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怪亂力神。
子還說,敬鬼神而遠之。
聽起來似乎是正人君子不信鬼神,實則不然。什麼天變、地震、旱澇、星相……君子們比別人更關心,甚至於街上出現了什麼奇裝異服、婦人們變了個髮型改了個妝容,他們都要擔心是不是要有什麼政局動盪。
現在說有鬼魅,那就不得不重視了起來。
鬼魅出現的時間又太巧,六郎一來,鬧鬼了!還讓他去祭鬼!六郎的臉壓不住就沉了下來。無論是真有鬼還是有人弄鬼,都是在打他的臉!祭是不要想的了,不找幾個道士捉鬼就算是仁慈了。
葉琛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個結果,一看,這出來報喪的還不是別人,正是新任的長公主駙馬的哥哥。竇馳自己南下了,族人躲深山裡去了。大周來得快,免得他們也變成了山夷,竇馳的家族也順理成章下山,收回了自己的產業不說,又得了官做。
竇馳的親哥哥竇駟,根正苗紅、態度端正,還有裙帶關係,被委以郡守之職。在葉琛看來,如果竇駟在郡守任上做得不錯,遷都後估計少不了一個刺史來做一做的。竇駟也沒有落了自家的名聲,一個郡守還是做得似模似樣的。他在前朝就做過這樣的工作,現在上手自然是快的。從安撫百姓,到聯絡舊族,再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了。
葉琛認爲,竇駟雖然出身舊族,但是有才幹,由自己推薦他做個刺史也不無不可。
哪料到太子纔到,竇駟就出現給六郎一個下馬威了呢?
葉琛沉着臉問道:“太子新至,汝卻說鬼魅之事,是何居心?”
竇駟快要哭了!直接對六郎道:“殿下,不是臣要掃興,而是此事刻不容緩呀!臣原先不知的,底下人也瞞着臣,直到瞞不住了,才報與臣的。等臣知道了,事情已經不好收拾了。還是借殿下的貴氣壓一壓的好……”
六郎一擺手,阻止了他更多的封建迷信說辭——六郎心裡也有點毛,再看下面一些官員,從南方調過來的還好些,本地土著臉上也有點毛毛的樣子。六郎深吸一口氣:“你是哪裡郡守?”看服色是郡守沒錯的。
竇駟道:“臣是靖陽郡。”
靖陽郡三個字說出來,旁人還不覺得有異,席重的臉就先苦了起來。顏神佑一直沒插言,她過來就是要讓六郎立個威的,自然不好搶弟弟的風頭。她私心裡也想看看六郎現在到了什麼水平,讓他鍛鍊一下。如果有不足,也好適當的調整。所以她就放任六郎去處理,自己卻充當了一個旁觀者的角色。
看竇駟像是真心着急,席重就是知道一些內情,而在座的某些人,似乎就是“我就知道會有事兒,看你怎麼弄”的得意了。
顏神佑一一記在心裡,與葉琛交換了一個眼色。
葉琛心裡不是不惱,明明他掌管的時候還是天下太平的,他也跟朝廷彙報“北地一切皆好,靜待殿下”。殿下一來,先吃了一記下馬威。這不但是跟殿下過不去,還是在打他的臉。饒是葉琛頗具宰相氣度,肚裡能撐得了船,也被噎得不輕。與顏神佑對上眼,葉琛恨恨地想,這一回不管這殺神要拿誰來立威,我都不攔着了!不但不攔,還要幫着施壓!MD!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一面心裡發狠,一面還分神聽竇駟的妖怪奇談。
原來,北方經過十幾年的戰亂,大小戰場到處都是,大小戰役幾百場,死的人也是不計其數的。其中一場比較大的就是在靖陽郡這地方,當時死了很多人,戰亂時節,哪顧得上掩埋?
僞陳時期,爲了做面子工程,倒也興過掩埋遺骸之議。不過連年征戰,又跟西邊鄰居對掐,內部還爭着權,亂七八糟的,做到一半就停了。葉琛接手之後,認真地做着這項工作。又有一些存活下來的人想尋找親人,打聽來打聽去的,就有些人跑到靖陽這裡來祭一祭。
別看紙算是比較貴的物品,草紙就要便宜一些,而爲了祭祀親人,有些人是寧願從嘴裡省出錢來燒些紙錢的。
一燒二燒,煙霧燎繞。煙霧燎繞之中,就看到影影綽綽,像是有一隊隊的人馬走過的樣子,還有風吹孔穴發出的嗚嗚聲,又有戰馬咆哮嘶吼的聲音。
葉琛斥道:“不過是傷心過度,幻聽罷了。”
竇駟道:“如果只是這樣,下官自然也不會放在心上。可是,那裡死人了!”
