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泣稟聖上:自聖上託臣討伐張賊以來,臣每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收復鉅鹿。正月渡河入冀,深入賊後,屢冒危難,涉險而擊。臣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然成敗利鈍,非臣一人之功也,幸得聖上良策,麾下士卒敢不用命,五月陷鉅鹿城,六月驅賊於廣宗城中。今賊勢甚微,然臣麾下亦是傷亡慘重,糧盡兵疲,隔河相望,難以持久。望聖上糾合四方之精銳,廣徵諸郡之錢銀,以定冀州殘餘,殲敵於廣宗城下,如此,大事將成也。”
劉宏微眯着眼睛,聽張讓幽幽地將盧植這份戰報宣讀了一遍,卻是面色毫無變化,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地叩動着憑几。
盧植說得一點也沒錯,自從前任三公並大將軍聯手推薦之後,他便率軍出征,耗時半年,終於將張角餘孽趕出了鉅鹿全境,目前困在廣宗城中。
當然了,這封戰報除了簡要稟告了一個過程之外,陣亡士卒情況只用了“傷亡慘重”來形容,麾下將領功勳,除了一句“士卒敢不用命”,更是沒有着重點出任何一人,倒是絕大多數筆墨都花在描述自己身上。
聽完之外,殿中羣臣面面相覷,任誰也知道這場戰役絕對不是盧植這個文官出身的人一個人親自打了下來的,那北軍五校將士身份顯赫,可以說,包括劉宏在內,在場所有的人家中皆有親信、子侄在內。
現如今,盧植除了請求後勤以及新生力量的支援之外,卻似乎完全忽略了衆人的感受,便是已經被貶職的老袁家哥倆,其實也是當初捧出盧植與皇權對抗的主要薦舉人,此時皆是心中暗生想法,就不用再說其他諸人了。
枉盧植也是一代大儒,現如今,一掌握了實權,立馬就忘了衆人拾柴火焰高的擡轎子道理,說白了,還是做人實在不行。
似乎覺得半天無人出列發言這個場景有些詭異,劉宏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不悅地言道:“衆愛卿有何看法?”
劉宏的口氣極其冷淡,便是連那最末尾的幾人都覺得殿中溫度陡然降到了冰點以下,當即全身颯颯發抖,更是無人願意去做那出頭的房樑了。
既然無人說話,那麼朝議也不可能就此草草了之,努力平復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之後,劉宏直接親將了起來:“司空睡着了麼?”
那張溫本來正在眼觀鼻,鼻觀心,心飄千里之外,不想劉宏竟然點了他的名字,只得趕緊行了出列,躬身應道:“尚書坐定鉅鹿,自然功不可沒。”
別看張溫此言將盧植捧上了天,可那旁邊兩列之中稍許敏感一些的大臣便立馬覺得他這句話頗有深意。
衆所周知,現在盧植已經從侍中、尚書改任了北中郎將。也就是說已經換到了武官的行列,然而張溫卻依然以先前的文官職務相稱,而且……還刻意地省略了代表天子近臣的侍中這一職務。
張溫究竟是何態度,劉宏卻不願意多想,畢竟此時他想聽的是如何徹底解決張角這一夥叛賊,畢竟現在四處生煙,江山飄零,若是不能迅速騰出人手,一旦長社再失守,那麼近在旦夕的洛陽可就危險大了。
“司徒的意思呢?”
“老臣惶恐,老臣年歲已大……”楊賜也是個老滑頭,吹捧的話已經被張溫搶先了,他只能裝裝糊塗。
“司空都沒有自稱老臣,難道司徒就想告老還鄉了?”
“老……臣惶恐!”
看來從老奸巨猾的楊賜這裡不要想問出甚麼主見來了,劉宏長長地嘆了口氣,卻又將何進給揪了出來:“大將軍熟知軍事,對此又有何看法?”
