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崔淵等一行人已經順利地到達內院門前。崔沛作得了幾首詩,將眼前的月洞門、門鎖連同門上爬滿的青藤都讚了一遍,終於喚開了門。然而,門打開之後,裡頭卻衝出了一羣手持棍棒竹竿嘻嘻笑着的婦人,衝着外頭這羣郎君便是一通敲打。
“新婿在何處!可找準了!打殺他的威風!”
“打新婿!打新婿!”
甫衝出來的時候,場面頗有些混亂。這些彪悍娘子們放眼看去,見服緋、服綠、服青的,一時也認不出新郎到底是哪個。於是,她們暫且不管是誰,見人就打,務必每一棍棒下去都噼裡啪啦砸在肉上。只是,大家都不曾忘記正主,一邊打一邊找尋着新郎。不多時,穿着絺冕的崔淵便顯了出來,玄衣纁裳格外醒目,也受到了諸娘子們更“熱情”的照顧。
身爲新婿,挨女家的打自是應該,不可發怒,更不可還手。於是,崔淵便只左右挪移,躲閃着那些朝他呼嘯而來的棍棒。他本便習過武藝,身形格外輕巧,竟沒有狠捱上幾下。而作爲儐相的崔泓、崔沛、王方翼都很是仗義,幫着他擋了不少棒打。倒是崔滔笑呵呵地站在崔澄、崔澹身邊,圍觀他們被毆打,絲毫沒有做儐相該有的自覺性。
忽然,伴隨着一聲嬌叱,旁邊又有一棒打將出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擊到崔淵背上。戴着帷帽的王十七娘笑哼了一聲,道:“阿嫂們,若不打他幾百下,咱們哪有什麼顏面去見九娘姊姊?”她身後的幾個王家小娘子也都附和道:“將新婿捆起來!好好地打!”
一羣世家子弟哪裡見過舉着棍棒奔出來的未婚小娘子,頓時怔住了。只是小娘子們都戴着帷帽,見不着真容,卻也算不得失禮。趁這個時候,打新郎的主力們立即抓住機會,一擁而上:“大家看準了新郎!接着打!!”
崔淵勾脣笑了起來,便不再閃躲,硬生生地扛了下來。這些婦人、小娘子們的棍棒本也沒有多少氣力,他皮糙肉厚,多挨幾下也無妨。何況,“弄女婿”弄得越狠,這場婚事也便越熱鬧。多受幾下,說不定往後舅兄會看他更順眼些,九娘也會憐惜他。
崔泓、崔沛、王方翼回過神後,便踉踉蹌蹌地被這羣悍娘子們推到了外頭。再看崔淵,卻已經淹沒在棍棒、竹竿中間了。三人對視一眼,崔泓便讓弟弟崔沛退到一旁,與王方翼衝進了人羣裡,將崔淵解救出來。
王十七娘趁亂敲了崔淵十幾下,還待再敲,卻被人抓住了棍棒。定睛一瞧,正是一位着淺青襴袍的少年郎。她認出這是崔家的儐相,便索性將棍棒丟了,笑道:“替我給崔家姊夫帶句話,就說多謝他不閃不躲。我打了他十六下,正是個吉利數,好去七郎阿兄那裡領賞錢。”
崔泓愣了愣,見這戴着帷帽的少女閃身便入了門內徑自去了,醒過神來,又幫着崔淵擋了幾下。
一衆婦人打得香汗淋漓、氣喘吁吁,才終於放過了新郎。崔淵整了整衣冠,總算是“順利”地踏入了內院。他雖不曾進過王家內院,但也知道王玫住在後頭的園子裡,於是朝着內堂遠遠行了一禮,便又領着一行人向裡衝去。
內堂裡,王家的貴婦們均掩脣輕笑,打趣李氏得了個美姿儀又脾氣好的新婿。世家弄新婿很少捉弄得這般厲害,很顯然也透出了李氏這位岳母的態度:必要先殺一殺新婿的威風,讓他待女兒好一些方可。當然,至於裡頭是否還有王珂這位舅兄的暗示,卻是無人知曉了。
一路過關斬將,崔泓、崔沛皆一時才盡,崔淵便親自上陣,詠詩作賦,得了一陣陣喝彩。王珂帶着兒女遠遠跟着,也不出面,聽了崔家人一句一句幫着喊出來的詩賦,笑了笑,轉身回了外院。