一死還死了一串子!這個問題就比較嚴重了。
一開始,下面的人還是想隱瞞的,畢竟此地併入大周時日尚淺,什麼人口統計、土地分配一類的工作還沒有做完,完全可以不承認死了很多人。這樣在政績簿上就不會記這麼一筆,也就不至於被安上個無能的帽子降職丟官了。問題是,少一點人口沒問題,如果人都死沒了,那就不好辦了,對吧?
死人嗖嗖的,一死一片,昨天你看他好好的,今天就看到這人身上長皰,然後掛了。要說是疫病吧,也沒見着死人這麼快的疫病!必須是詛咒啊!可是祭禮了半天,什麼問題也沒能解決。縣令連當地跳大神的都請了,依舊是沒用。眼瞅着瞞不下了,底下人這才告訴竇駟。
竇駟:……我去年買了個表!你特麼早點告訴我啊!早說了咱們還有辦法,現在鬧大了,掩不住了,我也跟着倒黴啊!
他也不敢瞞,更不敢耽擱,只想把這燙手的山芋早點扔出去!見到六郎就說了:“旬月間,已經死了兩、三千人,謠言紛紛吶。”具體死了多少人,他也沒個數兒了。
六郎聽了,眉頭緊皺,片刻,又狠狠地展開了,聲音有點嘶啞地道:“知道了!爾具本奏來。”然後就跟沒事兒人似的,讓大家繼續喝酒。
衆人心裡驚訝,停頓了片刻,訕訕地互相打起招呼來。葉琛疑心這裡面有什麼文章故事,他是篤信大周應運而興的,大周也是興仁義之師,安撫百姓,能有什麼問題呢?一定有人搗鬼!
葉琛拿定了主意,見六郎也穩住了,繼續給六郎介紹情況。下面可再也沒有什麼人似竇駟這般,說有奇怪的事情了。都是說百姓安居樂業,歌頌大周功德,感謝皇帝給他們家分田了,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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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接見結束之後,六郎才召大家來開一個小會。與會的有顏神佑、顏靜嫺、唐儀、葉琛、鬱陶、竇駟,六郎又特地點名席重,讓他也留下來。顏神佑便將李五娘也給留了下來。
沒了外人,大家的表情就凝重了起來。
六郎先問席重:“席卿可知靖陽情狀?”
席重道:“靖陽不靖。”
六郎一挑眉,席重對竇駟一拱手:“敢問竇府君,靖陽當地,是不是淫祀橫行,如今又要出什麼天師,要人貢獻,有許多信徒,又藉機斂財的?”
竇駟對他有此一問並不驚訝,席重的名頭在北方還是挺響的。輿論認爲,他個人做到了忠義兩全,又不失大節,關於他的八卦就多了起來,也就有人八到了他的履歷,認爲他對北方情況既熟,又有智慧。竇駟對席重道:“正是,我正抓着。不過還是讓有些人給逃了。”
席重對六郎道:“那便是了。這裡面的事情,怕是有人爲的。”
顏神佑心頭一動:“可是自史九、金井欄時就開始了的?”
席重道:“正是。前朝末年,民不聊生,什麼邪教天師的都冒出來的。有燒符水治病的,有傳教的,有放糧收買人心藉以招兵買馬的。才成氣候,卻又遇到了五逆東進,朝廷大軍又圍剿,這才掩了下去。可這些人雖沒成事,卻也沒有伏誅。神仙打架,凡人是會遭殃,可神仙也不會專跟凡人過不去。現在壓着他們的都沒了,大周又御下寬和,遇上這等奇異之事,淫祀就死灰復燃啦。”
六郎道:“死人怎麼會這麼多?蔓延得又這樣快?”
顏神佑心說,醫療衛生條件跟不上,又錯過了控制疫情的最佳時間。一個流感都能死幾千萬人的【1】,何況是不知名的疫症呢?
席重道:“疑難雜症太多,這一回又是耽誤了不曾上報。更兼阮梅在時,凡會認草藥的,都要被抓去做軍醫……”沒人治病啊!
六郎道:“這麼說,是有人裝神弄鬼了?”
顏神佑道:“這是自然的。鬼神怎麼那麼閒呢?有事兒沒事兒來逗你玩兒?多半還是人弄鬼!”
六郎下定了決心,對顏神佑道:“阿姐,借兵一用!”他雖然是太子,但是卻不掌兵。這就是二把手的尷尬了,看起來明天十分美好,今天地位也很重要,但是說起實權來,還就沒有多少。比如說現在,顏神佑雖然不是儲君,手上卻有兵可以調。六郎卻沒有這方面的授權了,連葉琛都沒有,他要用兵,得跟他姐打商量。
顏神佑道:“你自便。”伸手將虎符給了他。
六郎又對葉琛道:“還請葉丞相徵郎中來。”
葉琛領命。
顏神佑也不問六郎要怎麼辦,就只觀察着。六郎當時下令,也不用徵玄衣,只用帶來的昂州州兵,全副武裝了,蒙了頭臉,薰了草藥,將疫區給圍了。有人裝神弄鬼,那就掘地三尺,把鬼給找出來!
