓沒有立刻吩咐開車，而是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會兒，緩緩擺手讓他走：“快回去吧，外面涼。”
奧古斯特退後了幾步，站在通往學園的山路下，目送黑色轎車在雨簾中遠去。他不確定剛纔那一瞬莫頓是否看出了什麼，他對莫頓或許沒有多少好感，但總是有些敬畏的，在這位老人面前，他不敢說自己一定不會被看穿。
但一切都無所謂了，他並不後悔。
唯一可能讓他後悔的事他當時還無法知道，如果提前得知，他或許就不能做出這個決定。
很久之後，每當想起這件事，他總是很難說清這是幸或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