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下旨力保太子之後,真定長公主轉日便回到了勝業坊。她離開得十分突然,回來的時候卻很平靜,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一般。因公主府如今每天都能收到一堆拜帖,着實有些擾人清靜,鄭夫人便特意將她與李十三娘接到崔府中小住些許時日。縱是有些消息靈敏的貴婦上門拜訪,她也出面擋了下來。雖說鄭夫人並非真定長公主,但她是博陵崔氏二房宗婦,她的態度便是博陵崔氏二房的態度,許多人也不得不掂量着行事。
沒幾天,便到了九月初九重陽佳節。
崔敦、崔斂、鄭夫人、真定長公主都去了宮城中赴宴。據說,這次宴會是太子妃、魏王妃輔佐長孫皇后籌備的,聖人與皇后的用心也不難猜出來。一時間,便是心裡再不願意,魏王也必須裝出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樣來。只是,太子顯然並不將他放在眼中,只作全然沒瞧見他的作態。倒是晉王,見自家四阿兄難得友善,便與他說了些摹本進展之事。魏王聽了,想起白費一番功夫的崔泌、崔泳兄弟倆,當下就怎麼看他都不順眼了。晉陽公主、衡山公主見狀,巧語幾句纔將晉王“解救”出來。兄妹三個對視一眼,目光裡充滿了無奈與複雜。嫡親的兄弟姊妹尚且如此,他們還有一羣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呢!到了緊要的時候,本便稀薄的血脈親情,又還能剩下多少呢?
因崔澄、崔澹這天也不得空閒,小鄭氏、清平郡主亦各有打算。小鄭氏有一位血緣極近的堂兄也要來參加省試,她便帶着崔篤、崔蕙娘、崔慎招待親戚。清平郡主則照舊領着崔敏、崔英娘去了徐王府。崔滔陪着李十三娘與一雙兒女在家中舉辦賞菊小宴。崔淵、王玫則領着崔簡回了王家,而後奉着王奇、李氏,帶着阿嫂、侄兒侄女們去往京郊登高望遠。族世母崔氏、王十七娘,以及悄無聲息接來的盧十一娘自然也隨着一同去。
行至半途,崔泓、崔沛兄弟護送着自家牛車也加入了。到得城門前時,王方翼也護着一輛牛車進入到隊伍當中。一行人略停了停,將崔泓崔沛之母、王方翼之母迎上了李氏所坐的牛車之後,才繼續往前行。
到得離京城不遠的小山坡邊,附近已經圍起了不少行障。王家僕從也匆匆豎起帳幔,圈出一塊草地鋪好葦蓆、茵褥。女眷們進入行障裡歇息,精力充沛的郎君們則拿着紅豔豔的茱萸枝往山坡上走。
“仲翔今日不當值?”崔泓好奇地問。千牛備身是守衛聖人身邊的近身侍衛,休沐歇假的時間與尋常官員並不相同。尤其像王方翼、崔澹這種深得聖人寵信的年輕侍衛,一年到頭也不容易輪到多少回假期。
“佳節難得。”王方翼回道,“因家中只有阿孃,不忍她孤零零地過節,我便特意與人換了當值的時間。”
“若非如此,平時也很難將仲翔約出來。”崔淵似笑非笑道,“嘖,我和九娘可真算是用心良苦了。說不得,這一回既有我的面子,也有十一孃的面子罷。”
王方翼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卻並未出言辯解,彷彿默認了一般。崔泓卻不知怎地,臉上神色變幻萬端,輕咳了兩聲,亦不再多話。至於崔沛,搖着茱萸枝走在後頭,時不時地提醒幾句前頭的崔簡、王旼注意腳下,完全不曾細聽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待大家將茱萸插到山坡頂上之後,崔簡、王旼見周圍很有些野物,便開始拿出彈弓“狩獵”了。王奇興致很好地指點他們兩句,反倒讓小傢伙們大失準頭。眼見着他作爲祖父、外祖父的威嚴便要喪失了,崔沛實在看不過去,便在旁邊提示起來。王奇忙不迭跟着他說了幾句,崔簡、王旼才重新尋回搖搖欲墜的信心。
