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至貴境,明溯心中也曾念過以詩書博取名聲。仗着腹中博聞強記下的數千篇詩詞歌賦散文小說,想要在這個七言尚未興起的時代大出一番風頭,倒是不難。難就難在,詩作得再好,也不過是個文人謀士,哪裡比得上親率萬騎馳騁沙場來得淋漓痛快。慈不掌兵,同樣,在那亂軍之中,文弱之士也不過一介浮萍,刀戈所指,飄零凋落,即便是坐鎮後軍,也須溜得主公開心,玩轉同僚關係,否則一切還是徒徒爲他人作了嫁衣。
自己的命運自己把握,即便是做個逍遙自在的小諸侯,也要比那膽戰心驚遊走於朝堂之上安生得多。“我自橫刀向天笑”,這纔是明溯內心想法的真實寫照。至於張、蕭之輩,不過是應應景兒,臨時拉來充一下門面,附加點名人效應,總比自個兒打腫了臉去充胖子來得更強不是?
明溯這首詩篡竊了後世偉大的維新志士、“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只是,此時《後漢書》尚未出世,張儉、杜根二人事蹟尚不能令世人熟知,自然不能隨意剽竊,權宜之間,只得將二人臨時換作了張良、蕭何,這一改,卻是比原詩更爲適合此時明溯的遭遇境地。至於爲什麼不自比韓信,這個正是那五六步躊躇間思索出來的結果:那韓王后來成了一大反王,若是將自己比了韓信,傳到有心人耳中,豈不會給自己先行扣上一頂意存不軌的大帽子。那日,小婦人的酒肆之中,明溯已經犯了一回錯,引發了後來諸多事端,此時自是出口謹慎,不會隨意便去觸了黴頭。話說那譚嗣同在變法失敗之後,被封建頑固派囚於獄中,行將就義前夕,慷慨壯懷即書了這一首題壁詩,音調極爲激昂,情懷十分壯烈,着實震撼人心。
這不,一詩吟罷,座上俱驚,不盡如此,便連那堂外偷聽的一個人物也不禁爲詩中寄託的壯志雄心所折服,不知不覺就喊了出來。
三人往外望去,只見一健碩之人,約莫二百餘斤的身塊,髻束武弁大冠,上加黃金璫附蟬爲紋,前面綴了顆貓眼大小的藍寶石,後面卻舍了那雙鶡,改飾成赤黑色貂尾,一身褐色錦袍外面批了件打磨得黯黑髮亮的明光鎧甲,胸前用細細的牛皮繩子環鎖着一片橢圓形甲板,行走之間,只見光芒耀眼,猶同一面鏡子戴在身上,後面罩着一片草綠色的披風,褐綠絳三色映襯,反差極爲奪目。明光甲此時方纔出現,便是那見多識廣的郭貴,也只是偶爾在京中見過一回,明溯更是聽都沒聽過盔甲還有這樣奇葩的製法,心中好奇,便多打量了幾眼,卻見衣袍下面,倒非自己日常所見的木屐或者是輕俠愛穿的皮底快靴,此人穿着一雙底厚足以蓋過腳掌的布靴,靴首微微翹起,聚成那猛獸形象,一時間,明溯忍俊不住,差點笑了出來。其實,任哪個從未見識過此時豪強官靴的人來看了,也都會被那雙不倫不類的虎頭靴逗得哈哈大笑。
見此人按劍進了堂內,趙郡丞忙上前口稱“太守大人”拜見了一番,旁邊窈姬識得眼色,也尾隨拜倒在旁,只有那明溯,滿面詭異的笑容,還在死死盯着自己小時候也曾穿過幾回的虎頭靴納悶不休。
那人正是本郡最大的長官,陳留太守張邈。此人少時以俠義聞名,接濟貧困,助人爲樂,傾家蕩產,壯士多有歸附於他的,被稱爲“八廚”之一,自不會和一個陌生少年計較什麼,更何況,此少年方纔還作了一首連他自己都讚歎稱絕的七言律詩。
張邈邁進堂內,也不客氣,袍裾一掀,便跪坐在那趙郡丞讓出的主位之上,人未坐穩,一聲洪亮的聲音已經傳了出來:“賢人嘗言,詩以五言爲最,多了則格律疏散,韻律混亂。然我觀你適才所作之詩,每句均爲七言,平仄對仗、頷頸有據,格律嚴密、朗朗上口,且意境深遠,頗合我心,不知小哥兒師從何方高人?”
