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淵微微含笑,望着對面坐着的年輕女冠。半個月前,她牽着崔簡在街上走動的時候,瞧起來只是個錯穿了道袍的普通女娘而已;如今,或許因拜見長公主的關係,她看着已經完全是一位隱約帶着些許淡然出塵氣息的女冠了。若非見過她狼狽的、焦躁的、歡喜的各種模樣,大概他也會覺得這便是她原本的性情罷。
她的身形仍是略有些消瘦,穿着寬大的道袍實在很是合適。若是走在風中,那衣袂飄飄的模樣,與那些壁畫中的人物相比起來如何?想到此,崔子竟崔四郎半垂着雙目,又開始出神了。他的右手五指再次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而後彷彿驚醒過來一般,寬大的袖子底下,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攥了起來。
“雖說是有緣之人,但清淨道長與四郎恐怕從未見過罷。”李十三娘輕笑起來,一雙美目在二人之間轉了轉,“阿家有所不知,昨日赴宴時,阿實竟然帶去了一幅四郎作的畫,親手贈給了清淨道長。崔四郎的畫作,長安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呢?兒本覺得一定能瞧見她滿臉驚喜的模樣,誰知她竟然一直淡定得很,怕是根本不知道他們父子兩個的身份呢!兒就想着,真不知她何時才能明白過來,明白之時,又會是什麼神情,真可惜沒機會看見。”
“……”王玫暗道:原來昨日某人見了她便是一付似笑非笑的樣子,臨走時還瞥了她好幾眼,敢情是一直都掛念着這件事呢!晚上若是她也在場,瞧見她當時的反應,恐怕便如願以償了——不用說,一定會笑得前俯後仰罷。
“是麼?”真定長公主笑道,“她才與阿實見過一面而已,不曾通報過身份也很正常。”
“兒還是好奇得很。清淨道長是何時看出來的?”李十三娘追着問道。
王玫如實答道:“是家中父兄迫不及待想看那幅畫,這才得知了阿實竟是崔郎君之子。家父與家兄一向欣賞崔郎君的畫作,兩人都想將那幅畫掛在書房裡,於是爭相點評,家人皆聽得興致勃勃,很是開了一番眼界。貧道見他們實在心喜,誰都割捨不下,最後便孝敬給了家父。”
她並沒有刻意誇大事實,語氣也一如平常。但用淡然的口吻說着家中的逸事,卻似乎別有一番趣味。不僅李十三娘忍不住笑出了聲,崔淵揚起眉彎了彎嘴角,連真定長公主聽了,也撐不住笑道:“只得一幅畫,你阿爺高興了,阿兄豈不是失落得很?也罷,子由那裡還有不少子竟的畫作罷,十三娘挑一幅寓意好些的出來,送給那王家郎君,也算是提前賀他省試及第了。”
“多謝貴主厚愛,家兄若收到這般重禮,不知該有多欣喜呢。”王玫躬身行禮,微微笑道。但此時她心裡卻掀起了滔天巨浪。長公主如此輕描淡寫地提到了兄長省試及第之事,莫非表姊早已經向她提過了?這實在是太驚喜了,她本來還想着時候還早,過些時日再來求這個人情呢。思及此,她禁不住感激地看向了李十三娘。
李十三娘察覺了她的目光,卻是輕輕搖了搖首,朝崔淵使了個眼色。
王玫微微一怔,視線跟着移了過去:難不成,又是他——
崔淵望了她一眼,笑着接道:“叔母,我這送禮的人就坐在這裡呢,何必再煩勞阿嫂與子由?按理說,是我思慮不周,再送出一幅畫便是。”
“你不是許久不曾動筆了麼?”真定長公主微嗔,“若是知道你能拿得出手,這自然便是你的事了。下回可得記清楚了,往王家送畫,要送便送上雙份。”
“叔母教訓得是。”崔淵笑道,瞥了瞥王玫,又道,“雖說王娘子與崔氏實在有緣,不過,今日尚是我‘頭一回’見王娘子……清淨道長。清淨道長既然已經是道門弟子,相識相交應也算是無礙了罷。”