崔淵、崔泓與王方翼則在一片開闊的草地上坐下來,一邊曬着秋日的暖陽,一邊俯視着山坡下的風景以及彷彿近在咫尺的長安城。雄偉瑰麗的城池宛若天地間生出的棋盤,百餘里坊整整齊齊。行走在其中的人卻比螞蟻還更微小,完全分辨不清楚。
“仲翔,這些時日,你在宮中可曾聽說過什麼傳言?”崔淵忽然問。
王方翼望向他,想了想:“我們聽過各種各樣的傳言。”他們隨着聖人在宮殿中行走,偶爾也擔負着巡邏之責,時常都能撞見宮人、宦官私下悄悄議論。換而言之,除了那些宮中的陰私之事,他們每天都能聽着各類真真假假的言論。剛開始難免還有些查證事實的念頭,然而,宮中之事卻並不是區區千牛備身便能夠插手的。久而久之,他們也便麻木了。當然,並不是沒有千牛備身被人拉攏收買,成了暗藏的探子。但他心裡卻很清楚,隨意泄露宮中甚至乎御前的消息,遲早都會出事。不過,崔淵畢竟是他的好友,他既然出口詢問,他便不會隱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因他深信,以崔淵的品性,便是知道這些消息,也不會拿來做什麼混賬事。
崔淵望了望東方,笑道:“我也只想聽能聽的。”他對窺探聖意並不感興趣,也不想讓王方翼覺得爲難。
王方翼略作思索,回道:“若是關於那位,也確實沒什麼不能說的。他近來所做的那些事,宮中的侍衛、宮婢、宦官幾乎都已經人盡皆知了,遲早也會傳到聖人和皇后殿下耳中罷。前一陣,他給那個被聖人處死的伶人立了衣冠冢,天天撫墓痛哭,幾乎無心理會任何事。東宮屬官進諫,太子妃規勸,皇后殿下申飭,他皆作不知。而後,他彷彿漸漸從悲痛中恢復過來,卻開始飲酒作樂,似乎一刻都不願清醒。”
“……”崔淵挑了挑眉,一時無語。
崔泓則怔了怔,困惑之極:“太子竟如此在意那伶人?連先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廢立之事也不管不顧?”
“或許,他確實將那伶人當成了此生摯愛罷。”王方翼答得十分平靜,語氣中毫無任何起伏,也沒有諷刺之意,“不過,便是再如何摯愛,保不住也沒有任何意義。而且,聖人的本意是想除去那伶人,讓他幡然醒悟,不料他如今卻變本加厲了——這兩天,他剛召集了一羣突厥人,宣稱要訓練突厥鐵衛。據說,他在東宮中建立了突厥牙帳,效仿突厥習俗起居坐臥,飲酒吃肉,練習騎射。”
“這又是何意?”再度迷惑的崔泓忍不住問,“難不成,他想對聖人不利?不會罷?就爲了一個伶人?”
“你想得太多了。”崔淵回道,“縱是太子想親手訓練一羣只忠於他的親衛,頂多也不會超過百人。即使這百人都是突厥人,也不可能敵得過數千禁衛。你以爲,任誰都能效仿玄武門麼?”以這位太子殿下的脾性,再如何摯愛那個少年伶人,遲早有一日也會在尋歡作樂中忘記。如今,他訓練所謂的突厥鐵衛,也不過是爲了發泄而已。當他徹底清醒過來之後,面對失望的聖人、皇后殿下,面對虎視眈眈的魏王李泰,大概便再也無法安心了罷。一次又一次地消磨聖人、皇后殿下的期待與希冀,便是再如何寵溺兒子的父母,便是再如何滿懷信心的父母,耐心也有消磨殆盡的一天。大好的機會不把握,只知肆意妄爲、隨心所欲,這種脾性,又如何當得起未來的君王大位?又如何當得起大唐廣袤的江山?又如何當得起千千萬萬大唐子民的生活生計?
