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的廊道上,除了有屬於急救科那種凝重和緊張,還透着一股讓人覺得悽然的孤獨。
曾幾何時,賀家的人只是一個小小的住院留醫,守望的人便多不勝數,把廊道圍得水泄不通,專屬於醫院的死寂沉沉氣息被滿滿的人氣覆蓋住,可如今,空曠曠的門前,只有季淑芬一個人。
曾經,這個女人總是衣着光鮮,貴氣畢露,而今,她髮絲凌亂,面容憔悴,讓人看得忍不住鼻子發酸。
帶着哀痛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緊閉的手術室大門,她對凌語芊的到來,絲毫沒有反應。
凌語芊也不做聲,緩緩走近,同樣默默地盯着眼前觸目的手術燈,忽然間,手心一緊,原是被她握住手兒的琰琰,反過來握住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小傢伙在給她安慰,同時,也在給他自己安慰。
緊張難熬的等待,歷經兩個小時後,手術室的大門總算打開,季淑芬迫不及待地迎向醫生,顫聲詢問,“他怎樣了,還好吧?”
“病人已無生命危險,但由於失血過多,暫時還處於昏迷狀態……”
昏迷?季淑芬怕是被這樣的字眼嚇怕了,心膽俱裂,“那要昏迷多久?什麼時候會醒來?”
“快則一兩個小時,慢則一個晚上,最遲明天上午應該能醒來。”
哦,只是一天,還好,還好!季淑芬慘白的臉,終有些許紅色。
這時,醫生說準備安排賀一航去病房留醫,凌語芊見季淑芬緊盯着門口,便自告奮勇去辦理手續,待她弄妥後,根據指示來到住院部的某間房。
病牀上,賀一航雙目緊閉,頭部包裹着白紗,臉上帶着氧氣罩,只有那微弱的呼吸顯示他尚在人世,季淑芬守在牀前,過於白皙的手將丈夫的手抓個嚴實,身影依然被濃濃的悲愁哀傷所吞噬着。
凌語芊百感交集,先是默默注視片刻,問起事情的緣由,“是誰幹的?”
約莫半分鐘之久,季淑芬才擡起頭來,眸色複雜地看着她,卻也娓娓道來。
原來,是賀一然等!
其實,剛纔來醫院的途中,凌語芊有那麼一瞬間想起是賀一然,但很快又否決,畢竟,現在的賀一航夫婦,賀一然沒理由再欺壓,無奈,事實就是如此!
除了這件事,季淑芬順勢把其他情況也都說了,正是凌語芊毫無所知的賀家的現狀。
當年,賀雲清死後,賀氏正式由身爲賀一然私生子的“高峻”接管,除了賀一然繼續任職高位,其一雙兒女——賀煒與賀曦連帶他們的妻子、丈夫,也都紛紛進入董事局,賀一航本就無心家業,賀煜與賀燿都出事後,更是連公司也不回,賀一然等求之不得,趁機把曾經擁護跟隨賀煜的那些高層解僱,整個賀氏集團便完完全全地落入他們一夥人手中,可這還不止,他們非但要霸佔公司,連家產也要霸佔。
當初,賀雲清修建賀宅大莊園,爲的是大家住在一塊,和睦親熱,他們卻不念親情,連房子也不打算讓賀一航住,用盡各種辦法逼迫賀一航交出房產證,企圖將他逐出賀家。
“三叔呢?他不管嗎?任由着你們被欺負嗎?”凌語芊問了一句。
卻見季淑芬愣了愣,悲愁的臉龐隨即綻出一抹悲涼的笑,沒有回答。
“季家的人呢?賀煜的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們也都不理?”凌語芊又問。
“他外公外婆去年去世了,至於我那些弟弟和姐妹……”季淑芬猛地冷哼一聲,沉吟一會,再接着往下說,“這世道,人們往往只知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誰有錢,誰能幫到他們,他們就朝誰那邊靠,至於我們,不過是繁華過後的一股殘暉,利益當前,親情只會讓人覺得可笑。”
她沒有詳盡述說,卻足以讓人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悲傷,那是怎樣一種痛心,失望,和絕望!
越有權有勢的人,心越大,卻也越薄涼,眼裡看到的都是富貴榮華,是爭奪,是自保,反而不及尋常人家的同甘共苦、不離不棄。
認識季淑芬的日子不短,彼此相處的時間也不少,然而,季淑芬對她說這麼多的話,卻是頭一遭。
印象裡,季淑芬總是一臉優越感,帶着鄙夷的、輕蔑的、不屑的,甚至厭惡痛恨的眼神睥睨着她,或批評,或嘲諷,或辱罵,而今,這個女人面上再無以往這些表情,清瘦白皙的容顏帶着悽切、沉靜的神色,一句又一句地與她哀訴,末了,甚至懇求她幫她!
