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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與黑夜共舞的營地中,身後跟着一隊君子都的李從璟,正與一羣樑軍激戰。他手中長槊揮舞,馬不停蹄挑落兩名樑軍,衝出了這羣樑軍的封鎖線,剎那間,眼前豁然開朗。這是一塊略有起伏的緩坡高處,李從璟縱馬越過地平面的時候,披風如長髮在背後起舞,長槊鋒刃上一滴鮮血滑落。
他看見一個方陣的樑軍正從燈火闌珊處趕過來,此處應該是兩個小營之間的緩衝地帶,有一片空地,這支樑軍甲冑嚴整,領頭的樑將更是虎背熊腰,哪怕是偶然一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煞氣。
不用二話,李從璟挺槊殺上,迎上這個樑軍方陣前的樑騎。馬蹄落在地上的瞬間,在地上刨出一個小坑,馬身俯衝,馬背上的李從璟長槊平直刺出。
照面的樑騎動作很快,馬槊毫無花哨直取李從璟前胸,但李從璟動作更快,在樑騎的鋒刃貼上他的胸甲之前,他已經將對面的樑騎刺落。長槊不及收回,向左揮舞,擊向另一名樑騎,那樑騎橫槊來擋,卻是連人帶槊被李從璟掃飛。
一員樑軍小將大喝一聲,一槊橫斬過來,李從璟後仰上身,樑將的鋒刃就貼着他的鼻間滑過。那樑軍小將正在爲自己一擊未成而懊惱,突然間就覺得自己身子輕了起來,低頭一看,李從璟的長槊已經刺穿了他的胸膛,帶着他的身子在繼續前行,那一刻,樑軍小將眼中充滿了恐懼。
雙手握住長槊一擺,將樑將的屍身甩飛出去,李從璟動作不停,揮、掃、刺、挑、斬,每一個動作都極度迅速而直接,不是擋下樑軍的攻擊,就是殺傷樑軍,偶爾有漏網之魚,李從璟仗着自己甲厚,即便是受了傷也沒什麼大礙。
這樣一路殺過去,李從璟雙眸已經通紅,渾身都是火熱之感,如墜進了火山口,心中只有殺敵這樣一個念頭。殺人也是一件能讓人上癮的事,李從璟心中戰鬥和殺戮的慾望被鮮血一點點勾起來,就再也輕易停不下來。天生的戰士渴望戰鬥,哪怕要直面鮮血和死亡,他們也只會一直向前。
他在樑軍羣中左奔右突,將殺人的技巧展現的淋漓盡致,這一刻,他心中沒有生命的價值,沒有所謂仁慈,甚至沒有了雜念,也不再記得和對手爾虞我詐的糾纏,不記得功業志向,他唯獨知道自己是個戰士,是個將軍,他要戰鬥,在這裡,他也只需要戰鬥,他要帶着身後的人殺出一條血路,走向勝利。或者死亡,或者達成目標,就這麼簡單。
整杆長槊上都是粘稠的鮮血,液體浸溼了手套,體內那種血液要沸騰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李從璟一槊挑開斬來的一把長刀,身子一側避過一柄馬槊的刺擊,長槊一橫,斬飛一顆人頭,接着一挑,挑飛一條手臂,不理會耳邊的慘叫和周身的鮮血,他繼續殺向前方。
不久殺入樑軍步軍陣中,兩名樑軍一左一右俯身來斬他的馬腿,李從璟猛地一提繮繩,戰馬躍起半人高,避過了樑軍的襲擊,落地的時候,他身子一抖,同時手中長槊沒有閒着,左刺右斬,在樑軍的刀槍近身之前,要了他們主人的性命。
幾名樑軍瞧準時機,從一側同時刺出數柄長槍,李從璟身子一歪,整個人就貼在了馬身的另一側,同時棄槊拔刀,橫刀一掃,刀鋒掠過馬旁樑軍的脖子,帶出一條噴射的血線。
他整個人如同雜耍的猴子,戰馬就是他的舞臺,他在馬背上翻滾起落,時左時右,每一個動作,都會躲避樑軍的攻擊,擊殺敵人。弓馬嫺熟到了他這個程度,馬上作戰已經如履平地,看起來都叫人覺得賞心悅目。
但這不是讓人欣賞的表演,而是殺戮,每前進一步,都是生命的代價。
看到李從璟如此能戰,前方的樑軍拼了命不要,一羣長槍兵刺出長槍,如刺蝟一般,朝着李從璟的馬頭,同時刺來。
“軍帥,當心!”瞧見這一幕的林英大駭,急忙出聲示警。
李從璟雙目凜然,他棄刀,提起鞍邊的長槊,身子一躍而起,腳尖在馬鞍上一點,身子借勢脫離了馬背。依舊在前奔的戰馬,撞進了樑軍長槍從中,將樑軍撞得七零八落,而它自己也終於不支,慘嘶倒地,血灑滿地。
戰馬完成了它這一生的使命。從被挑選出來作爲戰馬的那一刻,它就註定了要麼戰死沙場,要麼老而被殺,人或許可以在沙場搏前程,但是戰馬沒有前程,他們由死而生,由生到死而已。一匹戰馬,終生不倒,睡覺也是如此,而當它倒下的時候,它的雙眸或許也存有對這個殺戮世界的眷念?