王昉牽着兩個妹妹,認真聽着這些詩賦。雖則只是催妝急作,但也意趣盎然。想來他這位姑父,不但是書畫雙絕,詩賦亦是毫不遜色,倒讓他更爲佩服了。想到此,他總覺得姑姑不曾聽見這些頗有些可惜。於是便又繞着近道去了薰風閣裡,將姑父作的詩賦都一一轉述給自家姑姑聽。
王玫聽着外頭熱鬧越來越近,也知道崔淵快要到了。但她並不着急,慢慢地吃了兩個點心,又讓趕過來報信的侄兒侄女們以及旁邊的小娘子們都分了些,才道:“多謝大郎,難爲你還趕過來告訴我這些,我很高興。”這種時候,侄兒仍然記得她,讓她也跟着欣賞一番某人的才學,她當然很高興。“你們在此也是不便,待會兒還須去正堂行禮,且去罷。”
王昉便又帶着妹妹們出了薰風閣,避開崔家一行人,站在角落裡繼續聽姑父作詩。
而崔淵也終於到得薰風閣的小樓前,立在階下,瞧着裡頭的燭火。見他一時沒有動靜,崔家那上百個兒郎終於開始出力,喝道:“新婦子,催出來!新婦子,催出來!”原本安靜的院落裡霎時間喧囂四起,聲勢很是浩大。
裡頭的管事娘子們卻在端詳王玫的妝容。因妝扮多時,也確實須得補一補妝,她們便完全不理會外頭的喧鬧,又取出妝匣,脂粉、石黛、甲煎口脂都擺開,慢條斯理,不慌不忙。
外頭繼續嚷嚷着催新婦,崔淵輕咳一聲,待衆人稍靜片刻,便作起了催妝詩。
“今宵織女降人間,對鏡勻妝計已閒。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須脂粉污容顏。”
一首詩自然不夠,小樓裡依舊沒有動身的意思,於是崔淵便又道:“兩心他自早心知,一過遮闌故作遲。更轉只愁奔月兔,情來不要畫娥眉。”
一首接着一首,崔淵作得累了,崔泓、崔沛接上,就連身爲千牛備身的王方翼也開口作了詩,引得崔澹等人一陣大笑。其餘儐相都作了,崔滔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想了一首,便將作詩的重任又扔回給崔淵,他只管跟着衆人繼續催新婦。
如此鬧騰許久,青娘、秋娘、冬娘終於將王玫扶了起來。外頭本在看熱鬧的崔家諸人見裡頭人影幢幢,似是有意出來了,便一邊繼續高嚷着,一邊退出了內院,回到外院正堂前去。待這些兒郎們都離開內院後,內堂中的貴婦們才走出來,目送小娘子們簇擁着王玫緩步走向正堂。
正堂裡也已經擺出了重重屏風行障,王玫坐在裡頭放置的馬鞍上,斜瞥見幾層行障外頭的身影,不由得牽了牽嘴角。方纔王十七娘已經向她說了,光是她就足足敲了十六下,也不知某人到底捱了多少下。不過,她一點也不擔心他受不住,一想到他那虯髯大漢的模樣、敏捷的身手,便更是信心十足了。但,轉念想到被打了這麼許多下,再如何悍勇恐怕也會受傷,心裡又憐惜起來,默默記下一定要給他看傷敷藥。
此時正該行“奠雁禮”了,崔淵提起大雁,輕巧地一擲,便將那活雁丟過了幾重行障。王玫身邊的僕婢趕緊將大雁捉住,用五色絲線纏住它的嘴,又張開綢緞將它兜住,抱到旁邊安置好。
而後,伴隨着崔淵吟詩,這重重行障、屏風才逐一撤去。
熟悉的聲音越來越近,原本覺得自己很淡定的王玫逐漸越來越不淡定了。不需細聽,她便知道自己的心跳得有多快,幾乎欲從身體裡蹦了出來。周圍的笑鬧她也似乎都聽不見了,滿耳都只有那磁性的聲音。
最後一重行障終於撤了,走入一個着玄衣纁裳的身影。
已有數十天未見,兩人的目光便彷彿凝結在對方身上似的,一時竟移不開了。旁邊的僕婢們低低地笑了起來,也不催他們。倒是王玫突然想起自己臉上刷牆似的鉛粉,連忙低下頭。崔淵眼尾一揚,在她面前跪了下來,將婚禮中最後一隻雁送到她身前。
