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雨陵樓(三)(新娘嫁)

我想到以前聽過的一個故事,講的是陰司受賄包庇陰魂過奈何橋。

說有一萬戶侯,家裡老了人,老人死後陰魂不散,託夢告訴兒子說他過不了奈何橋投不了胎,兒子問他爲什麼,老頭說判官因他生前斂財過多犯了天條要判他做一年的遊魂野鬼才準過奈何橋,夢中兒子發火罵判官無人道,又問他父親自己該怎麼做。老頭告訴他,次日黃昏後,在西邊墳場旁的柳樹下燒紙,天黑後,再燒幾籮筐冥幣,會有陰司上來,只要求他就行。

兒子照老子的吩咐做了,等天入黑。柳樹旁是個橢圓形的大塘,斜着從西南方對拉至東北方。天黑後,他燒了六大籮筐冥幣,一會後,塘中出現一個黑影,漸漸向他靠近,直到一個人影從水中走上來,他手中提的燈一下滅掉,驚嚇出一身汗。這人和他保持着三尺的距離,說話低吟深沉,道:“可是張富貴之子張秀蓮?”

張秀蓮慌忙答應說:“是是!您是?”

陰司說:“你父親叫我來拿點東西給他。”

張秀蓮頭腦靈光,秒懂陰司的意思,指着地上的一攤紙灰陪着笑臉說:“那就麻煩您了。”一低頭一擡頭,陰司轉眼不見,地上的冥幣灰隨風起揚,刮向空中。後來,父親再沒託過夢給他,有懂的人說那是張秀蓮賄賂了掌管奈何橋上陰魂來往的鬼卒,纔開他父親後門放生投胎。

我把這事簡單地說了遍,問張半瞎我們可不可以買通五獸天尊?

張半瞎說:“不行!陰司是吃香火用冥錢的,五獸天尊是獸畜總管,它是陰獸,不食三界煙火,你拿什麼買關係?”

這個五獸天尊,我反正是聞所未聞,現在看起來還挺跩的哈!我說:“它是獸,哎,對了,九哥,他是公是母?”

張半瞎說:“公的,怎麼?”

我笑臉皮道:“我們找個扎靈的師傅,扎只母的出來,燒給它,你們說怎樣?”

柏語被我逗樂了,笑着說:“就你能想出來!”

張半瞎帶笑不笑,說:“人家畢竟是禽獸界的大總管,尊重點嘛!不過,你說的倒可以考慮下,天下沒有不私的官。”

我立馬想到了趙楊村和我外公家有一點親的舅爹,他會扎靈。附近村子有喪白事,都請他回家,看山點穴選墓誦經超度下葬扶棺跳火盆,到頭七還魂燒香擺米,至後來的燒靈扎紙人祭三畜灑糖拖掃帚,皆是他一人完成;近些年,他已經從鄉下的地理先生搖身一變成爲了給大戶大官看吉福凶煞鴻運官途的風水大師,他的所學所會是他老祖宗傳下來的一本《山水圖經之七十二樣話》(在後面我會和大家說到這本書),在門前的岔路口掛了一鐵牌,上面寫着:專業風水大師,陽宅、陰宅、墓穴、父母葬、做官、車輛、人事、財運、吉凶等一條龍服務,垂詢電話:52×××××

柏語這當說到包拯,聽他說包拯大義滅親殺親侄子。

張半瞎猶豫了下,因爲他想到些往事,突然發笑,然後說:“包拯是個大好人,五獸天尊,等出去了我再會會他。對了奧!老道剛纔還託了我一件事,說出來怕你們不幹。”

我和柏語一臉好奇,都追問張半瞎是什麼。

張半瞎道:“這屋子後面還有一座正宅,旁邊有一間廂房是老道女兒的閨房,老道讓我把他女兒帶出去,超度她投胎。”

我以爲這事情簡單,沒當回事,隨口說:“那不簡單,你拿個什麼罈子或者竹筒對着那女鬼,然後說我叫你一聲女鬼,你敢答應嗎?”

柏語一個勁地笑,直罵我呆逼呆逼!

張半瞎放不開笑,咧了下嘴又立馬收住,說:“你講的跟山上推石頭一樣輕鬆,那是新娘嫁,大煞,一般法器收不住,而且我也沒帶靈鏡壺,我說難整就難在這兒。唯一能帶出去的方法就是你們誰去揹她。”

我和柏語大爲吃驚。背一個女鬼?

