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色陰翳,宮門深遠。
自西華門長長的門洞下穿行時,林嘉若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襟,待重見天日之際,她擡了擡頭,正望見明黃色的身影自紫宸殿內緩緩而出。
他很快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便停住了腳步,朝她望過來。
林嘉若本來想回鳳章殿的,但看他明擺着等她過去的樣子,只好下了馬,朝他走了過去。
到了跟前,猶豫了一下,低低地喚了一聲“父皇”。
林時生沉默了片刻,問道:“去哪兒了?”
林嘉若垂着頭,低聲道:“小舅舅回京了,我去看看他。”
林時生彷彿輕哼了一聲,語氣淡了下來:“不是去魯王府?”
林嘉若微微一滯,道:“是。”
林時生輕笑一聲,道:“阿若,你真是叫我刮目相看!”徐誕一入京便去了魯王府,林致之對她忘我的維護——他是放權給她,卻沒想到她能達到的高度遠超自己的想象。
林嘉若抿了抿脣,道:“父皇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吧!”
女孩兒的語氣略顯僵硬,隱隱透着幾分負氣,他低頭看她的神色,卻因爲她也低着頭,看不到什麼。
林時生情不自禁嘆了一聲,道:“陪我走走!”說罷,便揹着手走在了前面。
林嘉若低着頭跟了上去。
一路走來,父女倆都是默默無言,直到前方有人恭敬地喊了聲“陛下”,又喊了聲“殿下”,林嘉若才擡起了頭。
擡頭時,正好見到一身素袍的林修之冷着臉走了出來,心中意外,怎麼帶她來了內侍監?
林修之看了她一眼,向林時生行禮,道了聲“陛下”。
林時生“嗯”了一聲,道:“裡面收拾一下——”瞥了林嘉若一眼,“人也收拾一下!”
林修之也瞥了她一眼,應聲進去了。
父女倆在門外廊下等着,不一會兒,屋裡傳出了薰香的氣息。
林時生嗅了嗅,皺眉道:“去取綠影香!”
林嘉若忍不住轉頭看他,他依舊面色沉沉地望着屋內,彷彿沒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半個京城的人都知道,綠影香是晉陵郡王親自合成的、專供秦國公主所用的和合香。
林嘉若咬了咬脣,朝他走近了幾步,微弱地喚了一聲“爹爹”。
林時生一動沒動,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
林嘉若絞盡腦汁地想了想,弱弱地問道:“爹爹待會兒去哪裡用晚膳?”
林時生斜着眼睛看向她,剛剛張開嘴,林修之又出來了:“陛下,裡面妥當了!”
林時生點了點頭,帶頭走了進去,林嘉若只好遺憾地跟了進去。
他們沒有在審訊室內待太久,出來時,林嘉若有些精神恍惚,林承之乳母絕望的目光仍在眼前晃盪。
那乳母剛見她出現時,呆了許久,怎麼問話都沒有回答,後來林時生遮了她的眼睛讓人摑了乳母一掌,纔回過神來,顫巍巍地反問了一句:“公主殿下,想要奴婢說什麼?說奴婢什麼都沒看見嗎?”
而後,林時生的手緩緩放下,那女子的目光就在她眼前一點一點地被絕望佔據。
她爲什麼要這麼說?難道她真的看見了什麼?
這個想法一起,林嘉若心中頓時恐慌無比。
願之、願之怎麼會說謊?願之不會騙她的!
邊上林時生嘆了一聲,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捏了捏,含怒道:“怎麼又瘦了?這幾天沒好好吃飯嗎?”
林嘉若怔了怔,答道:“不是……御醫說我正在長個子,是會瘦一些……”
“長個子就更應該多吃些!”林時生怒道,拉起她的手往南面走去,“擺膳鳳章殿!”
按照林時生的吩咐,這頓晚膳添了幾道菜,無一例外地都是用雞蛋做的。
“你在長個子,一直吃素對身子不好,試試看能不能吃點雞蛋!”林時生軟着態度勸道。
林嘉若忍不住反駁:“持塵哥哥也是一直茹素,身子不是挺好?”見他頓時冷了臉,忙吩咐道:“給我舀一勺蛋羹!”
蛋羹到了眼前,聞了聞,倒是沒什麼難受的氣味,林嘉若放下了半顆心,正要往嘴裡送,忽見林時生若有所感地朝外望去,不由得停下了手中動作。
杜知恩乖覺地小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驚惶稟道:“陛下、陛下,那乳母自盡了!”
“哐當”一聲,湯匙落地而碎,蛋羹灑了一地。
林時生低下頭,盯着地上看了許久,緩緩開口:“阿若,她爲什麼、見了你之後,便絕望自盡了?”
……
按照林嘉若的想法,林時生和林修之對這個案子的立場都是不偏不倚的,之前的嚴防,防的是所有可能的干涉。
而這個案子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各執一詞,可能林嘉薇還是會收到責罰,但最多也就是以過失罪論處。
但萬萬沒想到,居然還有更差的結果。
絕望自盡這個說法,就是林嘉若自己也是認同的,她最後一眼見到乳母時,確實是絕望,但她爲什麼絕望,她是不是真的有看到什麼,如今已經死無對證了。
死無對證的情況下,她生前最後的供詞,無形中增加了可信度,至少她從林時生的目光裡看到的,是這樣。
建隆四年,九月二十。
平陽郡主林嘉薇被貶爲庶人,流放黔中。
承乾殿外,裴紀親自帶人候着,見到林嘉若時,雖然冷着臉,還是爲她讓出了道路。
林嘉若疾步入內,殿內在身後關上,下一刻,林嘉薇便撲到了她腳下。
“姐姐!姐姐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真的沒有害小皇子!”她驚恐得渾身顫抖。
林願之也急聲道:“姐姐!阿薇真的沒有!我願御前發下毒誓證明她的清白!”
林嘉若看了他一眼,俯身擡起林嘉薇的臉,依舊是那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這彷彿是她天生的,她不怪她。
“她已經沒有清白了!”林嘉若冷冷地鬆了手,失望地看着林願之,“願之,你也沒有了!”
“當初你爲了庇護她說了謊,這次,是你們的報應!”
林嘉若低下頭,看着林嘉薇,輕聲道:“阿薇,你乖乖去吧,黔中是晉陵王府的勢力範圍,不會教你真的受苦,你留下,別說陛下不放心,就是我——”
她擡起頭,看着面容蒼白的小少年。
“我也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