真定長公主笑道:“可不是。一時都忘了讓你們彼此見禮了。”
崔淵便施施然立起來,行禮道:“某,博陵崔氏崔淵崔子竟,見過道長。”
王玫也起身還禮道:“貧道法號清淨,見過崔郎君。”
若是從真實身份來說,這確實是崔淵崔子竟崔四郎與王玫王娘子王九娘“頭一回”見面。初見之時,他們恐怕從未想過還會再見。再見之時,又從不曾想過身份之事。何況,真實身份,說重要也重要,說不重要也不重要。
那一次又一次見面,便只是崔郎君與王娘子論交而已。他不是名動四方的崔淵崔子竟,不是那位書畫大家;她亦不是狼狽歸宗的和離之婦,不是尋常的高門女子。沒有那些身份所累,他與她,展露的便是最真實的一面。或許,這也是一種緣分罷。若當真換了眼下這般情景,也許便是另一種境況了。
見禮之後,崔淵並未繼續留在八角亭內,而是向真定長公主告了一聲罪,便緩步離開了。他雖是走了,但有李十三娘在,亭中的氣氛便始終很是融洽。真定長公主確實無意聽什麼玄學、道學,只是漫不經心地想着什麼便問什麼而已。王玫便專門挑了些趣事給她說。既有家人之間相處的趣事,侄兒侄女們的趣事,也有她在道觀中生活遇到的趣事。真定長公主聽得津津有味,心情一片大好。
“先前我還當你是個內斂不善言辭的,想不到說起這些,竟是如此有意思。你與十三孃的性子雖是半點不似,但如今瞧起來,也確實是表姊妹。”真定長公主笑道。
“貴主謬讚了。貧道確實口拙,只懂得實話實說,哪裡能像表姊那般擅長湊趣?”王玫回道,“表姊的機靈,貧道便是想學也學不來。”長袖善舞或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她從未擁有過。曾經也想變成那樣的人物,但仔細想想,性情不同纔有交際的樂趣,如今便也想開了,覺得完全不必勉強自己。
“只要能爲阿家取樂,兒便是綵衣娛親也使得,何況是說些湊趣話兒呢?阿家若是喜歡聽清淨道長說這些,兒便天天接她過來。或者乾脆讓她在別院裡住下,我們姊妹兩個也正好作伴。”李十三娘跟着道。
真定長公主紅脣輕勾,道:“若是在別院裡住下,或是天天都過來,她上哪裡去尋那麼多趣事說?隔幾日再來罷,也不耽誤她在家中修行、侍奉父母。”說着,她擡首看了看天色,“留下來陪我用午食,下午歇息片刻再家去罷。十三娘,將孩子們都喚過來,也去將四郎找來——子由今日在不在?”
“兒遣人去前頭瞧一瞧。說起來,他也有好幾日不曾來陪阿家了,很該在家中多待一陣纔是。”李十三娘應道。
真定長公主微微頷首,便闔上雙目,似是有些疲倦了。
李十三娘悄悄地起身,帶着王玫往外走。這八角亭實在是太小了些,顯然擺不下這麼多人的食案。若是擺在外頭的觀景臺上,陽光又略有些烈,也不合適。於是,她停在觀景臺邊,向遠處眺望,尋找更合適的午宴之地。
王玫也遠望過去。視野之內,精巧漂亮的樓臺亭閣錯落有致地點綴在山石、花木翠林之中。最引人矚目的,無疑便是那一汪粼粼碧水了。便見那微微盪漾的碧波中,殘荷枯梗敗葉稀稀落落,看起來竟令她突然覺得有種別樣的美感。她憶起方纔崔淵背對着她時看着的方向,可不正是這座湖泊麼?想必,在他的眼中,這片湖泊更是無比動人罷。藝術家所見的世界,與尋常人眼中的世界完全是兩個模樣。就如他眼裡的潼關,就如他眼裡的花圃,就如他眼裡的湖泊。
若有機會,不知能否看到這些他眼中的,她也曾見過的,或尋常或並不尋常的風景。
王玫不禁又想起了那幅潼關圖,接着腦海裡再次閃過了崔子竟崔四郎的真實樣貌。而後,這位雙十年華的年輕女冠再一次默唸起了《道德經》。容貌的殺傷力果然極大。若是崔郎君還是以前那個糙漢子的模樣,她想起潼關圖又想到他,想必也只是單純欣賞他的絕世才華而已。哪裡至於如今心裡一動念,便覺得需要念《道德經》或者《黃庭經》來靜心?
