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鄧元卻是精明,來時便見明溯在火場中翻騰,遂上前悄悄一問,心中頓時瞭然,復行至郡尉馬前,如此這般小聲稟報了幾句。
那郡尉卻是陡然大喝一聲:“尤那本亭亭長何在?”
楚門抖抖顫顫地上前回話。郡尉卻把一雙凌厲的眼睛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半響又喝了一聲:“吾聞昨日汝奔走相救,想必定有所發現。”
“昨日……”楚門一下子蒙了,昨天他看了現場的慘狀,早已腿肚子發軟,癱在了道中,哪裡還有心思進去尋找甚麼線索。
“那西位求盜今日初始上任,或許有所發現。”鄧元不緊不慢地接上一句。
“對對對,本亭求盜方纔在火場中已有所發現。”病急亂投醫,楚門無奈之下,趕緊把明溯賣了出去,只期望能夠糊過眼前這一關。
“本亭求盜何在?”郡尉聲音和緩了一些,蓋因適才鄧元已低聲告知其侄兒甚爲賞識此人。
“屬下在”,明溯正忙着與昨日趕來救火的里長莊頭攀交情,倒是沒來得及思考他是否屬於那郡尉的下屬,連忙上前回話道:“屬下今日方纔上任,尚未安身便趕至現場,勘查一二,或許有所發現,不知謬否,但請大人指正。”
“哦,說來聽聽。”
“此賊自南方而來,所行甚衆,應不下五十人”,明溯一邊施施而談,一邊招手示意那葛建送上簿子:“我見車輪滾滾,恐有三十餘輛,料想至少每車應有一人駕馭。如此大規模的行動,前應由哨,後應有斷,連同領頭之人,足足超過五十之數……”
“其間衆人死狀各異,累有虐殺男子計三十九名,分爲束手、束脖縱馬奔馳踐踏而亡,梟首而亡,錘擊而亡,亂刀砍殺而亡等四種,無許多搏鬥痕跡,料想賊勢突然,猝然不及反應則已攻入莊中……”
“虐殺女子計四十二人,上至六十老嫗,下至八九歲少女,甚至還有孕婦二人,皆爲(奸)殺,計有亂刀砍殺而亡,長刀貫體而亡,剖腹而亡,斷臂剜乳流血過多而亡等四種,摧殘手段計有鞭笞、噬肉、剜乳、割陰、巨物塞入等五種,賊能如此行事,一爲人衆勢大,二爲控制極速,外界並無反應,時間充裕,三爲喪心病狂,心理扭曲之人佔了多數……”
“嬰兒、少年亡者計十一人,其餘人等因屍體燒燬,無法統計……”
“現場門戶幾盡燒燬,然現場有一院門尚餘半幅,其上有圓形鈍擊痕跡,約半尺方圓,可印證此前錘擊而亡一說,賊衆間定有人擅使錘子。根據木門痕跡推斷,木錘力道不足,銅錘偏軟,不足以留下如此印記,而木門裂而未穿,凹型嵌入,當爲略大於半尺方圓鐵錘……”
“戶中貴重財物皆已遺失,衆人身上更無金屬飾物,可見賊人是爲財而來,並非仇殺……”
“莊中銅器鐵器亦所剩無幾,料想賊人不是有據點可以打造兵器,便是有穩妥的路子可以銷贓……”
“雞鴨禽類只餘其棚,現場有犬三五隻,但見其戰戰兢兢,哀吠連連,聞生人不敢往前,這說明賊人窮兇極惡,連莊民蓄養的看家犬也近乎於捕盡,所以餘下的犬才畏懼我等,說明賊糧草緊缺……”
“米糧均無半顆剩餘,沿途可見零星燒焦的粟粒,則說明賊人將莊中糧食全部搜刮清爽,用車運了出去……”
“最關鍵的一點,則是,莊門無破壞痕跡,此亦爲我最鬱悶的地方。按道理講,莊中應有監門,如此規模賊人過境,豈會不關莊門。結合前面衆人死狀,我料想有二,一則賊人與莊中之人有故,僞裝作客,中間暴起傷人,二則賊人在莊中有內應,暗中打開莊門……”
