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古北口,李從璟去了芙蓉鎮。
丁黑因接劍子三劍,而身受重傷昏迷,李從璟將他留在芙蓉鎮養傷,這回離開檀州,他要看看丁黑傷勢如何,若是情況尚好,便打算將他帶走。
此番與耶律德光交手,芙蓉鎮鎮將馬懷遠功勞甚大,且不言他不受趙天河鼓動投靠契丹,反而秘密將此事報知李從璟,讓他能夠提前將王厚德、趙天河所謀扼殺在搖籃中,便是他領三百騎作爲援引,幫助李從璟在對陣耶律德光時獲得兵力優勢,又以馬小刀和部下幫助李從璟深林截殺耶律德光,功勞就已經足夠大。
經由此役,李從璟不僅看到了馬懷遠心性,也見識了他的本事,他有此大功,李從璟沒有理由不重用他。相比之接走丁黑,與馬懷遠商談軍務是大事。因是,李從璟在到芙蓉鎮後,先在鎮治中與馬懷遠深入交談了一回。這其中,自然免不了進一步考校馬懷遠的才能。
一夜深談,天將佛曉之際,李從璟心中也有了打算,他對馬懷遠說道:“昔年你曾有壯舉,只是因爲種種原因而未受重用,今番既有此大功,本帥若不能任賢,豈非有負節度盧龍之責?檀州乃是邊境重地,與薊州、平州共爲盧龍屏障,也是大唐屏障,更有古北口天險,可謂位重責重,今王厚德作繭自縛,欲背宗忘祖投靠契丹,但天理昭昭,身死族滅是其應得下場。王厚德死,檀州邊軍卻不可一日無人主事,本帥欲令你出任檀州防禦使,鎮守檀州,掌權檀州全境邊軍,你意下如何?”
刺史有軍、政大權,防禦使只掌軍權,這是兩者區別。
即便馬懷遠有大功,芙蓉鎮也今非昔比,鎮軍數量達到千人,但從一介小鎮鎮將到一州防禦使,這步子邁得仍是太大了些,李從璟此舉,可謂破格提拔。
馬懷遠神色激動,但他不是矯情之人,不會矯揉造作、阿諛奉承,否則先前也不會有軍功而只爲一介鎮將,更發生那樣的事,李從璟將防禦檀州的重擔交給他,他固覺分外榮幸,但卻沒有推辭之意,站起身行禮,嗓音粗獷道:“多謝軍帥提拔,別的不敢言,但有馬懷遠在檀州一日,必不讓契丹蠻子入境一步,否則甘願提頭來見!”
李從璟示意馬懷遠坐下,沒有說勉勵之言這些套話,而是繼續說正題,“馬小刀亦爲可塑之才,且其棄賊投軍之舉,有大義之意,只是尚欠缺一些歷練,你要好好磨練他,讓他能夠早日獨當一面。”
馬小刀是馬懷遠表弟,兩人感情甚篤不說,馬懷遠心性純樸,馬小刀能棄暗投明他亦是萬分高興的,聽到李從璟不僅不計較其過往經歷,反而有認可栽培之意,馬懷遠比他自己高升還高興。李從璟對他們兄弟如此厚遇,馬懷遠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手也不知道該放在哪兒,索性不說話,只是眼神堅毅。
李從璟站起身,馬懷遠立即相送,臨到門口,李從璟停了停腳步,負手說道:“去年我至此處,臨別時曾有一言相贈,你可還記得?”
馬懷遠當然記得,他目光熱切的說道:“昔日軍帥剛從契丹歸來,我等羨慕軍帥領兵出擊草原,兩度擊敗耶律德光的壯舉,軍帥因有那一言。軍帥說‘不日爾等當如此’!”
李從璟點點頭,“今日相別,本帥仍以此言相贈,望你能謹記邊軍使命,謹記我等爲何而戰!”
馬懷遠神情肅然,“末將,誓死不忘!”