“你不是說新娘嫁大煞嗎?鬼,好像好像喜歡掐人吧?”我正說着,地面忽然震動一下,嚇得我腦後直上涼氣,伸手抓住張半瞎袖子,看到柏語也被嚇得一愣。

張半瞎蹭關手電筒開關,擰開後蓋,一邊倒電池一邊安慰我們說:“有我在這,你們怕什麼?”

我心裡像照進了陽光,是啊,有九哥在,怕什麼妖魔鬼怪?不過,被黑暗包圍很沒有安全感,感覺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藏在黑暗下的那一雙雙我自己臆想出來的眼皮底下,隨時隨刻都要保持警惕。

“哎!怎麼用這麼快?只有兩節了。”他說着就把電池換上,光線比我的強多了。張半瞎又說:“你們倆決定一個,誰去背那姑娘?”

柏語立馬指着我說:“他去!”

我當然不同意啦,但是柏語脾氣特別犟,二十四個不答應,根本不理會我說話。我這人呢,口頭上的話實際上比較軟,心裡更容易顧這顧那,如果我不去背,張半瞎身份又特殊,這事情就沒人去做。張半瞎勸我說:“你去吧!”

我生柏語的氣,說:“我去我去!”

別說,人氣一丈膽,下了樓梯我氣沖沖地朝後面的一排屋子走去,沒有絲毫的膽怯,這種渾身彷彿被氣體擡高的感覺好極了。照張半瞎的說法,眼前這座大屋應該是正宅最後一座房子了,再往後去就是圍屋。可能這最後一座屋子有鎮宅之用吧,它比前面兩間都要高大,屋頂四角分別有一個瞭望臺,瞭望臺頂直接抵在洞頂上;也有細流滴在屋瓦上,空氣中瀰漫的水蒸氣溼潤鼻腔,我竟然聞到一股濃稠的茉莉花,味道不假,越往前靠近味道越重。

張半瞎指着左邊一間不起眼的屋子說:“那是姑娘的閨房。”

我拿電燈照過去,走到門前,看到門上下一共掛了三把銅鎖,張半瞎一一劈開,如我們所料,門推不開,張半瞎繼續用匕首劃斷後面的門閂,我趕緊站到一旁,張半瞎先是敲了下門,然後輕輕推開左邊門,頓時,裡面吹出一陣紅色的煙,同時屋裡有女人尖叫聲,嘹亮清晰,繞樑三日不散。我被嚇得手一抖,電燈落地滾下臺階。

張半瞎無動於衷,往後退一步,手電往門框上一打,突然看到上面趴着一隻胭脂敷臉脣貼紅的妙齡女子,嬉笑着臉,接着又聞一聲尖銳叫聲,劃破蒼穹,驚醒世人!我呆呆地站在臺階下,忽感身後有物,一個四十五度轉頭,眼角余光中一片黑暗我卻能強烈察覺到有東西在凝視我,寒得我冷氣倒拔,趕緊往臺階上走。

我記得當時我是拽着張半瞎的,問他怎麼辦?結果他說要我先進去,給人家姑娘留留好感。

我說:“剛纔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你嗎?第一印象非常深刻,你去吧!”

張半瞎說:“是你揹她不是我揹她!”

我想是的哦,只能硬着頭皮跨過門檻,能斜視到女鬼站在我左邊,披着頭髮,手上握着把梳子,我汗毛豎立,手電筒變得特別親切,被我緊緊握在手心。張半瞎在後面鼓勁說:“別怕她。”

我倒抽一口冷氣,心想:不是你站在這你當然不怕!

女鬼像精靈一樣,忽然消失了。張半瞎推我一把,說:“進去,先讓她熟悉熟悉你,我再和她講清楚。”我邁出去的左腳冰凍住一般,難以動彈,我知道這是中樞神經控制的可調節反應,只要克服心理恐懼障礙就行。我在心裡默背阿彌陀佛,走到屋子中間,一張桌子上鋪了繡花細絹桌墊,上面一隻茶盞,一隻紫砂壺,十四樽茶杯靜靜地倒扣在茶盞上已然數百年卻依然能看出當年這位小姐肘拄下巴飲茶誦讀的姿態,一個字:美!

右邊被布簾擋住,裡面應該是內房。古代女子的閨房最爲隱私,這和現在某些年輕人視以爲寶的日記的意義一樣,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窮家閨女,她們都有屬於自己的閨房,除了爹孃至親,其他人是不允許隨便進出姑娘閨房的。想到自己能親眼目睹古代小姐的私房,我心裡真有點小激動呢!