見郡尉等人聽得入神,明溯不由伸了一個懶腰,繼續言道:“昨日我與亭長諸人飯時接到鄰里之人來報,趕至現場,火勢已是熊然,料想縱火之時當至少早於半個時辰……”
“那莊口一戶嘗與我有飲水之恩,故曾相識。今日我觀現場,發現此母亡與莊門內不到十丈,其子則亡於莊門之下,料想當時賊人從莊中發作,母子二人見勢頭不對,便欲逃跑,最終被殺,料想那時莊門定然未被控制……”
“適才我問遍諸裡,前幾日均未發現有大堆人馬並車輛行走……”
“西山位於本亭最西,其東南北三面昨日均有人去救,唯獨西邊,非我亭屬地,按照律法規定,亭長不得妄出境外,故未嘗有人來救,但昨日火勢熏天,友亭雖未救援,定也戒備非常,如此人馬過境,豈無印象,所以定有蛛絲馬跡可察……”
“那依汝之言,線索當從附近亭中得知?”郡尉不由得問了一句。
“是也。從種種線索,我暫且推定:料想賊人應爲前日晚間至昨日上午由西入境,昨日晌午時分發作,屠戮劫掠一通,血洗西山之後,傍晚時分復沿原路返回。料賊人約五十上下,駕有三十餘輛馬車,另有騎士若干,自西而來,又復西返,來時輕快,去時沉重,速度稍遜。料其中有一賊人手持半尺方圓鐵錘,其餘衆人以長刀偏多。料車隊行進途中雞鴨禽聲不斷,且因包裝破損,當有粟粒遺失道中。”
“當爲何許人所爲?”鄧元也聽呆了,賊曹當了十數年,還沒看到哪個人能單從一堆灰燼中就能找出這麼多線索,推斷得這麼清晰。這個六弟,思維縝密,觀察細緻,實非尋常之人。輸在自己的老本行裡,實在不冤,鄧元第一次對明溯起了一絲敬意。
“賊人既與莊中之人有故,應非爲流寇。能接待如此衆人,當爲大戶人家。昨日除夕,民間皆有過節之習,賊人黃昏方纔離開,說明所聚之地不甚遠也。如我推測不錯,此事應爲西邊方向數十里方圓之內的山賊慣盜所爲,線索可從友亭及西山莊中大戶關係中着手尋找。”
這一段分析委實精彩,觀察細緻,邏輯嚴謹,推斷有據,衆人不禁連連頷首。
稍沉吟片刻,郡尉問道:“西邊卻是何亭?”
“西邊便是出了本縣範圍,屬襄平縣白廟鄉胡堂亭管轄,臨近西山的有鼓樓、石集、李環溪、馬吾樓四個裡和劉趙莊。”胡魁常巡訪諸裡,對於附近地形如數家珍,熟識得很。
現場的地方官都是已吾縣屬,郡尉便叫過一名衛士,吩咐了一聲,那人應了一聲,撥轉馬頭便往襄平方向而去。
左右等着無聊,鄧元便喊過明溯小聲地請教了起來。那邊,本縣縣長卻是找了一處避風之處,請郡尉等人下馬歇息一二,楚門自然是忙着去吩咐鄰近里人燒茶送水,準備食物。
日過正中之時,襄平縣令率了縣丞、縣尉、賊曹並白廟鄉有秩、三老以及相關亭、裡、莊的頭頭腦腦匆匆忙忙趕了過來。衆人拜見郡尉之後,紛紛將昨日之前所見一一稟告,事實果然印證了明溯的推斷。
原來那幫賊人僞作鄢陵販運商人,前日午時經白樓、平崗方向進入胡堂,後來在亭裡歇息了一晚,天明即往西位方向徑直而去,晚間復還,卻往澗崗方向而去,未作停留。
“那賊人男女各有幾何?車輛多少?”
胡堂亭諸人均戰戰兢兢,最後推出一人出來答道:“稟郡尉大人,那夥賊人來時約莫七十餘人,皆爲男子,本亭一時安置不下,有三十餘人睡在了車上,小人見其每人睡了一輛車,約莫着估計也應有三十餘輛。”
“返時又如何?”