給老子添亂,帶要讓老子給你們上貢?發夢還沒醒吧?!滾起來,天亮了!
顏神佑與顏靜嫺相視而笑,唐儀在一邊看了,開心不已,跳起來道:“我也要去捉鬼!”
剛纔還充滿氣勢的六郎:……
坑爹哦!怎麼忘了還有一個會裹亂的?!六郎毫不猶豫地道:“我還有旁的事兒要請您去做呢?”
唐儀鬱悶地問:“什麼事兒?”
六郎道:“我看方纔在座的人裡有神色不對的,倒像是知道什麼事兒,要看我的笑話一般。勞您給盯着。”
唐儀蔫兒了:“好吧。”
葉琛道:“臣這便去準備。”
顏神佑道:“我跟你一道兒瞧熱鬧去——你不怕麼?”
六郎道:“爲政者,當敬畏天地,愛育黎庶,知禮守法。除此而外,有何可怕呢?”纔不說一開始心裡有點毛呢!
顏神佑笑道:“這纔對麼,阿爹總算能夠放心啦。”
六郎道:“明天我不去,阿姐也不用去。”
“啥?”
六郎道:“還反了他們了!天下已定,出了這麼點子小事兒,就要咱們親自出馬,美得他們。”
顏神佑:……MD!這畫風不對啊!弟,你怎麼了?弟,你中二了嗎?
葉琛的效率極高,顏神佑的兵馬訓練有素,靖陽離僞陳舊都並不遠。幾人決定,第二天一早就趕過去,不用天黑就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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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唐儀抱着寶寶,委委屈屈地跑到六郎跟前兒了。寶寶很無限地拍拍唐儀的狗頭,安慰他:“大家都沒有去啊,你不要不開心了。”
唐儀抱着他蹭蹭:“好玩的又沒有了。”
NONONO,好玩的來了!
兵馬才集結完畢,六郎梳洗畢,要去給將士送行。軍隊駐紮在城外五里處,六郎須出城,半路上有書生遮道上書。
六郎:……
默唸一百二十遍,他是來安撫民衆的,一定要給足大家面子。順了順氣,六郎命將人帶上來。顏神佑騎着個馬,身前放着個寶寶,母子倆瞪大了眼睛看這個書生。三十來歲的年紀,留着短鬚,膚色微黃,穿一身乾淨的白色布衣。雙手捧着一份竹簡,頭上也沒有冠兒。
隔着丈八遠,六郎問道:“爾有何事?”
書生不語,將竹簡捧到頭上,六郎一使眼色,便有侍衛去接了竹簡來。
六郎問道:“爾是何人。”
書生不答。
儀仗隊讓他讓開,他也不讓。
六郎心下奇怪,想要取竹簡來看,被顏神佑給攔住了,遞給他一塊帕子裹手。六郎滿頭黑線,心說,難道有毒不成?也乖乖地裹了手,接過來一看,越看越心驚,跳下馬來,對書生一禮:“請先生隨我回行宮說話。”
顏神佑:“……兵馬都整好了,你逗我?”
六郎:“不不不,還請出城說話。”
顏神佑愈發覺得奇怪了,怎麼前言不搭後語的了?纔要問,就聽那書生道:“遵命。”
六郎將手裡的竹簡遞給顏神佑,顏神佑抖開一看,一目十行,看完就很想砍人。忍着氣,顏神佑問道:“先生會騎馬麼?”
書生擡頭道:“會的。”
顏神佑對後面道:“給他一匹馬,領他出城。”
衆人不知這姐弟倆這是怎麼了,看向那書生的眼神就有點不對了,都在猜這書生是個什麼來歷,又有什麼本事。
等到了城外營地,進了大帳,衆人這才知道始末。顏神佑揚揚手裡的竹簡,六郎點頭,顏神佑便將竹簡遞與葉琛。葉琛越看,神情越是凝重。看完了,傳給唐儀,口上卻說:“此事非同小事。”
原來,這書生的上書,中心內容有二:一、一些不甘心的舊族在籌劃着生些事情,藉以轄制朝廷;二、請朝廷一定要堅持下去,拆除塢堡、鹽鐵官營。
靖陽的事情,裡面就有舊族在推波助瀾。書生自己是靖陽隔壁郡的人,頗知曉一些內情。那個戰場的鬼影什麼的,都是人爲的。這事兒還要往上倒飭,阮梅敗了,他的士卒被整編,都有了還算可以的去處。被拉壯丁的、本來老實本份的人都接了授田,或者繼續當兵、或者回家種田。
但是那些個覺得不能打仗了,沒了外塊、不好搶劫、不好發財的兵痞,心裡就不痛快了。本來就是不安份的生事份子,就更討厭這種穩定的環境了。更有一等人,是阮梅時期的既得利益者,阮梅那會兒也授田、也減租,不過因爲執行的問題,很多人損公肥私,藉此欺壓良善,置辦下來了家產。大周兵鋒過處,將這些人打回了原形——如何能咽得下這一口氣?