前往丁黑養傷的院子時,離院門尚有十幾步之遙,李從璟就看到了丁黑。
丁黑站立在屋檐上,正望着茫茫遠方,身形飄然,而又有幾分落寞。他從不離身的六把刀,此時竟然不在身上,兩手空空的丁黑,讓人覺得有些不太習慣。他望着前方一動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麼心事。
李從璟讓隨行的第五姑娘和近衛停下,他自己邁步走向院子,躍上屋頂,來到丁黑身旁。
往日格外機敏、即便是不用眼睛去看,外人靠近十步之內就能察覺到的丁黑,此時直到李從璟落在他身旁,纔回過神,轉身向李從璟看來。他那雙飽經滄桑的眸子中,此時複雜得如同交錯的藤蔓,理不清頭緒。
李從璟擺手制止了丁黑想要見禮的動作,在屋檐上坐下來,示意丁黑也坐。
天色將明未明,啓明星遙遙可見,夜幕散落四周,如同薄霧濃愁。
“劍子三劍如何?”李從璟輕聲問。
他知道丁黑雖然平日言語不多,但對自己的武藝一直頗爲自傲,但是今番卻被劍子三劍擊敗,再無還手之力,而受他護衛的李從璟,反而有着與劍子相差不多的實力,這對他而言不能不是一種打擊——要他保護的人反而比他強,還要他作甚?丁黑的落寞、神傷李從璟自然清楚,也沒打算掩蓋什麼,直言就問出了這句話。
丁黑露出一絲苦笑,“劍子三劍,不論其是否驚天動地,然而敗丁黑,卻如碾蟻蟲耳,丁黑無話可說。”
李從璟心頭微沉,丁黑這話已無半分自信,頗有自暴自棄之意,聽來讓人不能不爲他擔憂,他看向丁黑,但見這位經歷坎坷的刀客,此時雙眼茫然,如同驟然失明的千里目。
搖了搖頭,李從璟道:“劍子三劍,固然勝過你三刀,然其高出的部分,頂多三分,不會再多。”
“三分?”丁黑訝異的看向李從璟,眼眸中盡是懷疑。這話若非出自實力“遠高”於他,且從不妄言的李從璟之口,丁黑恐怕連懷疑的興趣都沒有。
李從璟正色點頭,他的確沒有騙丁黑,“你可否深思過,劍子之所以能三劍敗你,固然有其本身實力強橫之故,但更重要的,卻是其養氣、蓄勢之功。”
“養氣、蓄勢?”丁黑呢喃了一遍這兩個詞。
李從璟點頭道:“以劍子對我之瞭解,不會不知道欲殺我,便需先敗你。他以有心算無心,在虎牙關候之久矣,其劍不出鞘則已,出必動若雷霆,因他若不能三劍敗你,一旦與你陷入纏鬥,便有可能被你我聯手圍攻殺之。”
丁黑目光中漸漸有了亮色。
李從璟站起身,“人固有氣,孟子言‘養浩然正氣’,此氣一成,不懼艱險,不避邪魅,雖千軍萬馬吾往矣;你練刀日久,當知刀亦有氣,劍亦然。劍子爲雷霆一擊,蓄勢良久,又因其存必殺我之心,固能得劍意磅礴,由是,再加之其出其不意,居高臨下,威勢自然不同凡響。你驟然應對,刀勢未成而受挫,氣勢未起而隔斷,如何能不被其三劍所敗?”
這很好理解,好比人發力時往往會伴隨大喝,是因出聲有通氣力之道之故,若是發聲一半被卡在氣道中,那力氣也必定大打折扣,說不得還會反傷己身。
這些道理丁黑並非不能想到,只不過他先入爲主的以爲劍子太強,而他太弱,失了心力,幾日來一直被
挫敗感和陰影所折磨,不能想通這一層罷了。
經由李從璟提醒,丁黑漸漸想通。再看向李從璟時,丁黑眼中燃起熊熊戰意,躍躍欲試。
李從璟自然知曉丁黑打得什麼主意,他連連擺手,避讓道:“我剛與劍子生死相搏,受傷不輕,還沒恢復過來,此時不能與你過手,你要打,找劍子去。你若真打死了他,我倒還少了個對手。”
丁黑被李從璟這幅模樣逗樂,露出笑容。
笑過之後,丁黑眸中卻仍有揮之不去的灰暗,他重新坐下來,默然片刻,道:“縱然如此,劍子之劍,還是強過我手中刀。”
李從璟也沉默下來,這是事實。
丁黑忽然笑了笑,以一種輕鬆而又沉重的語氣道:“我這一生,起初醉心於功名,少年離鄉,四處搏出頭,十年只三歸;最後終於知道,功名固然珍貴,但世間可貴的極處,於我而言卻還是倚欄而望、日日夜夜盼我歸的佳人,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些;小青死後,我萬念俱灰,本想隱居山林,了此餘生,之所以跟在軍帥身邊,是感念軍帥恩德,敬佩軍帥爲人……我以爲,我這一生,已再無可留戀之處。直到劍子出現,直到他三劍破我三刀,將我擊敗……”
丁黑站起身,語調漸重,“我終於發現,其實我最不能容忍失去的,不是報復、野心、功名,不是斯人,而是手中的刀!我握了十多年的刀,卻從未真正用心看過我的刀,一直以來,我只是將它作爲工具,謀取功名的工具,爲小青報仇的工具……”
“一件從未被我正視的東西,我又怎能奢望他帶給我不滅的成就,一個從未正視過自己手中刀的刀客,又怎能奢望不敗,又怎能奢望憑它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李從璟默然站起身,看着丁黑,肅然地問:“你決定了?”
丁黑神情堅毅的頷首,“我決定了!對不住,軍帥!”
李從璟擺擺手,笑容真誠,“你無需跟我致歉,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都有他寧可失去生命也不願失去的東西,每個人總要找到他所該追求的東西,才能活得踏實,活得心安。你能找到你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我爲你高興,既然認清了,便不要有顧慮,我不能是也不會是你的顧慮!”
“謝軍帥!”丁黑俯下身,真心實意的行禮。
李從璟負手看向遠天,黑暗盡去,黎明到來,“我們的人生,總在不停的追尋,可能我們錯過很多次,但我們會站起來更多次,最終走到自己正確的道路上去。可這世上有無數人,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在追尋什麼,又爲什麼耗盡了一生,最終只能悲涼的死去。丁黑,刀,是你的道,正如這天下是我的道,我不會片刻停歇我的腳步,你也不必。”
丁黑和李從璟並肩而立,看紅日薄發,他喃喃道:“人這一生,總要經歷點什麼,才知道自己最終想要什麼。”
這一日,丁黑孤身離開芙蓉鎮,徒步南行。
他之前用過的六把刀,靜靜躺在房中的矮榻上。
他手中沒有刀,他的刀在天下。
他要去找到那把刀。
李從璟在芙蓉鎮的城牆上,目送背影決然而堅定的丁黑遠去,此刻的他不會知道,當丁黑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時,是怎樣一副模樣,又會帶給他怎樣的驚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