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元、胡魁、楊簡等縣中諸人聞報趕來的時候,明溯正抱着一條腫脹出水色的小腿,坐在那已成灰燼的小院外,埋首不語,情緒低落。樂進抱着直劍侍立一旁,七八丈之外,郭貴、葛建等人並着一衆里長團聚在一起,後面一堆里民莊丁或坐或站,把個裡道擠的水泄不通。
見縣中諸人過來,衆人皆自覺地讓出一條巷子。那樂進並不識得鄧元三人,見有陌生人到場,雖見盡腰懸青綬,心中畏懼,卻仍是不讓,兀自把那手中劍往前一橫,攔了幾人去路。
鄧元、楊簡自然不會與一無名小卒計較。胡魁卻是心疼妹婿,顧自往前行去,及至那劍前,拔刀頓劈,才下到一半,便被那樂進架了起來。胡魁失了面子,也不收手,騰出左手壓住刀背,“呔”地一聲,又將那刀壓下三四寸。樂進神色不動,依然單手執劍,只是眉眼抖動,暗暗作力。
刻鐘之後,二人仍僵持在原地,胡魁神色不耐,擡腳便朝前方襠下踹去。樂進左手下壓護住那襠部,卻把右手一抽,往後退了一步,依然將劍橫在衆人面前。胡魁原地不動,環扭了一下腰身,高舉環刀,大步一邁,便欲劈下。
郭貴早與衆人相識,見二人生了誤會,欲要解釋一二,然血書之事,禁忌較多,此時現場人多嘴雜,不宜聲張,想了想,便出了人羣,準備勸下這場莫名其妙的比試。不想,才走到近前,卻被鄧元笑吟吟地攔住。
鄧元二人自打識得胡魁以來,還未嘗見其吃過幾次虧,不想此次過來,一個相貌不顯的矮個子里民單手就持住了胡魁雙手執刀,心中覺得甚爲有趣,便樂的在旁邊看上了熱鬧。
樂進本是心中忐忑,見三人眉來眼去,自然知曉眼前諸人與主公關係匪淺,遂垂下手中之劍,躬身讓過一旁。適才輸了一陣,正欲打起精神,重新比過,不想對手卻是先行罷了,那胡魁心中頓覺無趣,頗有一拳打在棉花之上的感覺,高舉的右手,放哪裡都覺得彆扭,想想更是惱怒,索性將刀一扔,空手上前去揪那樂進的衣襟。
樂進也是心中惱火,見這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知進退,右手一挽,將劍別到背後,左手卻是毫不客氣,一個肘擊,便衝那胡魁的下巴而去。
見二人已打上了真火,不容郭貴遲疑,趕緊壓低喝了一聲:“此爲三兄,不可無禮。”樂進聞言一愣,緊忙收手,不料那胡魁卻是不領情,猶自滿滿一把揪上了樂進的前襟,小腿一勾,卻學了那個草原的招式,將樂進摔了出去,正撞上發愣的明溯。
明溯反應過來的時候,正看到一道身影衝了過來,擡腳對着身邊摔倒在地的樂進胸部便待踹下,情況緊急,也不擡頭,直接將手中屠龍鞘身往前一送,正點在那膝蓋前面。胡魁倒是沒有想到明溯會向他動手,措不及防,膝蓋吃疼一軟,整個人便栽了出去,和那樂進湊成了一對。這時候,明溯才發現自己無意中把妻家大兄給打了,慌忙爬了起來,吃牙咧嘴地連連行揖道罪。
胡魁心中羞惱,索性坐在地上也不起來,那鄧元卻故作方纔反應過來,也不指責明溯,只是笑言那胡魁:“二人方能拿倒恆毅,不枉縣中第一勇士稱號。”一句話說得胡魁心中得意洋洋,轉身看到明溯似笑非笑的面孔,心裡頓時懊喪,恨恨地罵了一聲:“再笑我便休了你這個妹婿。”
衆人換了個乾淨的地方述話,知道關係之後,胡魁倒也不好意思再行計較,只是羨慕地圍着樂進團團亂轉,心中琢磨怎麼才能從妹婿身邊把這個武藝高強的九弟弄了回去也做個貼身保鏢。那郭貴也是個自來熟,大兄、三兄、四兄地叫個不停,一會兒便親密無間,融入了衆人圈中。
知道事情原委之後,鄧元諸人不禁爲明溯捏了一把汗,口中連是嗔怪如此天大的事情也不通知一下各位哥哥,直讓明溯心中又暖了幾分。
說起來,這次卻是明溯做得不對。那陳壽本來的想法便是連縣鄉之長官一併陷害了進去,按理說,明溯計劃有所動作,事前自然應該先與鄧元諸人商議一二。當然,諸人以爲明溯年少,能夠如此處理妥當,不留尾巴,已實屬難得,便也沒有過於糾纏長幼禮節問題。
有了鄧元幾人的幫襯,此事便更加圓了。六人商議再三,定下了那查勘的內容,言道:西位里長陳壽與那青龍山賊人勾結,血洗西山,隱匿不法,然因分贓不均,心生狹隙,火併時禍及青崗寺,其家中八人逃生不及,均已葬身火海。西位亭長明溯聞警,召了一衆鄉勇,浴血通宵,殊死抗擊,當場格殺賊人七人,有首級爲證。其間,明溯腿傷甚重,猶自不肯退,星夜追擊,雖百里不頓,賊寇勢猛,亦難當其鋒,黎明賊去,退據守諸裡,心繫諸民,常暗自神傷,此恪盡職守,當爲百官典範。那大小張莊、郭莊及諸里長均火速馳援,然青崗寺里長心憂其民,孤身殺賊,長驅其中,其餘諸人救援不及,遂不幸蒙難,餘者里民莊丁參與剿賊者,各有損傷,亡者七八人。現陳壽家財已盡數湮滅火中,惟有田產十五傾,已當場封守。