巧了,靖陽出了這檔子事兒,神婆天師烏煙瘴氣地一搞,弄得這些人的心也活絡了起來,與神婆天師搞到了一起。
如果只是這些人,也沒什麼組織能力,頂天了就有些坑蒙拐騙的小聰明而已。壞就壞在舊族也不大滿意。以僞陳爲例,僞陳舊族裡如竇家這樣的,被有限度地恢復了,雖然不如全盛時期那樣的連王侯都要敬他們五分,倒也加入了新興集團可以分點紅利。如阮梅岳父章家那樣的,因爲附逆,被毫不手軟地幹掉了,這也沒什麼。
有問題的是處在兩者之間的,不是一心向着大周又立有功勞,也不是全滅。不上不下,既不得重用、恢復不了昔日榮耀,又沒有死透,還有些勢力。
三種人混到一處,舊族故意對神婆天師表現出尊敬,又引導民心。甚至請一些天師到家中作法。而對明知道會鬧事的僞陳舊兵舊吏不加約束,縱容他們與神棍同流合污,裝神弄鬼——戰死的冤魂就是他們裝的,挖個地洞什麼的一躲,瞅着人多的時候放個煙,然後鑽出來嚇唬人。
他們還悄悄地爲匪盜,只要不搶到舊族頭上,舊族明知道他們在哪裡,也不會去管——是在抗議大周下令拆除塢堡。
本來六郎一路北上,接見了許多舊族,舊族對他的感觀還是不錯的。六郎走過去了,他們才發現,塢堡還在繼續拆着呢。舊族覺得智商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必須不能忍!便利用了這次疫病的事情,一面擡舉神棍,一面又夾些私貨。比如這事兒是因爲朝廷做事不周,任用女子,陰氣太重。又比如,朝廷不大用舊族,反而用寒士。這兩樣都是壞了倫理次序,是以下凌上,所以纔會有疫氣。
這是天地在示警!朝廷必須得改!
顏神佑長嘆一聲:“人都是聰明死的。六郎,下令他們緩一刻出兵。”
六郎因問:“阿姐還有何事?”
顏神佑冷笑道:“葉丞相,徵鐵鍬、石灰塵!伯父,您將這周圍的舊族名錄默給我!”
唐儀嚇了一跳:“你要做甚?可不能衝動啊!”
被箇中二病勸着說別衝動,顏神佑都要氣笑了:“誰敢犯法,我就敢殺,”問席重,“你說,爲什麼舊族不敢跟阮梅討價還價,卻敢來轄制朝廷?”
席重無奈地道:“因爲朝廷講理啊。”
唐儀這回兒平靜下來了,對她道:“就是,朝廷也要講理的。這事兒,充共量你拆了他的塢堡。他又不是自家做巫蠱之事!”
“推波助瀾,旁人看不出,你也看不出?”
唐儀道:“可是沒有了他們,您北伐也不會這麼順利吧?”阮梅倒黴,舊族也是推手喲。
六郎沉聲道:“縱然不殺,也要煞煞他們的銳氣。阿姐想怎麼做?”
顏神佑道:“巫蠱之事,從來都是斬的!不要說要祭鬼麼?就斬了首惡的腦袋!當獻祭好了!再有,既有疫病,那地方就封了吧,不好再住人了。掘地三尺,石灰拌土!做匪盜的,斬!信神棍,行淫祀,包庇盜匪僞朝散兵,靖陽全境,一堡不留!”
這做得比六郎又狠絕,六郎一想方纔聽到的情報,反而覺得這樣解恨。當即對顏神佑道:“借席重一用。”
指名讓席重去做這件事情。竇駟面上有些抹不開,還是忍了,心裡將那位瞞着他的縣令祖宗十八代都罵完了,纔想着要趕緊給弟弟送信,在朝廷那裡爲他說點好話。
席重苦逼着臉,領了口罩,往靖陽去了。
六郎這才輕聲緩語,詢問這書生的情況。
作者有話要說:暴發戶的王朝,奏是這麼霸氣!
誰特麼跟裝神弄鬼的二逼講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