坐騎陣亡,最後的目光落在它的主人身上。
李從璟目光沉靜,沉靜的沒有半分感情,像沒有底的深淵,他人在半空,長槊已然出手,落地時分,俯身一轉,手中長槊掃了一個大大的圓,將周圍意圖趁機而進的樑軍,係數重創。血肉揮灑中,李從璟的身形比在馬上時更爲矯健,腳跟根本就不在地上停留,身影也不會停頓,長槊一擺,衝入樑軍羣中,一槊掃開面前成羣結隊的樑軍,一槊斬過樑軍的脖頸,一槊刺進樑軍的胸膛,不及拔出,抽刀轉身一斬,將後面的樑軍斬殺身前。
“軍帥,
我來助你!”丁黑低喝一聲,丟了手中的長槊,主動跳開馬背,一出手直接拔出兩柄長刀,風一般殺入樑軍羣中,和李從璟並肩殺敵。
李從璟瞥了丁黑一眼,這名黑衣刀客殺人的動作比初見時分毫不慢,他照顧着自己的背後,如風似浪,叫樑軍好一陣死傷。
“軍帥,上馬!”殺開圍上來的樑軍,得了空隙,李從璟攀上林英的戰馬,而林英自個兒則下了馬來,與一羣君子都開始與樑軍步戰。
重新跨上戰馬,李從璟帶着沒有下馬的君子都,再次催馬前衝。
幾個來回,李從璟領君子都踏碎了樑軍的軍陣,樑軍開始潰退。而這時候,在樑軍前營,響起一陣震天動地的廝殺聲,聲勢絲毫不比君子都小。李從璟得空向前一看,就見城頭燈火通明的曲城,城門已經洞開,無數百戰軍將士,從城中奔出,和城外的孟平、李紹城一起,已經殺入了樑軍前營。
樑軍被前後夾擊,再也穩不住陣腳,開始沒頭沒腦潰散。
將面前最後一個樑騎一槊斬落馬下,李從璟左右一顧,長槊前指,森然吐出一個字:“追!”
殺紅眼的君子都,四面八方奔來,從立馬原地的李從璟身邊馳過,追着樑軍殺去。
李從璟提着繮繩,座下戰馬原地踱着步,長槊被他背在身後,他靜靜看着狼藉一片的樑營。四處起火的樑營,如同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在他腳下瑟瑟發抖。他不發一言,眼眸深邃的不見半點兒波瀾,唯獨滴血的長槊,在月光下訴說着他輝煌的戰績。
李從璟身周,旗幟和器械七零八落,屍橫遍地,鮮血還在悄然流淌。
天空漸漸藍了,是將明的前夕。
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戰場,丁黑坐在屍堆上,手拄着長刀。
他嘴角漸漸勾起一絲笑意。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倖存的沙場。
…………………………
天漸漸亮了,樑營的狼藉更清楚的展現在陽光下,到處是冒着黑煙,燒成黑炭的痕跡,彭祖山來見了李從璟,李紹城和孟平等人還在追殺樑軍。
李從璟離開樑營,將打掃戰場的任務交給彭祖山,自己帶着丁黑等人進城休整。
此時,在戰場邊緣的某一處,張小午等人正在清理戰場,發現受傷的百戰軍就擡回去醫治,碰到還沒死的樑軍則上前補一刀。
剛指揮部屬擡走一名傷重的君子都軍士,起身時,張小午看到營外走來一個人。一個樑軍。在整片戰場上,此時沒有一個樑軍,只有百戰軍,而這個樑軍軍士,卻是從大營後方施施然走過來,面對着張小午。這一幕很怪異,也讓這名樑軍看起來分外奇特。
張小午發現了他,不少百戰軍軍士都看到了他,然後面色不善迎上去,在他們眼裡,這名樑軍莫不是腦袋傻了,過來送死?在百戰軍近身之後,這名樑軍舉起了手。
“我投降。”張小午走到這人跟前時,他聽到這個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傢伙說。
好奇的打量着對方,張小午似笑非笑,“樑軍我們俘虜過不少,但戰事剛歇,卻主動跑來要求投降的樑軍,卻是從來不曾遇到過。你是誰?爲何要投降?”
