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十八叔,到底是怎麼啦?”齊雲灝暗自疑惑着,心裡不由得有些氣惱。
“澄親王——”
齊天弛依舊呆呆地出神,對他的呼喚不聞不問。
“澄親王何在?”齊雲灝擡高聲音。
齊天弛的身子驀地一顫,這纔回過神來,躬身出列道:“臣在。”
齊雲灝微微搖了搖頭道:“關於今歲恩科主考人選,不知澄親王有何高見?”
齊天弛怔怔地佇立良久,這才躬身施禮道:“臣不知,全憑陛下聖裁。”
乾清宮東暖閣書房內,齊雲灝端坐在龍榻上,取過一本奏摺悠閒地看着。澄親王齊天弛則屏聲靜氣侍立在一旁。
劉謙益奉上了極品雀舌。齊雲灝接過茶盞,掀開牙白蓮紋刻花蓋碗,乘機斜斜地瞥了一眼半天靜默無語的齊天弛。
算來有些時日沒有與他如此近距離地相對了,今日細看,卻忽然現他明顯地瘦了一圈,眉目間帶着無法掩飾的憂鬱之色。齊雲灝的心裡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好奇。
“十八叔,”他擱下茶盞,目光炯炯地注視着齊天弛:“朕想知道朕的十八叔最近是怎麼了,爲何神情委頓,大反常態?”
齊天弛擡起眼靜靜地望着他,嘴角浮起了一彎苦笑:“皇上真想知道?”
齊雲灝點點頭:“朕想知道。”
齊天弛道:“臣向陛下打聽一個人。聽說陛下在半月之前下詔讓已故太醫院院判梅若海之女入宮,不知可有此事?”
齊雲灝的心咚地一跳:“你認得她?”
齊天弛垂下眼道:“臣與她的兄長梅雪峰是故交。”
“呵呵,原來如此,”齊雲灝朗聲而笑:“若非此女容顏醜陋、朕真的會誤以爲她是十八叔的心上人呢。”
齊天弛依舊平靜地笑着:“臣還聽說梅氏入宮之後,遭到陛下厭棄。置之於荒涼破敗的柔福宮中,一切用度取照繁逝……”
齊雲灝微挑起眉梢:“十八叔對她的事倒是打聽得清楚,莫非真的對她有心?若是如此,朕不妨就割愛,把她賜給你吧……”
齊天弛的雙眼突然放出光彩來:“陛下此言當真?”
笑容僵在了齊雲灝的臉上。
“陛下當真…。”齊天弛走近了一步,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熱切。
齊雲灝沉默着,寬闊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莫非,澄親王真的要她……要那個毀了容的梅雪霽?莫非,她在入宮之前就早已經和他兩情相悅了?莫非……
憤怒如同潮水一般在齊雲灝的心裡翻騰着,他驀地站起身來,盯着齊天弛冷笑道:“十八叔以爲朕的話可以當真嗎?奉了朕的旨意入宮的女人,還有抱弦另嫁的機會嗎?”
齊天弛的雙眸立時黯淡無光,他後退了一步,垂輕聲道:“臣不敢。”
齊雲灝一振衣袖跨出了東暖閣的大門,臨走時狠狠地拋下了一句話:“記住,朕的女人永遠都是朕的!”
齊雲灝的腳步停在了柔福宮的窗外。
皎潔的上弦月半掛在樹梢上,爲幽靜的庭院密密地撒上了一層銀粉。窗內一燈如豆,泛着溫暖的紅光。從廊間吹來的微風挾帶着花草的芬芳輕撩起齊雲灝的袍角,並在他的鼻端淡淡地拂過。
齊雲灝的心驀地柔軟了起來。
那夜一場微雨初停,他從酣睡中醒來,慢慢地踱到院子裡,也有這樣的月色籠罩在肩上、也有這樣的燈光、這樣的微風……
不知爲什麼,自那之後他常常會想起這個地方,想起那張舒適的軟榻和盈室的慧蘭花香,還有石杵咚咚的搗花聲………在批閱奏章身心疲憊的時候、在靜夜獨自漫步的時候、甚至是在美人在懷的時候,那種舒適而親切的感覺都會像搖曳風中的芳草般撩撥着他的心,以至於讓他幾乎管不住自己的雙腿想向柔福宮走來……。
從窗內傳來梅雪霽柔和的低吟:“……。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一旁侍琴笑道:“可不是已經三更了?小姐該歇了,別顧自在窗前坐着了。”
梅雪霽輕嘆一聲道:“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唉,一日日地在此消磨,不知何時才滿三年?”
