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風閣小樓二層,王玫倚在欄杆邊,捧着厚厚的一疊賬簿查看着。杏黃色的紗幔輕輕地搖動着,拂過她白皙的臉頰,彷彿也爲她染上了些許秋色。清風時不時地便帶來了陣陣依稀可聞的歡笑聲,她卻似是不曾聽見一般,更顯得淡然而沉靜。
薰風閣似乎已經自成了一個小世界,不論是外院正堂的絲竹樂聲,或是園子裡的嬉笑玩鬧,都與這一方小天地毫無干系。這裡所擁有的,便只有靜靜流淌而過的時間,與隨風暗送的秋意而已。
看得有些累了,她便放下賬簿,拿起一旁的拂塵,盤腿趺坐冥思起來。說是冥思,其實也不過是閉目休息而已。這些日子,她早已經學會了在腦海中將《道德經》與《黃庭經》默誦一遍,通過參悟其中的涵義,將其餘雜念驅逐出去。而在參悟的時候,便有可能進入那玄之又玄的空明狀態,使雜念充塞的心與腦都能徹底得到寧靜。
又一陣樂聲隱約傳來,間或夾雜着近在咫尺的哽咽聲。王玫有些無奈地張開眼,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青娘。便見她淚眼盈盈地望着她,連鼻尖也微微紅了,一連拭了好幾回淚,這才勉強露出了笑意。
“幸好我去道觀的時候沒帶上你,否則豈不是每天都要發洪水了?”王玫輕笑道。
“奴也是心疼九娘……”青娘低聲道,垂首又用軟巾擦了淚,“家中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九娘卻連這樣的熱鬧也湊不得,只能孤孤單單坐在這裡。奴也不懂九娘爲何要出家,出家又有什麼好處,只知道九娘如今什麼鮮豔的顏色也穿不得、什麼裝扮也戴不得、什麼宴會都去不得,日子過得還有什麼意思?”
“青娘,照你這樣說來,若是每日都能盛裝打扮去各家赴宴,這種日子便很有意思?”王玫不緊不慢地反問道。
青娘一怔,吶吶道:“像咱們這般的人家,那些娘子不都是如此麼?”想了想,她的聲音更低了:“奴知道,九娘一點也不喜歡這些。”
“那便是了。”丹娘將蒸梨和新鮮的林檎端了上來,放在王玫觸手可及之處,才接道,“旁人有旁人的活法,九娘也自有九孃的活法。如今的生活,九娘可是愜意得很呢!你好端端的,哭什麼?”
青娘又羞惱又委屈,咬着嘴脣道:“那九娘也將奴帶去道觀罷。奴眼下確實什麼都不懂,興許跟在九娘身邊久了,就懂了呢?丹娘能做的事,奴也都能做。”
她還不滿十五歲,年紀小、性情也跳脫,情緒涌上來便一時控制不住了。王玫望着她,輕輕搖了搖首:“道觀裡不許帶多了人。何況,我會在家中、道觀裡輪流住着,你替我守着薰風閣也是極緊要之事。除了你,我也尋不出可託付的忠心之人了。若是連你也跟着我走了,璃娘又早便嫁了出去,難道要讓春娘、夏娘看屋子不成?”其實,青孃的性情也不適合待在道觀裡,反而容易受了拘束。
青娘神色微霽,忍不住低聲道:“奴明白了。不過,你們都去了道觀,將奴留在薰風閣裡,活像是被丟下了似的。”
丹娘與她最要好,也一向將她當成親妹妹般教導,此時不禁拉起了她的手,向王玫行了一禮,便退到一旁去了。兩人坐在角落裡,輕輕地說了好些話,漸漸地,也多了些笑語之意。王玫吃了顆蒸梨,再度感嘆一番唐人吃梨的奇特愛好——不是蒸梨便是烤梨,連吃鮮梨的機會都尋不到。幸好還有口感綿軟的林檎(蘋果)可供選擇。
不多時,璃娘便帶着一行端着午食的侍婢過來了。
因今日待客的關係,王玫的午食也是爲宴席而準備的一道道菜品。主食就有:“天花”蒸餅,即用“天花蕈”拌米飯爲餡,做成類似燒麥的麪食;以及鋪着魚子的蒸餅“金粟平”,意爲金黃的魚子鋪在蒸餅上,看起來便像是粟米粒一般。而肉食便有駝蹄羹、用鱖魚做的魚羹“白龍臛”、用雞子混合豬肉碎做成的丸子“湯浴繡丸”,均以清淡爲主。至於蔬菜,便有葵菜湯、蔓菁、蒸芥菜、芋頭羹等。另有花折鵝糕、水晶龍鳳糕等幾味微甜的點心。
王玫正要進午食的時候,卻聽底下傳來了崔簡、崔韌的聲音,以及春娘與夏孃的應答聲。
她起身到欄杆邊一瞧,崔簡似有所覺地擡起小腦袋:“王娘子!”
