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情處兩百銳士,紛紛策馬而出,先是弩箭齊發,射倒一大片暗虎殺手,而後舉刀殺上。這些銳士個個都是好手,極善殺人之術,或許他們戰陣衝殺不及百戰軍,但說起混鬥和捉對廝殺,卻個個都是行家,軍情處的訓練極爲嚴苛,尤其是這幫止戈部的漢子,殺起人來充滿簡單粗暴的力量感。這一衝出來,立即就叫暗虎好一陣死傷。
暗虎雖然也射出了一波弩箭,一來人少箭少,二來軍情處佔了先手,是以殺敵效果並不大。這會兒被軍情處當頭罩下,沒幾個來回,就被殺得潰不成軍,一個接一個落下馬背,摔倒在冰冷泥濘的地面上,血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流向四處,再也沒有機會爬起來。
一面青衣,一面黑衣,兩幫斗笠蓑衣的殺人者,驅着戰馬廝殺在一處,少了戰場上騎兵廝殺時的觀賞性,但刀光劍影中江湖味卻要濃郁得多。
官道上和農田裡到處都是扣人心絃的廝殺,場面一時血腥而又混亂。暗虎身後的石敬瑭,見勢不好,趁着混亂的當口,調轉馬頭,在幾名親信的護衛下,立即就要跑。
他們挑選的時機恰到好處,轉身逃命的動作也極爲麻利,加之雨夜雖有火把照耀,但畢竟光線不大好,前面又有暗虎殺手幫忙抵擋,他們能夠逃脫的機會很大。
但他們把自己的命看得太大了些,也把他們的對手想得太簡單了些,更把他們的對手要殺他們的決心看得太淡了些,在他們剛轉身的時候,一直沒動的李從璟動了。
他拔刀,揮鞭,策馬衝出。
在李從璟面前,是正在相互搏殺的雙方殺手。李從璟驅馬奔向人羣,風馳電掣一般,長刀揮斬,一路行進。凡是擋在他面前的暗虎殺手,皆被他一刀斬落馬下,他從人羣中衝過,無論是試圖阻擋他或者沒有試圖阻擋他的人,都不能讓他停留半分。他一路馬不停蹄的從人羣中穿過,橫刀上不知何時已經沾滿了鮮血,他經過的一條直線上,沒有一匹暗虎的戰馬馬背上,還有暗虎的殺手坐着。
論一人殺百人,丁黑當爲人中之雄。
但論亂軍之中衝破敵陣,一直都是君子都當先一騎的李從璟,何時比誰慢了半分?
衝出人羣,李從璟與石敬瑭相距不過二三十步的距離。此刻他殺心已起,便再沒有收住的可能,擡起手,對跟在後面的衆騎下令:“弓,拋射!”
沒有端弩的數十騎,紛紛取下背後揹負的長弓,在奔馳中搭上了鐵箭,隨着李從璟手臂下斬,發出一個“放”字,幾十只鐵箭紛紛射向夜空,滑過一個半圓之後,落進了石敬瑭身邊的騎羣中,霎時間有數騎落馬。
如是再三,石敬瑭身邊人漸漸少了,最後只剩下零落十餘騎而已。
火把上的火焰隨着騎士的前馳,在滂沱大雨中急速扭動,火把下的馬隊在夜雨中狂奔猛進,撞破雨簾又踏碎泥地。兩隻馬隊一前一後,誰也不願意慢下來半分。
李從璟看到石敬瑭回頭看了自己一眼,臉上滿是焦急怨恨之色。他無動於衷,他也知道,石敬瑭今日跑不了。
要過來一把長弓並一支鐵箭,李從璟在縱馬奔馳間,於馬背上拉開弓弦,箭頭對準了前方馬隊中背影時隱時現的石敬瑭。
數不清的雨線在箭頭前不停落下,二三十步開外的騎士,身姿在火把中影影綽綽,在一片黑暗中顯得格外矚目。
手指鬆開,鐵箭飛
射而出,在雨瀑中鑽進了前方的馬隊,準確在石敬瑭後背露出來時,釘在了他的後心上。
石敬瑭的身子在馬背上一晃,差點兒就要掉下去。
一支騎隊突然從前方反向疾馳而來,約莫有十餘騎的樣子,首先碰到石敬瑭等人,當頭一陣弩箭齊射,又是三名暗虎殺手摔落馬背,最後這十餘騎攔住了石敬瑭。
是趙象爻。
至此,石敬瑭被兩面圍困,逃無可逃。而被趙象爻等人遲滯了片刻的步伐,李從璟所帶之人,立即趕了上來,他們也沒有機會再逃。
團團圍困中,石敬瑭操控着戰馬回頭,在十來騎中間看向李從璟,臉色已是無法形容,他的背後,還插着李從璟射出的鐵箭。
“弓,弩,齊射!”李從璟三度擡起手,他冷峻的臉上沒有絲毫感情波動,也根本就懶得與石敬瑭廢話,直接準備將其全部射殺。
“李從璟!”石敬瑭在人羣中嘶吼,“你想清楚,你當真要殺了我?我是你父親的親軍統領,我是你姐夫!你殺了我,怎麼向他們交代?!”
“交代,那是殺了你之後考慮的事情。”李從璟不爲所動,眼眸比這黑夜更深邃,也比這大雨更爲寒冷,他手臂揮下,“放!”
數十鐵箭弩矢齊齊射出,從四面八方飛向石敬瑭等人,一輪齊射之下,外圍的數名騎士直接被萬箭穿心,紛紛從站馬上倒下來。內裡的石敬瑭臉色慘白,雙目中如同要噴出火來!
