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后愣怔良久,方纔恍然大悟地點頭:“哦,原來如此。”
齊雲灝回過頭,對着母親牽脣微笑:“母親想必明白了?朕就是要趁花剌內亂之際,好好地痛擊他們一下,以報當年閬滄江邊的一箭之仇。”
程太后垂下眼:“難爲你想得深透,卻原來是爲了你父皇。”說着,眼中又是一紅。
齊雲灝走到母親身邊,拿起擱在几上的絲帕爲她細細抹去淚水,口裡柔聲道:“母后請放心,兒子心中時刻不曾放下江山社稷。”
程太后擡起眼,凝望他俊逸清朗的面容,心頭不由浮起一陣暖意。她伸手撫摸着他濃郁的眉毛,嘴角掛上了慈愛的笑。
“母后一直很貪心,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成爲一位幸福的君王,不僅擁有江山,而且擁有自己心愛的人長伴一生。以前你找不到,母后替你心急;如今你找到了,母后依舊替你心急。灝兒你知道嗎?真正的君主之愛,應該如同你的父皇,即便真心愛着母后,卻也懂得取捨、懂得犧牲、懂得平衡……而你對霽丫頭的愛,卻是凡人之愛,如同一個未經情事的愣頭小子,愛得傾盡全力、毫無顧忌;全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自己所處的境地……”
齊雲灝的脣邊展開了一縷淡笑:“母后說的不錯,朕對霽兒的確是凡人之愛。霽兒不是普通女子,她不會稀罕所謂的帝王之愛,朕也不會忍心給予她帝王之愛。朕和她之間,就是普通民間凡夫凡婦之情,簡單純淨,彼此心中眼中只有對方。”
程太后搖頭道:“你可曾想過,像你這般的專寵呵護,只會讓宮內朝野暗流洶涌,最終害了自己,也害了霽丫頭?”
齊雲灝愕然,雙目盯緊了母親,眼中瞬間閃過萬千的情緒。最終,他霍然立起,幾步走到窗邊,伸手推開了窗戶。霎時間,狂風撲面,高高地撩起了他的頭和衣襟。
齊雲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轉過頭來,望着母親堅定地一笑:“朕會一如既往地愛她,也會更小心地護着她。不容許她受到任何傷害。”
程太后微蹙了眉,嘆息道:“你護得了她一時,護得了她一世嗎?她在宮中一無靠山、二無品級……”
齊雲灝愕然佇立,霎時間,雙目中流過光彩如電。他緊走幾步,對着母親深深一拜:“多謝母后提醒,朕自回宮以來,一直被朝中政事所擾,幾乎又忘了冊立皇后的大事。朕明日便擬旨,將霽兒封爲皇后!”
程太后一愣,不禁擱下手中的佛珠:“你,你想好了?”
齊雲灝展顏而笑:“不是有父皇的遺詔嗎?難道母后不贊成?”
程太后的眉尖不由自主地微蹙了一下,眼波幾經流轉,終於還是點了頭,:“那好,就依你父皇的遺詔辦吧。”
掬月宮側倦雲軒。
青玉的棋盤上,零落地擱着水晶棋子。白子剔透如冰雪,黑子瑩亮如墨玉。棋盤的兩側,坐着各懷心事的兩位女子,各人手捻棋子,卻遲遲無法落招。
好好的一盤棋,卻被她們下得毫無章法。
齊雲蘿嘆息一聲,將手中的黑子扔進棋簍:“算了,不下了!”
梅雪霽一愣,順手也擱下了指間的白子,望着齊雲蘿深蹙的修眉,禁不住掩口而笑。
“呵呵,早說不下了嘛,我看你從一開始就神遊太虛,哪裡還有往日的威風?”
齊雲蘿橫她一眼:“你不也是一樣?抓着棋子半天不落,真真讓人不耐。”
梅雪霽不語,緩緩地收了脣邊的笑。
齊雲蘿望着她暗自深思的樣子,心中不由一動,正要說什麼,忽見紫瓊笑盈盈地走進來,手裡捧着一隻碩大的紫晶盤,盤中堆滿了金燦燦如小山一般的桔子。
“主子們下棋可乏了?不如先歇一會,吃點果子吧。”她笑着屈膝一禮,吩咐身後的宮女們撤去棋盤,將手中的紫晶盤擱在几上。
齊雲蘿對她一笑,伸手從盤中取了桔子來,剝去外皮,捻了一片瓤來擱進嘴裡。
“嗯,真甜!”她笑着抿嘴,“彷彿流蜜似的,不知是從哪裡來的?”