兩人一坐一跪,又對上了視線。
王玫雖不知爲何她坐在尊位,反倒讓他跪在卑位,但不免聯想起了後世的跪下求婚,心裡更是甜如蜜。這種新娘家中處處都殺新郎威風的習俗,真是太對她的心思了。不過,想來待會兒到了新郎家,被殺威風的便是她了罷。
“奠雁禮”告一段落,崔淵起身,本能地欲扶王玫,卻又被她身邊圍繞的侍婢們擠開了。待僕婢們利索地將正堂裡都收拾乾淨,王奇、李氏便坐在了北面尊位上,注視着這對佳偶比肩行來,辭拜他們。
王奇便道:“戒之敬之,宮室無違命。”
李氏也道:“勉之敬之,夙夜無違。”
一個滿含笑意與期待,一個難掩擔憂與離別之情,王玫不由得雙目微微一紅,垂首應諾。
而後,崔淵先行一步,回到停在外院前的婚車附近等待。王玫則用蔽膝遮了臉,在青娘、秋娘、冬孃的扶持下,一步一步走出正堂,離開王家。每邁出一步,她彷彿都能感覺到家人們的不捨與自己心中的留戀。然而,她的步伐卻始終舒緩而優雅,毫不停歇地走向婚車,走向婚車邊靜立的人。
待她上了車,青娘便給她撤下了蔽膝,又從袖子裡摸出幾塊包好的點心給她吃。王玫略吃了兩口,感覺到車身微微一動,行駛起來,突然又沒了胃口。而後,她便聽見車外崔家兒郎們的笑鬧聲。
崔淵的聲音離得最近,彷彿就在婚車正前方,不疾不徐道:“子由,我真不該心軟讓你做了儐相。你今天哪有什麼儐相的樣子?嘖,不幫我擋着棍棒也就罷了,連催妝詩也只得了一首,仲翔身爲千牛備身都作了三四首呢。”
不遠處響起了崔滔的聲音:“你是聲名遠揚的大家,哪裡還需要什麼會作催妝詩的儐相?許是你先前躲懶惹惱了親家,才讓你經了那麼一頓棍棒也說不準。”
“說起來,你還得謝謝阿兄我呢!”又有一個男子接道,“仲翔出自祁縣王氏,本應算是新婦家的親戚。虧得我請得早,將他邀過來成了你的儐相。不然,光憑着八郎哪裡能將你從那羣悍勇娘子手底下救出來。”
“那可真得謝謝仲翔了。”崔淵便又道,“八郎與十二郎也是辛苦了。”
又有幾個少年郎的聲音謙遜了幾句,因離得有些遠,也聽不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王玫將餘下的點心吃了,青娘又給她再補了一回妝容。
婚車忽而又停了下來,前方一片鬧騰,卻是障車的涌過來了。方纔崔府的迎親隊伍出來,便引了不少好熱鬧的圍觀羣衆,眼見着他們進了王宅,便正等着這一刻呢!且不管旁的,先將路堵上,趁着喜事“打劫”一番,也好沾一沾新郎新娘的福氣。
你來我往地說了一連串的詞兒,障車的那羣人依舊寸步不讓。崔家這頭早便預備好了各色禮物,看準時候分發了下去。好酒好肉,還有喜錢、糧食、布帛等物,讓這些“攔路虎”們都統統心滿意足了,才得以繼續往前行。
不過,障車之人卻是去了一波,又來一羣,始終沒有停歇。崔家的大羣兒郎們又是鬨笑,又是威嚇,又是脣槍舌劍,替崔淵和王玫討得了不少吉祥祝福。
婚車停停走走,好不容易纔回到勝業坊崔府中。
作者有話要說:因爲我沒有作詩的才能,所以裡頭的詩引自《唐朝穿越指南》。這首詩本來是唐時敦煌殘片裡的,缺了兩字,森林鹿大人補上去了,我覺得這首詩說到桃花面、脂粉不污之類很合男女主,所以就引了,
催妝詩好像還挺多的,看來看去還是這個最貼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