這個時候,何進心中都要大聲咒罵了。天下有誰不知道我這個大將軍其實也就是沾了妹子的光,結果你還當衆來了一句熟知軍事,若是此話傳了出去,恐怕我這個大將軍便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了。
有想法可以,然而此時既然劉宏發問了,何進自然不敢隨意地嘀咕,只能老老實實地根據實情回答道:“三公之中,主軍事的太尉正在冀州監軍,本來此事問他即可。臣愚鈍,便妄言幾句,還望聖上恕罪。”
“愛卿尚未說話,何來妄言之罪?”劉宏淡淡地將何進的話擋了回去,卻是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
“四月下旬,張賊尚在鉅鹿境內活動,太尉曾經同時上疏聖上、傳信北中郎將,請求分兵拒守廣宗,閉塞賊人東竄之路,此誠先見之明矣。如此看來,臣不如太尉甚也,還望聖上召其回朝,一商良策。”
論起滑頭,何進這個長期混跡於市井之中的無賴子自然更是技高一籌。那張溫直接將皮球踢給了劉宏;楊賜更是三緘其口,哪怕這官不當了,也不想發表意見;作爲第三個發言的人,本來能夠推卸的招兒已經被先前兩位都用上了一回,若是不識相的邯鄲學步,恐怕只能召來劉宏的怒火。
然則,何進卻是自有他的辦法:我承認自己不行還不成麼?現如今朝中就有一個人比我行,而且因爲祖宗遺訓,他還不能隨意地頂替我的位置。既然如此,那就索性禍水東移,直接推卸出去了。
劉宏本來還以爲何進會說出甚麼長篇大論,高屋建瓴的道理來,不曾想他倒乾脆,直接把明溯給搬了出來,自己則是撇得個一乾二淨。
當然了,若僅僅如此,倒也罷了。可何進先前已經受了那光桿司令宗員的一大筆賄賂,所以推卸責任的同時,則將那盧植給出賣了一回。
本來劉宏見了盧植的戰報奏章心中有些惱火,便是因爲自己明明已經知道了賊人會轉向廣宗,卻遲疑不定,沒有響應明溯的請求。結果好了,現在事實果然如同明溯所料。劉宏本沉浸在無盡的自責之中,卻不想那何進話語之中,卻將那宗員密報的消息給賣得個一乾二淨。
盧植也知道賊人會轉向廣宗……而且,似乎是與自己同時知道的?敏感的劉宏立馬抓住了何進話中的涵義,便直起身子,立馬追問道:“愛卿又是如何知曉仁義侯傳信一事的?”
話已經說到這裡,何進索性將心一橫,便從袖中掏出宗員的密報……當然了,禮單自然不會一起交了上去的。
良久,劉宏面色鐵青,恨恨地言道:“匹夫誤朕……匹夫誤國!”
聞言,滿殿頓時跪倒了一大片:“臣等惶恐!”
在劉宏心中,我作爲一國之君,自然忙的是憂國憂民的大事,不懂輕重緩急也就罷了。至於你盧植,臨危受命,在前線專斷獨行,自然應該重視明溯的意見,更何況明溯可不是你手下一名普通將領。他可是代表我去監軍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只要明溯說了,你便得立馬去做,哪怕是錯的,也得先做再說。這纔是正常的爲臣之道。
明溯當初的奏章只有短短的一段話:“微臣以萬名新軍拒守經縣數萬賊人,人在路在,人亡路斷。然正南方向有一小縣,名爲廣宗,近在咫尺,竟然毫無賊人活動痕跡,微臣覺得詭異,望聖上重視此事,及時調撥人馬,分兵守之,謹防賊人別有用意。”
明溯只是將心中的想法稍稍提了一下而已,至於自己爲甚麼不直接分兵過去,理由前面說得很清楚:萬名新軍對抗經縣數萬賊人,已經很吃力了,都準備拿自己的命填補了上去,現在雖然發現了防線的漏洞,也是有心無力,只得將期望放在朝廷身上了。
自始至終,明溯就沒有提到盧植半個不是,劉宏自然不清楚當時趕到經縣的時候,明溯第一時間便派了近衛統領典韋去與盧植溝通。不過現在全部事實都清楚了。
滿腹怨恨的宗員可是彙報得極爲詳盡。除了當初盧植忌憚明溯,別無良策的情況下,經過劉宏密旨催促,方纔請明溯出兵幫忙的情況敘述之外,又將涉及廣宗的前因後果都介紹了一遍。
當然了,盧植寵信自己弟子劉備,在軍中廣爲宣傳其爲漢室宗親,僅僅讓他帶了本部五百鄉勇就想趕去經縣奪了明溯軍權的事情亦是渲染得極爲生動。
當然了,這封密報的最後亦是講述了自己因爲盧植求功心切,所部全部被驅逐了上去喪身鉅鹿城下,所以想請大將軍尋找合適的時機與聖上說道說道,將自己調離北伐軍序列的願望。
“宗員送大將軍府上多少錢銀?”劉宏可不是傻瓜,經過明溯多次不厭其煩的教育之後,他已經知道了朝中的人情都是論斤兩定價出售的。
“百金。”本來何進想說沒有的,可一件劉宏那確信無疑的目光,想了想,便說了實話。
“嗯?”劉宏卻是覺得何進的身價遠遠不止這麼多,何況堂堂護烏恆中郎將,在任多年,區區百金也不像他的手筆。
稍許猶豫了一下,何進還是選擇了將事情全部說出來:“那宗員因爲要撫卹所部,所以一時拿不出多少……卻是承諾臣,凡是朝廷撥付的撫卹,臣儘可分得三成。”
“三成啊!”劉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從密信之中他已經得知宗員所部五千人已經盡數陣亡冀州,這三成倒的確算得上一個大手筆,看來何進沒有說謊。於是,劉宏便大發慈悲地勉勵一下何進的忠心:“如此看來,大將軍以往進項一定頗豐。既然如此……那麼宗員所部撫卹便由將軍府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