紫瓊笑着瞥了一眼梅雪霽道:“方纔萬歲爺吩咐送來的,說是嶺南剛進的鮮貢,給兩位主子嚐嚐新。”
齊雲蘿眉梢一挑,禁不住打趣道:“依我看,多半是我皇兄得了好東西巴巴地拿來哄他的寶貝娘子,奈何她恰巧同我在一處,所以連我也一起賞了。呵呵,如此說來,我還是沾了霽兒的光。”
梅雪霽粉面飛紅,狠狠地瞪她一眼道:“這會子嘴裡含了蜜,又開始胡說八道了。趕明兒哭的時候別找上我。”
齊雲蘿與紫瓊對望一眼,咂舌道:“不得了,皇后娘娘生氣了。”
“你……”梅雪霽又羞又惱,臉色一沉,指着她說不出話來。
齊雲蘿向紫瓊使了個眼色,紫瓊會意,帶着宮女們躬身退下。倦雲軒中霎時靜寂一片。
齊雲蘿悄悄側過頭去,打量着梅雪霽。幾日不見,她彷彿憔悴了些,面色蒼白,原本清澈如泉水般的雙目中似有似無地籠罩了一層薄霧。
“怎麼啦,霽兒?”齊雲蘿走近她,伸手扶住她的肩頭,“我聽說皇兄已下旨封你爲後,並擇了吉日,下月初八便舉行冊封大典。本來還爲你高興,但看你剛纔的意思,好像並不開心?”
梅雪霽擡頭望着她,清亮的眸光一黯,欲言又止。
齊雲蘿暗自吃驚,忙開口道:“上一回皇兄說要立你爲後,你哭着來求我放你出宮。當時你入宮未久,心裡尚沒有他,對此厭惡抗拒尚在情理之中。如今你們兩情相悅,爲何面對如此喜訊還是鬱鬱不樂?”
梅雪霽垂下眼簾,用手指緊緊地攥住了膝頭的嵌珠山水湘裙,胸臆間傳出一聲低嘆。
“不是我終日鬱郁,只是這宮中諸事紛繁複雜,實在讓人難以適應,我怕……”
齊雲蘿愣怔了一下,凝神思索片刻,復又笑了:“我明白了,你是指瑾美人的事吧?”
梅雪霽秀眉深蹙,默不作聲。
齊雲蘿又道:“她的事,母后和皇兄不是早就處置了嗎?依我看,即便是她刻意加害於你,結果還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你毫無傷,她卻大病一場。幸好腹中的胎兒無恙,不然她真是虧大了……哈哈,你就別多想了,以後大不了避開她便是了。你說宮中複雜,偏生像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也是在宮中長大的,各種陰謀伎倆也見得多了,我卻不怕。身正何怕影斜?況且還有皇兄這般疼愛你,就按你的本性去做吧……”
她說着含笑蹲下身來,歪着頭盯住梅雪霽的眼睛道:“好了,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了。一會兒被我皇兄瞧見,又要心疼了。”
梅雪霽擡起眼,但見面前的女子眉眼如畫,瑩潔如玉的臉上掛了一彎嬌笑,烏黑的長睫輕閃,難掩雙眸中熱誠的光芒。
心中不由一暖,她微微牽起了脣角……是啊,宮中儘管有陰霾,但好在有云灝的愛,還有蘿蘿這樣的摯友陪伴,總還是快樂多過煩惱吧……
齊雲蘿見她笑了,不由得心中暗喜,忙牽住她的手道:“我看你多半是太閒了,纔會總想一些不開心的事。不如再編部戲,帶着惜惜她們扮演一番,想必會快活些。”
一句“惜惜”引得梅雪霽的心沒來由又是一陣悸動,她匆忙垂下眼,掩飾着臉上的尷尬。
齊雲蘿對她的慌亂並未在意,依舊接着前面的話題道:“對了,彷彿惜惜好久沒進宮了,前日裡母后下懿旨召她進宮,尚書府回說她病了,唉,也不知道是什麼病。霽兒你知道嗎?……霽兒,霽兒?”
幾聲低喚將梅雪霽從出神中喚醒,她擡起眼,雙頰不由自主地泛上了紅雲:“我,我哪裡知道?”
齊雲蘿好奇地用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什麼,怎麼臉都紅了?”
梅雪霽咬住脣,懊惱地推開她的手道:“我真的不知道。”
齊雲蘿“噗嗤”一聲笑了:“不知道便罷了,何必這樣認真?”
正說着,忽聽外邊傳報:“梅太醫求見小主。”
梅雪霽一愣,情不自禁地向齊雲蘿望去。卻見她仿若遭遇雷擊一般的呆立無語,滿臉燦爛的笑意霎時間換成了慌亂無措。沉默良久,她忽地站起身來道:“霽兒,我先走了。”
梅雪霽一把拽住她:“別走,正好我哥來了,兩個人當面說個清楚。”
齊雲蘿漲紅了臉,拼命掙開梅雪霽的手,回眸時,眼底已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淚霧。
“我……我不想見他。”
梅雪霽看着她淚眼盈盈的樣子,心中涌起一絲無奈:“總逃避也不是辦法。要不,你躲到裡間,看我細細問他。”
着,也不等齊雲蘿開口,便向門外大聲吩咐道:“請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