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老人頭戴着與這個季節不符的反皮大帽,眼神比明溯還要空洞,稍顯瘦弱乾癟。
明溯就那麼靜靜地躺在水中,望着那老人費力地將他已經泡得腫白的胳膊扯了起來,搭在自己肩上,緩慢地搬了起來,就像一個年老力衰的搬運工正在屠宰場搬起一片豬肉一般,挪到了車轅上面。
終於脫離爛肉的結局了,明溯微微張了張嘴,想要表示點甚麼,卻發現自己早已腫脹的咽喉裡甚麼聲音都發不出來,那趕馬的老人顯然是會錯了意,便從車轅另外一邊取下盛水的皮囊,湊近明溯的嘴脣,緩緩地倒了下去。一股又苦又澀的味道順着咽喉慢慢地傳到了腹部,再經過神經回饋到了大腦之中,明溯無神地望着天空,晴朗的天空映襯之下,幾隻兇猛的鳥兒展開了巨大的雙翼,盤旋俯衝到一半,見那後面的車中陸陸續續鑽出了幾名手持兵器的漢子,方纔怏怏地放棄了撲下來爭鬥這一塊美食的念頭。”“
那些下來察看的漢子衣着卻不像那趕馬的老人一般邋邋遢遢,其中一人走了上前,粗魯地扳過明溯還算能夠辨認的頭顱,略略探了一下口鼻,不耐煩地言道:“老孫頭,這人已經快死了,我們沒必要找麻煩。”
“護衛大人,這是個漢人。”那被稱作爲老孫頭的趕馬老人期期艾艾地言道。
“漢人怎麼樣,胡人又怎麼樣?我們行商運的是貨物,不能因爲一個死人延誤了交貨時間。”那護衛不屑地說了一句,正待轉身回自己乘坐的車廂去,眼睛的餘光卻是不經意間掃過了明溯身下壓住的那柄長刀,便好奇地伸手過去,欲要抽出來一看。
正在此時,後面卻是傳來了一道稍顯稚嫩的聲音:“老孫,前面發生甚麼事情了?”
聽了主子發話了,那老孫頭恭謹地往後行了一禮,回道:“大公子,河中發現一具奄奄一息的屍體。”
“屍體還有奄奄一息的?”聞言,那問話的少年頓時興奮了起來,便跳下車,匆匆忙忙地趕了上前,想要看看一個死人怎麼會還有氣息。
見自家小主子過來,那護衛顧不着去拿長刀,緊忙回身阻攔道:“大公子,野外多風邪之物,不可能輕易撞上……”
那少年卻是身形極爲靈活,說話間,便突然將頭往下一埋,竟然生生地從那護衛雙胯之下鑽了過去,直奔頭車,想要看個究竟。
“不可……”衆人緊忙出言阻止,卻已是晚了。
那少年見到一具血淋淋的屍體就這麼“攤”在車轅上,頓時覺得十分無趣,便嫌惡地言道:“這屍體怎麼如此噁心,還有那眼珠子竟然還在轉動。”口中雖然這麼說,卻是少年好奇心性,卻也沒有轉身離去。
見這些人三言兩句之間,竟然就判決了自己的命運,明溯實在有些不甘心,卻是渾身無力,實在無法動彈,口中又說不出話來,正在徒自心焦之時,那少年卻也發現屠龍寶刀,便將手一指那老孫頭,吩咐道:“你去將那刀取出來我瞧瞧。”
“喏。”自家小主子既然已經發話了,那老孫頭也不猶豫,輕輕地搬開明溯的身體,露出那把寒光凜冽的長刀,卻是怎麼都無法扳開明溯的手指。
見一個快死的人竟然還死死地拽住刀柄,那先前說話的護衛便不開心了,口中呵斥了一聲,手中兵器已經直接望明溯手腕上敲擊了下去。
這一下風聲甚爲劇烈,不出意外,只要捱實,自己這隻手可真的算是廢了。明溯心中喟嘆一下,猛然一個發狠,艱難地將那手腕一翻,長刀陡然立了起來,正好撞在了來勢洶洶的護衛胸口,頓時直透胸背,從後面穿了出去,眼看着就口吐血沫,帶着那把長刀頹然翻倒在水中,染紅了附近一大片河水。
這一下變故太快,那少年見一具屍體竟然也能殺人,便惶然大叫了一聲,回身往後奔了出去,旁邊幾名護衛則是忐忑地將手中兵器舉起,遙遙地將那頭車圍住,卻是不敢再往前去。
“豫兒,何事如此倉皇?”顯然,這支商隊真正的主事人還坐在車中,此時見自己兒子面露驚恐之色奔了回來,便淡淡地問道。
“那屍體……屍體,屍體會殺人!”那少年踏起一路水花,徑直奔到父親所坐的馬車,一頭撞了進去,便再也不肯露面了。
片刻,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烏黑的髮絲中摻雜着幾縷斑白,疑惑不解地掀開車簾,鑽了出來。
“你這人也真不知好歹……”行至頭車附近,那中年人皺眉望了一眼水中死去的護衛,不悅地喝斥道:“我甄家下人好心救你,爲何又下此辣手。”
此時明溯手中長刀已經隨着那死去的護衛落入了河水中,見那中年人發問,便微微翕動了一下嘴脣,依然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去將他拿下!”那中年人見明溯無話可說,便也懶得理會,直接吩咐了一聲,便欲回身,不料此時,卻是發現明溯那空出來的手指微微地挪動了幾下,似乎是寫了個字,便好奇地定神看了幾眼。
這一看,那中年人頓時魂飛魄散,語無倫次地連聲追問道:“你與我甄家甚麼關係,你……你是怎麼知道……宓兒的?”