凌語芊不是聖人,有着自己的自尊和驕傲,對曾經給她無數傷害的季淑芬自然無法做到全然原諒,但她知道,自己同情這個女人,憐憫這個女人,在她看來,此刻的季淑芬再也不是以前那個趾高氣揚的貴婦,而只是一個簡直已經失去所有至親的可憐婦女。
嘀——嘀嘀——
就在凌語芊恍惚思忖間,悅耳的手機鈴聲劃破房裡的靜謐。
是野田駿一給凌語芊打來電話,“丹,你們沒什麼事吧,已經過了你們探病時間很久,但我還是沒有收到你的消息。”
以往,每次她探望賀燿,離開醫院時總會給他打個電話,今天,事出意外,她忘了。
稍頓了頓,心底那股情潮滾沸也已慢慢平息下來,她輕聲應道,“賀煜的父親被打成重傷,在醫院急救,我來看他。”
“被打成重傷?誰幹的?情況很嚴重嗎?”野田駿一也嚇了一跳,得不到凌語芊的回覆,便又接着說,“你現在哪,我過去找你。”
“呃——”
“丹,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和他們見面,最多我答應你,我不進去,就在外面等你,我只想讓你在我附近,我很擔心你,很擔心琰琰,丹,你知道的。”
嗯,她知道,所以,她終還是把醫院的地址告訴他,然後,只聽他回了一句“我十分鐘到”,結束了通話。
天色,已晚,病房內點起了燈,凌語芊重新注視着季淑芬,緩聲道,“你應該餓了吧,這裡我看着,你先去吃點東西。”
季淑芬彷彿沒聽到似的,毫無反應,只繼續癡呆地望着病牀上的人。
凌語芊便不強求,看了看一直陪在身邊、靜默不語的小人兒,本欲先帶他去找點東西吃,但想到野田駿一就要抵達,只好先忍住,帶他走到旁邊的沙發坐下。
不一會,她的手機再度響起,野田駿一到了。原來,醫院正好就在他公司附近,難怪他說十分鐘就到。他遵守承諾,沒有直接進來,而是在房外先給她打電話。
凌語芊打開門,走了出去,寬闊寂寥的廊道上正是那抹熟悉又高大的人影,他猜到她應該還沒來得及吃飯,把晚餐也買來了,連帶季淑芬那份也有,所以,凌語芊終還是把他帶進房內。
季淑芬這才從失魂落魄中回過神來,如凌語芊所想,她非常不想見到野田駿一!本是哀傷的眼眸瞬間像是闖進一隻兇狠的猛虎,煞煞地瞪着野田駿一,怒喝,“你來做什麼?誰讓你進來的?”
野田駿一不做聲,也無任何不悅的神色,提着便當徑自走到矮几前,打開袋子。
琰琰邊跑過去邊說道,“爹地,你太厲害了,知道琰琰和媽咪還沒吃飯,給咱們買飯來了。”話畢,俯臉湊近野田駿一剛剛打開的一個便當,嚷出“好香”兩個字。
而季淑芬,頓時爲那個稱呼震到!儼如被推進油田,熊熊怒火轟然炸開。
凌語芊見狀,暗叫不妙,本能地解釋,“以前在美國,琰琰都叫他駿一爹地,習慣了,一時沒改過來,後來又避免外人好奇和矚目,便省了名字,直接喊……就一個稱呼而已。”
其實,今時不同往日,凌語芊本沒必要跟季淑芬解釋,但她還是說了,話畢順勢端起另一個便當,呈給季淑芬,“我知道你沒心情吃東西,但這麼長時間了,你不能再餓着。”
確實,如今的季淑芬,別說辱罵,便是再也沒資本和權利生凌語芊的氣,畢竟,這個兒媳婦,是她曾經極度排斥的,這個孫子,也是她曾經不屑不要的,難得她們不計前嫌,她還有什麼理由去生氣!當然,她也不會接受施捨,冷冷地瞥了凌語芊一眼,她轉身,返病牀那去。
凌語芊捧着飯盒,眉目呆然,不久,身邊猛地一動,只見琰琰走了過來,從她手中接過飯盒,捧到季淑芬面前,嗓音淡漠地道,“聰明的人是不會和自己過不去,沒有強健的身體,還怎麼跟敵人鬥?爺爺還需要你照顧呢,我要上學,媽咪要上班,照顧一個病人勉強可以,但多一個,可不知道行不行了!”
適才,季淑芬告知那些恩怨的時候,琰琰也在旁聆聽,小傢伙或許無法全然理解,但也隱隱知曉一些情況,纔有了這番話語吧。明明是關心,卻說得滿不在乎,這性子,也不知道是遺傳誰的。
但效果是有的,在琰琰話音落下不久後,季淑芬目光轉到琰琰身上,看着他滿臉呈現的與年齡不相符合的沉着氣量,惱怒的心頭冷不防地衝上一股欣慰,手伸出,把飯盒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