就在此時,李十三娘突然笑道:“四郎果然又回到水邊去了,對着這片湖看了半個月,當真是半點也不覺得膩煩。”
王玫微怔,望向湖泊邊那座除了廊柱之外空空如也的殿臺。離得太遠了,她只能依稀瞧見似乎確實有個人影,正坐在欄杆邊發呆。
“九娘,你是不知道。原本阿家看着這些殘荷覺得很是敗興,便想讓僕從將它們清理一番。哪裡知道,四郎竟說眼下這般纔是湖中秋景,一切順其自然方好。因他發了癡性,阿家也只能由得他去,乾脆便離這片湖遠遠的,眼不見爲淨了。”
“他或許能見到我們看不見之物。”王玫淺笑着回道。無論是聽起來還是看起來,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兩家人關係都很親近。真定長公主待崔淵、崔簡就如同嫡親兒孫一般。之前參加芙蓉宴的時候,她和鄭夫人之間的關係看着也非常好。這不但在諸公主之間算是非常難得了,就連平常人家的妯娌關係恐怕也很難如此融洽罷。
李十三娘蛾眉微動,笑道:“的確是如此。罷了,若要將他從發呆中喚醒可不容易。乾脆便將午食擺在那水閣中罷。走,咱們且過去瞧一瞧。”
兩人便帶着侍婢下了假山羣,緩步走到水閣邊。離得近了,崔淵盤腿趺坐發呆的模樣便看得更是清楚了。在王玫看來,此刻容姿俊逸的他,與當初鬍鬚凌亂的他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她不由得輕輕牽了牽嘴角。
原本雙目放空的崔淵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微微側過首看過來。
兩人隔着水面對視片刻後,又各自移開了視線。
“水閣如今空空的,瞧着也不像。”李十三娘嘆道,“須得臨時佈置一番纔好。九娘,我得給人布些差使,怕是不能陪着你了。不如你在附近走一走,或者去水閣裡歇息片刻也好。”
“這——”王玫有些猶豫。她身邊只有丹娘,水閣裡也只剩下崔淵一人。如果在別處當然覺得無妨,但這裡畢竟是長公主別院,人多眼雜。即便是根本沒什麼事,怕也容易被人傳出什麼來。
“你如今是女冠,方外之人,無妨。”李十三娘笑道,又看了那頭的崔淵一眼,“而且,四郎在那裡坐定了之後,通常便一動不動了,將他當成擺設便是。”
“……”等等,這位“擺設”方纔就看了過來,如今也一定將她們的對話聽在耳中了罷,不然嘴角怎麼又勾了起來?——說好的“發呆出神,叫也叫不醒”呢?爲了避免自己再度陷入默唸《道德經》的境地,王玫正色道:“我倒是想去瞧瞧芝娘、阿實和大郎。”
“也好。”李十三娘頷首道,“又能見到你,他們一定很是高興。”
待兩人走遠之後,崔淵望向那個道袍飄逸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擰了擰眉:他怎麼覺得,這位王家娘子今日待他有些生疏呢?無論是神情、動作、話語,或是方纔的故意迴避,似乎都像是透着不願再與他來往的意思?
莫非,她誤會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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