先前葛權已經點過數,那陳壽名下本有田產五六十傾,到了鄧元這裡,一下子便縮水了將近大半,這多出來的部分自然是變賣了留作撫卹、獎勵諸多爲這份報告出了力甚至是丟了性命的里民莊丁。只是那暗自神傷一句,讓明溯尷尬異常:適才他是見了典韋這幫敗家子一把火燒了那麼多米糧,心中可惜,要不是腿傷無力,早就在那轉成了陀螺,頓足不已了,卻哪裡還有心思去心繫里民。這番話說了出來,倒是引得諸人笑話不已。
衆人斟酌片刻,覺得該寫的都有涉及,不該寫亦全數省略去了,考慮甚是周全,大爲滿意,便由郭貴舀來井水,鄧元據石研墨,寫成了爰書,交與胡魁、楊簡二人在後面添了個押,又喚上郭貴並那諸里長作了背書,徑自收了起來,直待回去直接上報。至此,陳壽已坐實了那通賊之名,死有餘辜,不足論道,其餘諸里長亦裹在其中,上了賊船,反悔不得。
臨走之前,鄧元將那明溯拉到一旁,悄聲吩咐其近日趕往那谷中一趟,交代典韋諸人不得隨意出谷,但有生人,盡皆拿下,想了想,又嘆了一聲,言道:“年前吾已應了要去鄰郡購買婢女數十,充爲家屬,不想事情甚多,一時竟也耽擱下來,惹得衆人無事,閒則生非,此次弄出如此大的陣勢,吾作爲大兄,責任最大。汝此去可先行招呼一聲,長則旬月,短則數日,吾將使胡魁押了那女眷與一應生活用品過去,讓爾等稍安勿躁,耐得寂寞。”
明溯心想,這時候的男人,除了殺人放火弄婦人,其他還能整出什麼樂子來,再不幫那些餓狼找幾個婦人過去,還不知道谷中會建成甚麼式樣。想想好笑,便將那日見聞敘述了一遍。
鄧元倒是甚爲讚賞,言道:“吾等諸人,如行走鐵索,稍有不遜,便性命難保。五弟此舉,遠矚高瞻,亦爲萬全之計,亂世之中,有一牢固據點,方能保得全家老少,後顧無憂。日後若有機遇,吾等應早將家人隱蔽送入谷中,此爲正道。”
還是鄧元世道圓滑,看得長遠,自己這方面經驗確實差了一點。若是早與鄧元商議,此次定會趁亂將父母親大人送入谷中,倒是錯過了一個絕好的機會。明溯心中不由大爲懊悔。然而此時他身爲一亭之長,如果父母離奇失蹤,定會引來注意,遭到彈劾,所以,再是後悔也來不及做了。
事已平息,告別之後,各人陸續離去,自回來處。至於那扣下來的田產,前面已經交代了鄰近的里長代爲處理,變賣兌現,按規發放。明溯現在亭中威勢一時無二,倒也不患那些人中間做些手腳。
那爰書寫得太過完美了,路上,一衆里長細一思量,漸漸回過神來,遂湊到一起,紛紛言道:“此次疑點甚多,先是聚衆醉酒,拖延了甚多時辰,復又轉攻青崗寺,誘了我等下水,最後是陳壽一戶坐成了賊寇,難不成是我等事泄?”
然而,若是猜測成真,當有三個前提,先是昨日應強留諸人飲酒,衆人仔細回想,明溯卻是未曾留客,反倒是己等似乎死皮賴臉湊了上去用食,席間還輪番出馬,着實灌了那明溯好幾樽,如此說來,己等皆應歸入同黨一列,此言甚爲搞笑,不可再提;次則那青崗寺里長配合演戲,可誰又見過演得如此*真,連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之人,那裡長與衆人自幼熟識,止一膽小怕事、貪生畏死之輩,豈會如此輕鬆便舍了命去,況昨日夜間此人一直與己等走在一起,若言死因有疑,則己等當爲首惡,諸人狐疑地互相打量了一番,覺得誰都不像能做出此事之人,便也作罷;其實,那陳壽的亡去最爲可疑,可偏偏就是這一點,他們死活也想不出緣由,那明溯諸人昨日與己等寸步不離,難不成青龍山的悍匪轉了性子,如此好說話,平白下山與明溯聯手做了一場白工,思來想去,衆人也只能歸結爲己等湊了一筆錢銀,結果惹得山上賊人眼熱,下來做了一回買賣,只是那陳壽恰好倒黴而已。怪只怪那典韋等人殺得性起,不是當胸一刀,便是割了腦袋去了,手法極其類似那日西山現場,也不由得他們思維不定勢到那青龍山賊人頭上,一時之間,任是衆人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咫尺之內竟還住了這麼一羣凶神惡煞的變數。當然,衆人心中還有一個擔憂沒有說出來,要是他們謀算明溯的事情已然泄露了出去,那昨日死的絕對不止這兩人,亂戰之中,在場的各位早就被一網打盡了,哪還能撈到個馳援擊賊的功勞。
此事巧合甚多,便連那一時之念送出了人頭的典韋都也想不出後來能夠發生如此多的事情。至於那諸里長,既入榖中,心中已無可奈何,況主心骨陳壽一去,餘下衆人皆膽怯怕事,沒了證據,反落了個書憑在明溯手中,此時自是更加不敢徒自出頭,只能把心思悶在肚中,各自悵然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