“上來罷。”王玫笑道,又低聲吩咐青娘和璃娘再去廚下取些口味重的吃食來:“炙鵝、古樓子、環餅、七返糕、單籠金乳酥、餳粥、蔥醋雞、光明蝦炙、卯羹各一份。天花蒸餅、金粟平、白龍臛、芋頭羹、葵菜湯各兩份。阿實喜歡吃甜食,那些點心也多來幾樣,每樣兩三個便夠了。”
璃娘、青娘應聲去了。她們與崔簡併不熟悉,悄悄看了他和崔韌好幾眼。丹娘則在樓梯口迎了兩位小貴客,將他們引到王玫的食案邊坐下了。
“我猜你們是趁着大家要去木樨閣入席的時候,悄悄過來的,是與不是?”兩人身邊一個王家的僕婢也沒有,若是大郎王昉,決計不會讓他們獨自找過來。幸好照顧崔韌的侍婢一直都盡職盡責地跟在兩個小傢伙身後,不然若是遇到了什麼意外便危險了。
崔韌眨了眨眼睛,歪了歪腦袋:“表姨怎麼知道?”
“我當然什麼都知道。”王玫笑着回道。
崔簡當然不像崔韌那般天真不知事,而是聽出了她語中的不贊同:“確實應該和王家阿兄說一聲再來找王娘子……是我太急躁了。這樣不告而別,王家阿兄找不見我們就會擔心。待會兒,我一定要向他道歉。”
“你明白就好。”王玫滿意地點了點頭,“此事不急,我已經遣人去告訴他和表姊了。你們倆玩了這麼一會兒,肚子也該餓了罷。先用了午食再說。這些是我的午食份例,口味偏清淡。待會兒還有你們喜歡的口味重些的吃食,也有甜點。”
“謝謝王娘子。”聽到最後半句,崔簡笑彎了眼。
因循着食不言的規矩,用午食的時候,連年紀最小的崔韌也沒有言語。只是,他於進食時的禮儀還有些生疏,侍婢便跪坐在旁邊幫他佈菜。崔簡看了幾眼,便示意那侍婢不必再接着伺候。他刻意將進食的動作都放得慢了不少,崔韌也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王玫見了,心中也添了幾分暖意,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用完午膳後,王玫便帶着兩個孩子在庭院中散步消食。崔簡認識許多種花草樹木,教崔韌念它們的名字。他每說一種花木,便問:“王娘子可知它的花期?”王玫對自己庭院裡的花木頗爲了解,自然述說了一番。他便很快就總結出一段話裡的重點,言簡意賅地告訴了崔韌。崔韌奶聲奶氣地跟着唸了一遍,雖然仍是似懂非懂的,卻很是高興。
“阿實,你真是位好兄長。”兩個小傢伙的互動,看得讓人情不自禁地便想微笑。彷彿所有的煩心事都在這一刻消失了似的。“你照顧大郎多久了?”看起來就像相處已久的親兄弟一般親近自然。
崔簡回想了一番,脆生生地答道:“我和阿爺回家的第二天,便去了叔祖母的別院。阿爺說這別院實在是漂亮,就住下了。除了回家問候祖父祖母、世父世母、阿兄阿姊們之外,我都陪着大郎一起頑。”
“叔祖母?”王玫敏銳地發現了這個稱呼,“你稱呼貴主爲叔祖母?那你阿爺和大郎的阿爺——”
“是堂兄弟!”崔簡回道。
堂兄弟?王玫沉吟起來:崔尚書除了崔駙馬以外,還有兄弟麼?對這些世家大族譜系不夠了解的她,根本不清楚博陵崔氏二房嫡支的情況。由於她始終沒有將崔子竟崔四郎與滿臉鬍鬚不計形象的崔郎君聯繫起來,推測反而離事實越來越遙遠。於是,她就這樣再一次與真相擦肩而過。
王家的宴飲在日暮時分徹底結束了。因住得近,李十三娘是最後一個走的。她笑吟吟地望着牽着崔簡的王玫:“阿實與九娘確實投緣得很,瞧着完全不像是第二回見面。你們這一下午都做什麼去了?那些個小郎君裡,就沒找着有趣又投契的麼?”