“返時車轍沉重,數次陷入土中,那馬上騎士均下來幫忙,唯有一人手執大鐵錘,立於馬上指揮。”
“車上所載何物?”
“以麻袋居多,間或裝有雞鴨禽類……那些人戒備周嚴,我等不得近前察看。”
“汝既知賊人,爲何不火速報於縣鄉,亦不察看,難道汝便是賊人同夥?”郡尉嚴厲地喝道。
那人趕緊跪了下來:“大人,冤枉啊。那夥人來時持有鄢陵發放的路條爲證,中間亦有本地口音鄉人陪同,小人哪裡知道原來卻是賊人來犯。”
“我就知道必有內鬼。”明溯在旁邊嘀咕了一聲,卻不曾想卻被耳尖的郡尉聽了過去。聞聽此言,郡尉也失去了驗證的興趣,揮了揮手,讓衛士帶那人下去畫像,張貼諸鄉各亭,往來通緝。
“大人,你尚未問他,澗崗方向有何險山惡水。”明溯忍不住提醒了一下
“本郡之內,又有何地吾不熟識?”郡尉不以爲餑:“由此向西北方向百餘里,有一佛教聖地,名爲青龍山,不想前年,卻被一夥賊人佔了,燒殺劫掠,無惡不作。官署得報,數次遣人征伐,蓋因山高林密,每每進軍,賊人皆聞風而逃,官軍撤回郡中,那賊人亦復佔據寺廟。如此往復已年半有餘,始終未能剿滅。此事定爲那賊人所爲。”
“那,就這麼算了?”明溯目瞪口呆。
“此等賊人,作奸犯科,萬惡不赦,豈可輕易放過。待吾返回之後,定重整兵馬,調集諸縣鄉勇,團團包圍,務必一網打盡。”郡尉怒氣衝衝地說了一句,便不肯再提此事,反是問起亭、裡諸多情況。
明溯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衝動,便將那楚門與葛權的勾結倒了個一乾二淨。半響之後,郡尉召過楚門,叱道:“律言:賊起而未覺者,磔之。汝身爲一亭之長,未能及時發現盜賊影跡,致使治地百餘條人命枉死,罪莫大焉。”
那楚門跪在泥地裡連連頓首,頭不敢擡,口不敢言。
“也罷,既然汝之求盜爲汝求情,視其功勞,吾也不便與汝計較,且先貶爲亭卒,便在本亭戴罪敘用吧。”這邊郡尉輕飄飄地便給楚門定了一個撤職的處分,那邊明溯卻是雲裡霧裡,渾然摸不着頭腦:自己什麼時候爲他求過情了?
正納悶間,郡尉卻是回頭召了縣長上前,吩咐道:“如此天大案件,血流成河,本亭責不可卸。汝且去挑選一二精幹之人,充任亭長,追查賊蹤,整勇備寇。”
“大人,適才那求盜是否合適?”縣長忐忑地猜測。
“那明溯與吾亦止一面之緣,是否適合,汝自去決斷。”郡尉卻不肯落得個干涉下屬人事的惡名,撂了這句話,便率衆揚鞭而去。
剩下縣長在那苦思冥想,怎麼也揣測不出上官的意圖,旁邊鄧元上前一步,悄悄地說了一句,縣長頓時眼前一亮,當場便宣佈了人事調整命令:明溯因勘查有功,擢爲亭長;楚門依律左遷,降爲亭卒;空餘求盜一職,由明溯考察人選,推舉上報。
明溯這就算是升官了,至於文書,縣長一行回縣後自有櫞吏起草發放。
且不管楚門半日之間,與明溯顛了個對過,此時神情變幻,優柔不定,不知心中作何想法,那邊縣鄉諸長走時,明溯卻是實在忍耐不住,顧不上掂量自己肩上這份擔子的分量,緊忙上前牽着鄧元的衣襟,問了一個悶在心中許久的問題:“大兄適才與那縣長說了些甚麼?怎生他便如此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