“我叫楊重霸,我想加入百戰軍。”那人說,很認真,帶着淡淡的笑意。
“加入百戰軍?”張小午被楊重霸逗樂了,不僅如此,周圍的百戰軍將士都是一陣鬨笑,“你以爲百戰軍是什麼地方,你想來就能來?看你這樣子,也是未戰先逃的傢伙,這仗剛打完你就投降敵軍,你這樣的人,百戰軍憑什麼要你?”
楊重霸沉默了一會兒,擡頭認真道:“即便是不能加入百戰軍,但我想見一見你們的軍帥,李從璟。”
張小午皺了皺眉,對方荒誕的言行讓他本能感到不喜,他冷聲道:“你算什麼東西,軍帥也是你想見就能見的?現在仗雖然打完了,但你信不信,本將隨時可以一刀要了你的性命?”
“我信。”再次出乎張小午的意料,楊重霸認真點頭,又沉默了一會兒,在張小午快要不耐煩的時候,他開口了,“昨夜,我和本隊人馬奉命出營放哨,在離開營地兩裡地的時候,碰到一羣騎兵……”
楊重霸臉上露出回憶之色,即便是此時,他眼中依舊有濃烈的震撼,他以一種由衷的語氣道:“那是一支我從未見過的騎兵,動若雷霆,快的不可思議,便是遠遠瞧着,也能給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在我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這支騎兵就從我們身邊掠過……而後,我的同伴都死了。我動作快一些,閃到了路邊的草叢中,這才躲過一劫。”
說到這,他看着張小午的眼睛,道:“之後我趴在後面目睹了這支騎兵襲營的整個過程,我知道這只是一支人數三千左右的騎兵,但他們破營的章法,實在是叫人拍案叫絕,不得不佩服主將的調度才能。我素聞百戰軍能征善戰,起初也以爲不過爾爾,今日一見,才知道之前錯得多麼離譜。”
“我聽聞李從璟麾下有一支親軍,稱爲君子都,極爲能戰,昨夜的這支騎兵,可是君子都麼?”楊重霸問,他眼
神懇切,看來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張小午笑了,“昨夜你在我們手下撿了一條命,該慶幸纔是,但你臨陣脫逃,不是戰士本色,百戰軍未必會要你。”
楊重霸再次沉默,他忽然抱拳問道:“敢問這位將軍高姓上名?”
張小午擺擺手,“我只是軍帥的一名親衛罷了。”他雖然已經被李從璟外放任將,但一直以李從璟親兵自居。
楊重霸微微一怔,隨即道:“我有一個問題,不知將軍可否代爲解答?”
張小午覺得眼前這個人着實有趣,便道:“你且說來。”
“昨夜君子都破營時,我聽見君子都將士曾大喊,大丈夫沙場征戰,功名富貴馬上取,最慘不過沒命,不死總要出頭。”楊重霸面有苦色,“實話說,昨夜出營時,這話我也對我的同伴說過,可現在,他們都死了。同樣的道理,結局卻天壤之別,敢問這其中緣由在何?”
