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言到這裡就已經結束了。儘管不清楚劉陶現在處境如何,可畢竟沒有被當場處死,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長嘆一口氣候,明溯也顧不得歇息,令手下隨意的包了些食物之後,便也匆匆忙忙地告別那消息靈通的地方官吏,一馬當先奔了出去。
現如今,明溯最擔心的倒不是劉陶。畢竟劉陶在帝都之中頗有些人緣,除了當場誤殺,不然的話,過了這件事後,那劉宏即便是再動了殺機,估摸着有了羣臣的勸說,最終至多遭受些皮肉之苦而已。
反倒是郭貴,明溯不清楚那郭勝到底給他傳了甚麼訊息,竟然也不找自己商議一下,就這麼火急火燎的孤身趕往了帝都。
到底是兄弟情深,那郭貴爲人又十分仗義,明溯最怕的就是郭貴闖進洛陽之後,爲了營救自己的老丈人,胡作非爲一番,最終得罪了劉宏,惹來殺身之禍。
與劉陶不同的是,郭貴在洛陽之中可沒有甚麼根基。雖然說有個親大伯郭勝正在劉宏的身邊,可明溯心中清楚,郭勝現在在洛陽的日子也過得十分艱難。
一方面,因爲不肯同流合污,身爲中常侍的諸人大多與其離心背德;另一方面卻是因爲其身份的特殊性,那些朝中自詡清高的大臣大多將其歸入爲了奸佞同黨一類,屢屢排擠打擊。這兩點看上去比較嚴重,可卻不是致命的。
真正讓明溯擔憂的是,自己當初在帝都得罪了不少人,無情等人更是大開殺戒,當時整個洛陽幾乎是無論忠奸,家家戶戶都在招魂,當時就連素來交好的劉陶、橋玄二人都不敢再爲自己說好話了。在這種情況之下,若是郭貴再鬧出點甚麼事情,估摸着最終的結果便是羣起攻之了。
焦慮之下,明溯再也顧不得愛惜座下汗血寶馬,直接一鞭重重的抽了下去,頓時在那馬臀上面留下了深深的一道血紅的印記。
明溯急於離開,卻是沒有留神到,就在自己等人呼嘯着穿過城門的時候,那氣喘吁吁趕上來送行的地方官吏眼中卻是露出了一絲憂慮的神色。
能夠與明溯聊上這麼多的自然不是尋常人等。那個消息靈通的地方官吏之所以能夠知道這麼多的訊息,主要還是因爲曾經在胡母班手下任過職。
這京官外放之後,儘管地位已經大不如前,可以往結交下來的關係還在。胡母班以前的職務是執金吾,主要負責的便是宮中的安危。毫無疑問,此人能夠知道這麼多的訊息,主要的渠道來源就是宿衛中的老關係。
其實,先前有一個情況,任是此人再三遲疑,最終還是沒有選擇告訴明溯。
“哎,帝都要地震了!”見明溯一行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遠方,這憑着箭垛遠眺的官吏不由的長長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便悶悶不樂的下了城牆。
雖然不清楚洛陽之中事態究竟已經發展到了哪一步了,可越是臨近,明溯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卻是越來越嚴重。
左眼跳災,還是右眼跳災呢?這個問題沒有在明溯心中糾結多久,便被聞訊趕出南門,前來迎接的郭貴給解開了謎團。
忐忑不安的翻身下馬,一把摟住一身素服的郭貴,明溯頓時覺得好是一陣天旋地轉。無論古今,素服都是家中有人去世的標誌性配備。
既然郭貴換了這身裝束,那麼肯定是家中有喪了……就是不知道這個倒黴的人究竟是劉陶還是郭勝。
儘管心中已經大略有了些答案,可明溯卻還是不敢,也不願意去承認這個事實。
無論是劉陶也好,郭勝也好,其實都如同自家長輩一般。想當初自己第一次來到洛陽,若不是這二人的幫襯,估摸着自己就是性命都難以保障,更加不談今天的發展了。
“這是?”悶了半響,明溯見那面色哀痛,雙眼圓瞪,一雙嘴脣卻是抿得緊緊的郭貴沒有主動提起,只得主動問了一聲。
聞言,郭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當場放聲痛哭了起來。
好生勸慰了半響之後,明溯方纔弄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劉陶死了……就在衝撞了劉宏的當天晚上,劉陶與陳耽二人被張讓等人悄悄的殺害在洛陽獄中。當然了,對外宣稱的結果自然是二人畏罪絕食自殺。
這個結果雖然驚愕,卻是沒有出乎明溯的意料。其實,就在先前見到郭貴身影的那一剎那,明溯心中就已經默默的承認了這個結果。只不過,因爲沒有能夠得到親口證實,心中一時不願意承認而已。
這個時候,明溯心中一片拔涼。劉陶終於還是死了,直到現在,明溯才發現這個曾經一直追着自己要收爲女婿的老人對自己是多麼的愛護。
從大街上的偶然相遇,到二人密謀劫下蔡琰,操辦婚事,乃至是下棋……太多太多的回憶了!明溯本來就是一個戀舊的人,現如今洛陽城中可謂是亦師亦友的一個……親人,陡然離開了人世。雙眼冒火的擡頭看了一眼南門方向,明溯異常冷靜的言道:“先跟我回侯府,剩下的事情自有六兄爲你做主。”
這話一出來,明溯卻是突然意識到了哪裡不對了。自始至終,自己在詢問劉陶的時候,這郭貴都顯得有些麻木,似乎他先前的悲慼並不完全是因爲劉陶。
想想也是,雖然說劉陶是郭貴的老丈人,可那劉巧兒畢竟還沒有過門,再是悲慟,也不至於像死了老子一般吧。
想到這裡,明溯心中頓時浮起了一個就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結果:“伯父他?”