原來明溯見今日無法倖免,便索性死馬當活馬醫,緩緩地在那車廂板上寫了個“宓”字出來。早在西山的時候,那八弟秦壽就與自己介紹過了,天下有名的商賈,除了京城的桑家、冶煉的孔家這兩傢俱有官方背景的世家之外,民間便只剩下了河北甄家、徐州糜家、荊州馬家、江東魯家,以及他們益州秦家五個老牌的世家了。現在這支商隊前面掛的便是一個甄字,先前自己在汶縣之中也曾經聽人向胡來稟報過那甄家亦是亡了五人,想必這支商隊便是後世赫赫有名的洛陽宓妃的孃家了,於是便緩緩地畫了個宓字出來。
其實,明溯並不清楚,此時甄宓方纔出生數月,若不是他恰好遇上了這中年人,也就是甄宓的父親甄逸,恐怕就是再畫上千百個宓字出來,也沒人會搭理他。
此時,甄逸的心中一片震驚,自己最小的女兒宓兒方纔出生,怎麼就有這麼一個奇怪的外人知曉了她的名字。甄逸的夫人常山張氏臀部豐腴,頗能生養,先後爲其生下了七個子女,唯獨這一次懷上宓兒的時候時常會夢見有一仙人,手執玉如意,立於其側,到了臨產之時,更是望見仙人入房,玉衣蓋體,緊接着便生了一個粉嘟嘟的女娃兒出來。
爲女兒選名字的時候,甄逸傷透了腦筋,最終還是取了仙人隱於旁,玉衣覆於體的形體涵義,選了宓這個字,引申爲隱蔽自身。這些故事也就是自家夫婦之間說說的閒話,至今都沒有對外言道,至於大族女子的名字,在成年之前,更是個隱私,就是不知道怎麼一個外人也知道了。
見明溯只是轉動眼珠子,卻不言語,甄逸也顧不着危險,猛然撲了上去,雙手按住明溯的肩頭,急促地追問道:“你倒是說說話撒,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明溯本就是遍體凌傷,被甄逸這麼猛一按,頓時額間冷汗顆顆迸了出來,眼中無盡的痛苦之色。那甄逸顯然也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便掩飾地一笑,站了起來,歉然言道:“我忘了你受傷頗重……這樣吧,我問你答,可好?”
“那宓是一個男子還是女子的名字,如果是男子,眼珠子轉三下,女子轉五下。”爲了謹慎起見,甄逸玩了一個小聰明,面前這人顯然傷得不輕,若是自己讓他只轉一二下,估摸着最後得出的結果也不會太準確,便定下了這個對於明溯而言比較高的要求。
一下,二下……雖然眼眶上面都開始滲了汗來,明溯還是堅定地將眼珠子轉了五下。
甄逸不由地點了點頭,繼續追問道:“那個叫宓的女子生的是男是女,如果是男子,眼珠子轉三下,女子轉五下。”
明溯心中不由地鄙視了一下面前這中年人,地球人都知道曹操的兩個爭風吃醋的兒子此時尚未成年呢,說不準,還沒出生,哪裡會和那甄宓去造人。於是,便定定地將眼神往上望去,微微地泛了半片白出來。
見明溯竟然跟自己翻白眼,甄逸心中也是有些愧疚,自己那女兒一週歲都沒滿,哪裡知道會生兒生女,自己商人本性作祟,挖了個坑出來,不想這人明顯知道內情,方纔是在鄙視自己呢。
不過,事關女兒,不由得甄逸不細細地盤問一番,連續七八個坑挖了出去之後,甄逸還是不肯死心,便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知道你的手指能動。你如果能寫出我們商隊此行目的地,我便讓下人帶你上路。”
此時,明溯心中早已將這甄逸家中的女人全部都問候了一個遍了,就是那尚在襁褓之中的甄宓,亦是在意念中被按在了身下,狠狠地蹂躪了百數回了。不就是救個人麼,犯得着如此盤問,若是老子還能說話,估摸戶口都要被你查個遍了。
不過這膩歪的中年人已經說了,只有回答出這道問題,他才肯救自己。當下,爲了活命,明溯焦急地盤算着這甄家商隊的去向,卻是因爲這問題實在太過空乏,一時之間,心中卻是渺茫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