張小午沒想到楊重霸會問這樣一個問題,一時有些啞然,旋即陷入思考,他揣摩着要是李從璟碰到這樣的問題會如何回答,最後他緩緩開口,“這就是戰爭。它帶給你希望,也帶你絕望;它帶給你機會,也帶給你毀滅。不幸的是,選擇權不在你手裡,你只能被動接受被選擇的結果。”
楊重霸認真思索着張小午的回答。
“很難接受?”張小午見楊重霸不回答,笑問道。
楊重霸點頭。
“很難接受就對了。”張小午轉身,邁步向前走去,“因爲,這就是戰爭。”
楊重霸愣了愣。
“還杵在那兒作甚,想要見軍帥,想要加入百戰軍,就跟我走。”張小午頭也不回,招了招手。
楊重霸雙眸一亮,趕緊跟上。
…………………………
百戰軍沒有在曲城多作停留,將傷員和戰俘安置在城中後,大軍繼續向東而行,趕赴楊劉城,此番百戰軍出征,主要陣地還是在楊劉一線,在半路被段凝耽擱了一陣,現在就更要加緊趕路,早日跟李存勖匯合,對付樑軍的領頭人,王彥章。
這場大戰,王彥章敗了,才能說樑軍敗了,王彥章一日不敗,這場戰爭就不會結束。
君子都襲營之後,百戰軍趁勢追殺,三萬樑軍折損了大半,剩下的或者被俘,或者潛逃,能安生回到王彥章面前的,數千人而已。
丁黑在前番戰鬥中受了傷,這會兒跟在輜重營後面,躺在一輛糧車上看着天空發呆。輜重營之後,就是軍情處帶着的崔玲瓏。崔玲瓏被看押在一架馬車上,尋常沒機會露面,但人總不能不如廁,是以崔玲瓏也是有機會出來見光的。
當崔玲瓏看到帶着六把刀躺在糧車上的丁黑時,雙眸陡然一亮,連走路的動作都是一僵,但是她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恢復了平靜,以確保沒有人發現她的異樣。
這日黃昏,大軍在野外紮營。夜半時分,崔玲瓏起來如廁,當她鑽進一頂帳篷的時候,軍情處的銳士與她一簾相隔,而帳篷內,丁黑悄無聲息站在黑暗中。這裡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但崔玲瓏還是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
“丁黑,你怎麼在這?!”這是崔玲瓏以極低的聲音,問得第一個問題,她雖然努力控制情緒,但還是壓制不住聲音的顫抖。
“將軍派我來救你。”不見臉色的黑暗中,丁黑如此說,頓了頓,他道:“二檔頭,我隨時可以帶你走。”
“走?往哪裡走?兩萬百戰軍都在這裡,一旦他們發現我不見了,肯定會追。你不知道,軍情處那羣狼崽厲害得緊,你我逃不掉的!”崔玲瓏咬牙道,說完這句話,她才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頓時驚訝不已,“你能在百戰軍中自由行走,你已經取得了李從璟的信任?”
只有一個隱約棱廓可見的丁黑默然片刻,道:“是。”
“好!那你找機會殺了他!”幾乎是在丁黑話音剛落的時候,崔玲瓏就惡狠狠的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太激動,以至於聲音都有些走調。
“那樣你就走不了了。”丁黑說。
崔玲瓏奮力壓制着歇斯底里的情緒,嘶啞道:“我可以不走,我也不需要走,你殺了他,殺了李從璟!殺了他比什麼都管用!”停頓了一會兒,又道:“將軍派你來,怕是也不止要你救我吧?他肯定要你殺了李從璟對不對?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要騙取李從璟的信任不易,既然花了這麼大代價,你一定要殺了他!”
丁黑沒說話。
“你還在猶豫什麼?這是命令!”崔玲瓏急切道,“現在整個暗虎,只有你能接近他,也只有你能完成將軍的指令,你一定要殺了他,一定要!”
就在這時,外面的軍情處銳士出聲道:“崔玲瓏,你搞什麼鬼,還不出來?!”
崔玲瓏連忙大聲迴應了一聲,然後緊緊抓着丁黑的手,鄭重無比的說:“我已經沒法逃了,他們看我看得太緊,你放心,只要你殺了李從璟,將軍不會怪你的!你一定要殺了李從璟,我等着!”
說完,崔玲瓏走出帳篷。
黑暗中,丁黑久久沒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