一聽這話,郭貴那看似麻木的面容突然極其詭異的扭曲了起來。狠狠的點了一下頭之後,郭貴轟然拜倒在地,滿是怨毒的央求道:“我要將那些害了我伯父的奸人銷骨揚灰,還望六兄幫我!”
轟隆……此時此刻,明溯只覺得一股洪流直衝腦門。
這又是出了哪門子事情——劉陶喪生獄中,雖然說讓人扼腕嘆息,可畢竟是得罪了劉宏,有這個結果既在意料之外,又沒有完全出乎意料。可郭勝卻是宮中的中常侍,再怎麼弱勢,也是當初十三個封侯的人物之一。若是沒有劉宏的點頭,這洛陽之中又有誰能害了他的性命呢?
目呲欲裂的一腳重重的蹬碎了那鋪路的青石,明溯連續喘了好一陣子粗氣,那驟然炸開的毛髮方纔稍許柔順了一些,慢慢的隨風飄散了下來,卻是亂七八糟的蓋在其面龐上面,遠遠的望去猶如一隻從地獄之中剛剛鑽出來的索命惡鬼一般。
與劉陶不同,對於郭勝,明溯一直是當做自己的長輩一般尊敬的。誠如劉宏所言,這宮中也不是完全沒有好人的。別的明溯不知道,可這郭勝就是生活的一個例子。
早在自己還沒有進入朝廷視線之中時,明溯就已經見識過了郭貴的樸素持家和與人爲善的處世觀念。之後在爲郭貴求親的時候,這郭勝更是沒有以權謀私,去威逼劉陶,而是採取了很男人的解決方式……儘管從生理上而言,他早已不算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拋開許多對自己的關照不提……無論一個人是忠是奸,對於自己的親人,他總是顯示出與衆不同的親熱和偏向性。明溯並不是從自己的好惡上面來確認郭勝到底是不是一個好人的。
事實上,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很多時候明溯都還是不由自主的在用一種辯證唯物主義的觀念去看待事物……其中,當然包括“人”。
毋庸置疑,郭貴不僅是一個樸素的人,他更是一個淳樸的“漢子”——或者說,郭貴本來就是宦官之中少有的好人之一。
其實,東漢末年的宦官並不像後世想象的那樣,或者甚至像許多小說中描繪的那般窮兇極惡,貪婪無恥。
劉宏時期,宮內濟陰人丁肅、下邳人徐衍、南陽人郭耽、汝陽人李巡、北海人趙祐等五人稱爲清忠,皆在里巷深藏身與名,向來不喜與人爭權奪勢。
其中趙祐更是因爲博學多覽,在蘭臺校正、石雕《五經》時配合蔡邕等大儒著作校書,從來不肯接受外面的賄賂,參與編書的大儒皆是十分推崇其真才實學和爲人處世的品德。
至於明溯熟悉的一個宦官,成皋人呂強,少爲小黃門,遷中常侍,當初就在封侯的十三個人中間,奈何此人堅決不肯接受都鄉侯的封號,並且上書請求斥奸佞,任忠良,薄賦斂,厚農桑,開言路。劉宏也清楚此人忠誠,卻是礙於張讓等人的厭惡而沒有去正確的使用他。
最終,呂強被趙忠等人誣奏,說他的兄弟爲官貪濁,劉宏聽信了讒言,問也不問,就直接派人去拘捕呂強,導致他忿而自殺在家中。
其實,除了這些人之外,就是那追隨郭勝的小黃門,甘陵人吳伉。此人善爲風角,博達有奉公稱。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這吳伉在宮中也就是與郭勝比較聊得來,所以才選擇了到他手下,至於郭勝不當值的時候,此人經常託病出去唸經拜佛,從容養志。
郭勝也死了,而且是因爲意圖向劉宏進諫,阻止張讓、趙忠、曹節、王甫等人去私自殺害劉陶,被聞訊趕了過來的張讓等人栽了一頂封諝同黨的帽子,最終被氣昏了頭的劉宏迷迷糊糊之中收入獄中,當晚一同“絕食”而亡。
這就是宮鬥,其殘酷慘烈程度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場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