“倒是有幾人邀我和大郎去他們家頑,只是他們不曾說名字,我也不知道是誰。”崔簡回答道,“那些遊戲剛開始頑得還有些意思,後來我一直贏,就沒人願意同我頑了。”
王玫也是頭一次聽他說起今天頑耍的情形,與李十三娘一樣,都忍不住笑了:“原來如此。許是見我一人孤單,阿實和大郎這一下午都在陪我說話。大郎又睡了一覺,現在還有些迷糊呢。”
李十三娘瞥了她一眼,抿脣笑道:“我前兩日與阿家說起了你出家爲女冠之事,阿家說讓你多去陪她說說話。你這些日子可有空閒?不如明日我便派人接你到別院?”
王玫怔了怔,回道:“承蒙貴主垂青,是我之幸,自是隨時都能過去。只是不知貴主要與我說些什麼。我如今纔剛能背誦經文,也不敢談什麼玄學道術。”
“就陪着阿家隨意說幾句便是,也不拘什麼。”李十三娘道,勾着嘴角轉過身,“就這樣說定了,明日我讓人來接你。”臨上馬車時,她又似笑非笑地瞧了過來,心情似乎變得格外愉快,這才進了馬車。
王玫察覺了她的舉動,心裡頗有些奇怪,卻也不曾放在心上。等她回內堂的時候,父親王奇遠遠望見她,便異常興奮地從長榻上下來了,連聲道:“玫娘!玫娘!聽聞今日十三娘帶了位崔小郎君過來,送了你一幅畫?”
“阿爺怎麼知道?”王玫有些驚訝地笑了起來,吩咐丹娘將那個木盒取過來,“這幅畫是阿實——崔小郎君的阿爺所作,我今日一直忙着,竟忘了看。阿爺、阿兄不妨點評一番,也好教我能欣賞欣賞這幅畫的一二絕妙之處。”
王奇摸着鬍子,呵呵笑道:“若是點評了,這幅畫便送給阿爺收藏如何?真是料想不到,與你有緣的那位崔小郎君,竟然是崔四郎之子!崔四郎的畫,可是有兩三年不曾見過了!這應該是新作罷!”
“崔四郎?”王玫呆了呆,眨了眨眼睛,覺得自己似乎好像聽錯了什麼。她抿了抿嘴脣,決定再確認一遍:“崔子竟崔四郎?崔尚書家的那一位?”
“不然長安城裡還有哪個敢稱崔四郎?”王珂微微一笑,瞥了妹妹一眼,“你不是曾在大興善寺見過他麼?就不覺得他看着很是面熟?崔家堂兄弟幾個,除了崔澄之外,長得都頗爲相像,不可能認錯罷。”
“崔子竟是崔子由的堂兄弟?”王玫的表情有些發僵:見過一面或是見過幾面,有什麼區別麼?至今爲止,她都沒能見着崔郎君的臉呢!誰知道那堆鬍鬚底下到底是什麼長相?
“上回赴真定長公主的芙蓉宴,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李氏奇道。
“……原來是他……”王玫喃喃道,終於接受了事實。崔子竟崔四郎的傳說,她實在聽得太多了。一直以爲他是一位頗帶幾分憂鬱、不理世俗凡情的貴公子。如今,腦海裡的貴公子形象瞬間碎裂了,連灰渣渣都飛得半點不剩——取而代之的,是那位滿面鬍鬚的糙大漢。很能吃,很能發呆出神,同時也很聰敏,絲毫不難接近。
想象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傳聞和真相之間的距離,真是異乎尋常的遠啊……
晚上回來趕緊寫文,所以就晚了
裸更的人真是傷不起啊
本章的吃食部分參考了《唐朝定居指南》,推薦大家去看,和《唐朝穿越指南》一個作者,很不錯的唐朝科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