聞言,王方翼眉頭微動,低聲道:“或許……未必不成。我想起來了,陳國公最近似乎與太子走得越來越近了。他的女婿賀蘭楚石本便是東宮千牛,聽說不少突厥人都是他引薦給太子的,與陳國公多少有些干係。”
崔淵臉色微微一凝,而後又漸漸舒緩了些:“畢竟,這只是猜測而已。陳國公位高權重,又得聖人信重,如何會做出這等事來?”當然,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信。侯君集攻下高昌,確實立下了開疆拓土之功。但他攻下高昌之後,大肆蒐羅寶物佔據己有,且毫不約束手下軍士,使浩浩大唐王師成了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劫匪,令大唐在西域諸國當中威信盡失。因此,班師回朝之後,他便被下獄囚禁。本要按罪論處,卻有人因他是功臣而求情,聖人也不忍處罰他,便將他放了。只是,這兩年再也沒有給過他實職。侯君集此人,自負功高而無比傲慢,若認爲自己受了委屈,又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崔泓對其中內情不甚清楚,卻直覺並非如此,不自禁地仔細思考起來。王方翼則深深地看了崔淵一眼,將壓得心中沉甸甸的猜測都暫時放開了:“若是子竟需要,東宮那頭的消息,我必會更加註意一些。”
“煩勞仲翔了。”崔淵笑道,“不過,雖並非窺探聖意,但此事也需格外小心些纔是。”
“我認識幾名東宮禁衛,平日常與他們飲酒,聽他們發牢騷。太子做下這些事畢竟並未隱瞞他人,該傳出去的早就傳出去了。”王方翼道,“便是子放,也很有些交好的侍衛。子竟也可問一問他。”
“兩相映證,也更可信一些。”崔淵頷首道。他不經意地回首,便見崔簡、王旼正在草叢裡撲騰着追逐野兔,崔沛、王奇不但將他們支使得團團轉,還挽起袖子打算親自下手。於是,他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說起來,明日便是你們納徵的日子了。”
話題轉得如此之快,王方翼、崔泓一時都未曾反應過來。
崔淵勾起嘴角:“作爲姊夫姊姊,我和九娘一定會好好給十一娘、十七娘添妝。”盧十一娘這一脈近幾年愈發沒落,想必也添置不出什麼嫁妝了。若不是盧父、盧兄等皆擁有五姓子的驕傲,恐怕連他亡妻盧氏的嫁妝,他們也恨不得能討回去填補家用。因而,他與王玫、崔簡、盧傅母商量之後,決定從盧氏的嫁妝中撥出一個莊子、一間商鋪給盧十一娘。王玫還會送出一個茶園的地契。至於給王十七娘的添妝,便是茶園的地契以及一整套頭面首飾了。畢竟,有阿孃的操持,王十七娘的嫁妝如今也頗爲像樣了。於盧十一娘,他們算是雪中送炭;於王十七娘,他們只是錦上添花——但兩邊的心意卻是相同的。
王方翼抱拳行禮,輕聲道:“我替十一娘多謝子竟與嫂嫂。”
“其實……其實很不必如此……”崔泓搖首道。
崔淵回道:“不論多少,都是我們的一番心意,你們也很不必放在心上。你們的家底如何,我心裡自然很清楚。若是不願往後都靠着娘子的嫁妝過活,便好生努力,創下一份豐厚的家業,回饋她們的辛勞罷。”
王方翼和崔泓的目光變得越發堅毅,皆點了點頭,亦算是許下了無聲的諾言。
山底下的行障中間,王玫與盧十一娘、王十七娘說起此事時,兩人都怔了怔,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她們已經下定決心與王玫一同經營茶園,也需要有一個實實在在的茶園來磨練自己。雖說連創業都是靠着她幫忙,但三人已經不分彼此,往後再用旁的回報便是了。她們堅信,便是有再多的利益糾葛,都不會消磨她們之間的情誼。而這樣的信念,也會在時光之中磨練得越發醇厚,越發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