“齊射,第二次。”李從璟的聲音再度冷漠的響起,石敬瑭眼中流露出濃濃的絕望。
“不,李從璟,你不能殺我!”石敬瑭瘋狂的吼起來,“你要殺了我,你姐姐也活不了,李永寧她也活不了!我保證,我保證我死了,她也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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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從璟眉頭皺起,默然開口:“她是你的妻子,你以爲我會相信,你會在出行之前,給屬下留下命令,若是你不歸便殺她?”
“妻子?哈哈……”石敬瑭大笑起來,狀若癲狂,笑聲慘然,“你可見過,成親四年卻從未同房過的夫婦?你可見過,成親四年,卻連手指頭都不讓丈夫碰一下的妻子?你可見過,成親四年,連見妻子一面都是奢望的人夫?”
李從璟眉目沉下來,眼中爆閃的殺意更甚。
“你以爲我是在忽悠你?李從璟,你自個兒心裡難道不明白,她李永寧,心裡壓根兒就沒有我石敬瑭!”石敬瑭字字啼血,比自揭傷疤更爲痛苦的事,是自己表現自己的屈辱,“李從璟,我倒是想問問你,這是爲何?爲何我半夜在她房外守候,聽到的卻是她在喊你的名字?四年了,整整四年,無論我做什麼,她始終都不拿正眼看,就算是顆石頭,那也早給我捂熱了!你告訴我,這是爲何?!”
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從嗓底吼出來。
李從璟終於確信石敬瑭不是因爲垂死掙扎,而口不擇言。
其實李從璟從未覺得他與李永寧有什麼不倫之情,有的,正常的姊妹之義而已。後世有一句話,不曖昧不兄妹。雖然這話用來形容他與李永寧並不是太貼切,不過基本精神是相通的。他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來到這個時代之後,舉目無親,而李永寧早年喪母,李嗣源更沒什麼時間給她多少父愛,她也落寞也孤獨。所以他和李永寧就像是兩個行走在荒野中的孤兒,恰好碰到了一起,他倆都從彼此身上看到了與自己類似的氣息,所以倍感親切,然後在成長的
路上,結下了極爲深厚的情誼。但李從璟相信,這跟男女之情並沒有太大關係。
“李從璟,我不服!”石敬瑭盯着李從璟,雙目通紅,“我這一生,凡事必定三思而後行,我這一生,隱忍人前算計人後,我這一生,與人相交肝膽相照從不吝嗇財物,我這一生,多少次沙場征戰在必死之境中求得生存!而你,李從璟,你憑什麼?憑什麼我石敬瑭拼了性命才能得到的東西,你一生下來,不費吹灰之力就有?我不甘心,不甘心輸給你一個還未及冠的小子!”
李從璟終於拿正眼看石敬瑭,也終於肯正面回答他的問題,他道:“如果你是指我生下來就有永寧,那麼你確實不能比,但你便沒有兄弟姐妹麼?如果你是指我現在擁有的兩萬百戰軍,我不妨告訴你,我比你謀劃佈局準備的更早,也許不止早了十年,可能早了一輩子,這個你確實沒法比。但我孤身一人受的煎熬,你也永遠不會理解。而說起沙場拼命,自從軍以來,我比你面對的生死之危,不會少多少。”
“至於年齡,我只能告訴你,決定一個人成熟與否的,從來都不是年齡,而是閱歷。有的人活了一輩子,也依然是一張白紙,有的人還未及冠,卻已能獨當一面。有的人很早就活明白了,有的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活一輩子,是爲了什麼。”李從璟看着石敬瑭道,“你敗在我手裡,不是命運不公。你以爲你努力了,你就應該得到,你以爲那些都是你應得的。但我要告訴你,努力跟得到沒有因果關係。只有努力正確了,纔有可能得到。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我說這些,你明白麼?”李從璟問。
“你憑什麼這麼說我?李從璟,你以爲你很瞭解我?”石敬瑭像一隻急了眼,要咬人的兔子。
李從璟笑了笑,搖頭,淡淡道:“誰敢說誰就一定了解誰?這些且都不論,世間人,有多少人是真正瞭解自己的?你以爲你瞭解了,其實你真的瞭解了嗎?就像你以爲你一定會贏我一樣,但事實發生時,雖然難以接受,但很多時候真的跟我們想的不是一回事。這種時候,急眼又有何用?因果因果,凡事都有因果,你沒有完全掌握因,又如何能徹底預料果?”
“石敬瑭,你算計的太精明瞭,這讓你以爲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你還不瞭解,很多事情,光靠算計是沒有用的。世間再深的算計,也免不了有形有跡。既然有形跡,又如何能真正瞞過所有人?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你可能不信這八個字,但唯有此,纔是真正沒有破綻的。”李從璟繼續道,此時他毫不吝嗇自己的話語。若是有莫離等一些深知他脾性的人在此,就會知道,他這是對臨死之人的最後尊重了,“丁黑棄你而去,不就證明了這點麼?”
“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正如你種下什麼樣的因,就會收穫什麼樣的果一樣。你的智慧還不足以支撐起你的野心,如果你沒有過早的碰到有些人、有些事,你或許有時間改變提升,但是現在,你沒有機會了。”李從璟最後總結道,他認真的望着石敬瑭,說出了讓石敬瑭膽戰心驚的話,“說了這麼多,我也想清楚了,你不可能留着人等着殺李永寧,不僅因爲你對她的企圖還沒有實現,也因爲你此番出來追殺丁黑,不會預料到有我出現,否則,你身邊就不止這點人了。”
李從璟又笑了笑,在石敬瑭目瞪口呆膽戰心驚的時候,出聲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去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