一層薄怒涌上了齊雲灝的心頭。他忍不住高聲地咳嗽了一下,加重腳步向屋內走去。如他所料,屋裡頓時“唏唏嗦嗦”慌亂成一片。
“擡起頭來。”齊雲灝揹着手,凝望着長跪在面前的梅雪霽。
梅雪霽緩緩地擡起了頭,依舊是那張橫着疤痕的面龐——然而此刻在燭光的映襯下,卻沒有了可厭,反而……。嗯,有那麼一點點親切而熟悉的感覺在他心頭柔柔地一撞。
齊雲灝伸手扶起了她,脣邊掠過一絲笑意:“朕……又有些乏了,想念你的慧蘭薰香。”
梅雪霽眼睛一亮,不由笑道:“既然皇上喜歡,一會兒雪霽讓侍琴送幾瓶慧蘭香油去掬月宮。”
“不,朕喜歡來你的柔福宮小憩。”
梅雪霽在他略帶霸道的注視下垂下了眼簾,心有些不安地“嗵嗵”跳着。
“小姐。”侍琴及時遞上了薰爐和燭臺,把她從莫名的困窘中解救出來。她趕緊接過了,忙碌地點火、調油……齊雲灝一直站在原地,微笑着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很快,熟悉的慧蘭花香縈繞在兩人中間,打破了有些緊張的氣氛。梅雪霽輕舒了一口氣,擡起眼來。
“替朕寬衣。”齊雲灝定定地看着她。
“嗯?”梅雪霽一愣。
“替朕寬衣,就像………那天一樣。”
梅雪霽臉上頓時飛起紅雲,她猶豫了片刻,無奈地走上前去爲皇帝褪下外袍。在攥住他袖口的一瞬間,忽然覺得她的手被一隻溫暖的大手緊緊捏住了。
“陛下……”她慌亂地想使勁掙脫,然而那隻手卻適時地放開了她,她用的力沒了着落,不由往後踉蹌了幾步,幸好被侍琴伸手扶住。
齊雲灝笑着瞥了她一眼,顧自躺上了窗前的那張軟榻。梅雪霽又羞又惱,卻礙着他是皇帝不敢作,只得別過頭去默不做聲。
忽聽得耳邊傳來齊雲灝的低語:“過來,朕有話要問你。”
梅雪霽回過頭,迎着他晶亮的眸子,不由微蹙起雙眉道:“是。”伸手搬過一張繡墩來坐在他的身邊。
齊雲灝深深地望着她道:“朕聽說你的兄長和澄親王齊天弛是朋友?”
“齊天弛”三個字彷彿一粒石子拋進了平靜的湖面,眼見着梅雪霽清亮如泉水的雙眸一點點地失去了神采,齊雲灝的心彷彿被石錘重重地敲擊了一下。
“你和他……。很熟?”他沉吟着問。
“不,”梅雪霽緩緩地搖頭:“雪霽和他只有數面之緣。”
起來,她只見過他兩面啊。一次是在萬花山的櫻花林中,另一次,就是那回出逃了……。
“……如果一切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如果………那個財主的叔叔年紀只比你大幾歲,比方………像我這樣……。你會願意嗎?”齊天弛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迴盪。到如今,願意又怎樣?一入皇宮深似海,從此便與他成爲陌路了吧……。
兩滴溫熱的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滴在軟榻邊喜鵲鬧梅的錦緞被角上,瞬間勻開了一大片。驀地,她的手腕被什麼東西緊緊地箍住了。
她吃驚地擡起眼,卻現皇帝正橫眉豎目地瞪着她,臉上的怒火幾乎要衝天了。那箍住她的正是他的大手,骨節突出,指尖由於用力而微微白,從手心傳出的炙熱灼痛了她的肌膚。
“陛下………”梅雪霽下意識地試圖掙脫,但那隻大手卻頓時加重了力度。
“告訴朕,你之所以不願入宮是不是爲了他?”言語間彷彿已經咬碎鋼牙。
梅雪霽擡起眼,透過朦朧的淚光凝望着面前這個莫名光火的皇帝:“不……”
“哼!”齊雲灝猛的甩開她的手:“你爲了不做朕的女人,可謂處心積慮、謀劃周詳,別打量朕不知道……。”
“噹啷”一聲脆響,原來是悄立在一旁的侍琴失手打碎了手中的青瓷托盤。
“陛下恕罪!”侍琴嚇得面如土色,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梅雪霽拭乾淚,侍琴的慌亂反而讓她忽然鎮定了下來。她站起身來,幫侍琴收拾起粉碎的瓷片,輕輕在她肩上一拍道:“你下去先歇着吧,這裡有我。”
侍琴依言退下,梅雪霽默默地又回到齊雲灝的面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他面前跪了下來:“雪霽聽憑陛下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