我輕輕撩開布簾,茉莉花香氣味變重,沁人心脾,心中竟然產生了偷窺女人的興奮,甚至腦海中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東西,可真等我拉開布簾,兩邊的泥人差點沒把我嚇死!左童男,右童女,腮幫塗得緋紅,男童戴一頂黑色小九九帽子,女童梳一對衝天娃娃辮子,頭部微向前傾,微笑着臉,再看梳妝檯前坐着一位長髮及腰的穿一身紅嫁衣的新娘,是那女鬼,正左手捋發右手添梳,臺子上放着一盆嬌滴滴的茉莉花,含苞待放中。

在她身後,從童男童女這裡開始一直到北面山牆,站着大小老幼身份不一的泥人,皆是彩陶,臉上油光四溢,在手電筒昏暗的燈光的照射下,倍顯明澈。人羣中間,是一座紅面花頂大轎,旁邊站着兩個互相嬉笑的丫鬟,四個轎伕腰桿筆挺,屁股後追着六個大開笑臉的頑童,吹鼓手,挑擔手,親家親戚本家親戚,目測下,大概有三十多人。

六個泥娃娃,五個都面朝我這邊,唯獨有一個頭撇向東,見不到臉。我移移位置,剛看到這隻泥娃娃一臉青毛,手電筒一下沒光了。漆黑中我回頭沒看見張半瞎和柏語,頓時回憶起在長江邊上遇青銅屍那會,感到無助和絕望,眼忙手亂地摸到左邊口袋裡的蠟燭和火柴,剛想擦着,手電筒又亮了,正好燈頭對着女鬼梳妝用的鏡子,看到女鬼的左半邊臉向下掀開耷拉掛着,裡面是紅黑色的血肉筋骨。

我想叫但是失聲了,掉頭就跑,卻撞在牆上。三十六計走爲上計,現在上計走不了了,我知道情況糟糕,趕緊向女鬼求饒道:“哎!有事好商量!”

以爲女鬼會掐着我脖子和我談判的,誰想她安靜地地坐在那裡,不停地梳她的辮子。我時刻注視着那個青臉娃娃和女鬼,兩隻眼在他們倆身上換來換去,生怕走了神,被嚇到。

其實,在處地安全的時候,人會藉助外來物(比如,恐怖小說,恐怖電影,恐怖漫畫)去設身處地地身臨其境,強迫自己產生有違本意的恐懼感,當自己真的攤上事後,腦子裡會盡一切可能給自己描繪出N種可能會出現的畫面,從而提醒自己不要被嚇死。

我想用手掩半邊臉給自己找點安全感,卻遲遲不敢動一根手指頭,死死攥着手電筒。這一直僵持到女鬼梳畢,自己給自己蓋上了紅頭巾,慢條斯理地走上轎子,我還擔心泥糊的轎子不結實,別被她坐穿了。女鬼坐上轎子後,這羣泥人立馬活躍起來,嗩吶鑼鼓齊響,振聾發聵,有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有人在前開道歡呼地手舞足蹈,六個小孩中的五個都蹦呀跳的,唯獨那個不動,看得我忐忑不安毛骨悚然,後背貼着牆,屁股都快擠過腰了。

房間裡的梳妝檯、梨花牀、板凳、小桌子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騰空消失,北邊山牆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霧氣滾滾的大路,二面旁是青樟樹,我心智被迷糊,產生清晨的惺忪感,昏昏欲睡,搖墜間看到前方一片紅暈,有屋舍林立之象,慢慢不省人事。

昏睡中被張半瞎推醒,我慶幸不是柏語那巴掌,看到他倆都在,我感到十分踏實。張半瞎說我被小鬼迷了竅,產生幻覺,差點被勾了魂。我才知道那個青面小泥人真的是惡鬼,如果張半瞎沒有及時進來,他估計要給我招一次魂了。

那隻泥娃娃的頭被張半瞎齊脖砍掉,女鬼不見蹤影,我以爲張半瞎把人家嚇跑了。結果,轎子裡忽然傳來笑聲,我猛地打了個激靈,轎簾忽然掀開,女鬼的笑聲變成了犀利的哭聲。張半瞎和我耳語說:“不要打激靈。”

我想打激靈怎麼了,想着想着又一個激靈上來,女鬼的哭聲便變得很大,要哭鬧翻天似的。我很緊張,搗了下張半瞎問他怎麼回事。張半瞎怕話忌諱,沒有解釋,只說:“你去轎邊,把她請出來,就說你揹她出去。”我看看他,又看看轎子,不放心地問一句:“行嗎?”張半瞎拍拍我肩膀,說:“我一進來就和她說過了,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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