趙郡丞那一聲太守,明溯已經猜出了此人身份,只是光顧着研究那雙虎頭靴,一時之間,竟失了禮數,心中正自忐忑不安,突然聽到張邈的這句問話,心中稍許安定了些。這張邈渾然不似一般官場中人,言必稱“吾汝爾等”,語不過“之乎者也”,一聲小哥兒叫得明溯心中頓時起了親近之意。
此時,見其發問,明溯毫不遲疑地答道:“回這位大人,此詩格式乃是我閒來無事所創。”
“啊……”旁邊趙郡丞、窈姬聞言驚訝掩口。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世間飽讀詩書之士,何止千萬,若是能夠獨創一種文體,即便留不了幾篇佳作,也當爲萬世傳頌。那趙郡丞與明溯相熟甚久,當初,作爲上官,也着人好生打探過這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屬下的底細,對於邑西里人口中所稱浸了一回茅坑醒了腦殼的說法頗多不屑,認爲不過是鄉野之人假託鬼神故弄玄虛之言,此時聽了明溯這段話,突然心中有了頓悟,便有些坐立不安,目光不斷遊離望向那後院茅坑方向。
“你創的?”張邈卻是不信,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明溯:“倒是我眼拙了,還不知小哥兒姓甚名誰,又是誰家高弟。”
“大人,爾便是西位亭……假亭長明溯。”明溯還沒想到怎麼回答,趙郡丞忍不住在旁邊接了一句。
“西位亭?明溯?”張邈事情繁多,哪裡還記得這樣一個小人物。
“便是大人口中所稱數月三遷,不合禮數的那個……”趙郡丞也不知道當面應該怎麼介紹,只得拿那當日之話來暗暗提醒。
“哦,你便是那將一羣烏合之衆操練成甚麼先登軍的那個亭長?”張邈卻不是個糊塗蛋,延津、襄平二縣跟在已吾後面冒功請賞,濛濛一般人還可以,想要忽悠過騎都尉出身,憑藉馬上武功當上這個太守的張邈,可是不太現實。那日,三縣請功之後,張邈逐一召來三縣之長,稍一盤問,便發現延津、襄平二縣令言辭閃爍,疑點甚多,要不是後來已吾縣長趙焉將明溯的功績和盤托出,他差點一怒之下,以殺良冒功之罪砍了那兩個窩囊廢的項上人頭。這也是爲什麼趙焉、黃裕能夠火速擢升,那二縣卻只得了個安慰獎的真實緣故。
“回這位大人,正是。”明溯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下來。
“世道紛亂,不堪其擾,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然我等皆出有所衣,雖不能避寒,卻能遮體,入有所食,雖不能果腹,卻能充飢,鄉勇雖然艱苦操練,但還沒到絕望放棄的程度,諸民雖是疾苦,卻還沒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赤地千里,人煙斷絕的地步——此番言論可是你所述?”
這段話是當時明溯收留流民之際,感慨之下,所說的一段話,卻不知這張邈又從哪裡聽了過來,此時講了出來又是有何用意。明溯心中暗想,看來自己那西山之中,也不盡是心腹,從張邈這番熟捻便可以看出,十之八九,自己手下已經被他安插了細作進去,恐怕不止是自己,便是那諸縣之中,也應有其心腹之人暗暗潛伏。明溯不由暗自警醒,待此番京中之行,一定要好好清理盤查一下手下之人的底細,千萬不能學那呂奉先,睡得迷迷糊糊得被手下綁了個嚴實送與敵人。
見明溯不吭聲,趙郡丞心中着急,便扯了扯其衣袖,示意大人還在等着回話。其實,便是明溯這段話,那趙郡丞也是沒有聽過,不然,他早就幫明溯出言解圍了。
明溯回過神來,見張邈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中突然一片雪亮: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此時自己身處陳留之中,人爲刀俎我爲魚肉,若是這張邈看自己不順眼,早就喝令拉出去砍了,還需要在這裡與自己廢多少話作甚。於是,便恭謹地行了一禮,坦然言道:“正是我當日見民生疾苦,一時心有惻隱,隨口說了一句。”
“衣不能避寒,食不能果腹,鄉勇艱苦,諸民疾苦……”張邈喃喃自語,突然瞠目大喝一聲:“難道在本郡治下,竟然全是此等悽慘景象?”
“正是!”明溯毫不畏懼地回了一句,想了想,又嘆了口氣,言道:“其實,也不盡皆如此,已吾縣中,安居樂業,民生雖是疾苦卻自有所樂,當爲本郡郡守治理之功。只不過此等樂境不能全郡推廣,亦爲平生之憾事也。”這也算是小小地拍了一把張邈的馬屁了。
張邈長長地嘆了口氣,上下打量着明溯,越看越是喜歡,越看越是滿意,言道:“先生大仁,不啻於我之衛茲,當擢爲子言副手,引爲股肱。”子言是趙焉的字,衛茲即是郡中都尉,也就是那樑國尉的叔父。張邈改口稱一個少年爲先生,又拿他與衛茲相提並論,已是十分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