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世宇如願以償爬上知縣的寶座,坐上了他朝思暮想的那把椅子。他第一次登堂,自縣衙大堂正門進入,他好奇心突發,決定數一數臺階,從大堂正門第一階開始,一直到坐到公案後面的那張椅子上,恰好三十六階臺階,他恍然大悟,寓意爲三十六計走爲上,升官發財!這句話是他從官場中聽到的。
石世宇端坐在椅子之上向下觀看,他的眼裡突然浮現出了凡道長的影子來,了凡道長口吐鮮血,他定睛觀看,森嚴的大堂之上沒有了凡道長,只有衆衙役敬仰熱望的目光,這讓他突然覺得恍如隔世。
退堂時,石世宇方覺時間過得真快啊,他疲勞極了,陷在椅子裡便不想起來,這把椅子坐長了更加不舒服,要是能夠自由轉動就好啦!
這天夜裡,知縣石世宇徹底失眠了,他的腦海裡一直浮現出衆衙役們那敬仰熱望的目光,這目光是獻給他石知縣的,這目光他很熟悉,因爲一天前他也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在這個大堂上,我將這樣的目光無數次地獻給聞柏達。想起聞柏達,腦海裡便浮現出匍匐在地、大棍之下哀嚎的聞柏達來,那時衆衙役的目光裡可不是敬仰和熱望,是譏笑、憐憫、可憐、怨恨、鄙視、不屑、樂禍、憤怒……唯獨缺的就是這敬仰和熱望。唉!總算明白了,抽絲剝繭,這目光是獻給公案之後那把椅子的。
想通了,心情並沒有絲毫放鬆,卻又感覺頭顱之上懸着一塊巨石,這塊巨石隨時便能掉下來將自己錘爲齏粉。石世宇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流下傷感的淚水來。了凡道長又頑強地浮現在眼前,縣衙的大堂之上,了凡道長口吐鮮血,匍匐在地,艱難地向公案前爬着……石世宇徹底醒悟了,從大堂門外,到公案之後的椅子,三十六級臺階,每一級臺階都是血跡斑斑。
沒有選擇了,如果還有選擇,我就不到這縣衙來了,甚至泰安城也不來了,我就終老在橋溝,有山有水,家境殷實,妻子賢惠,女兒美麗聰穎,夫復何求?
回不去啦!再也回不去啦!這縣衙的三十六級臺階在了凡道長爲自己設計的路上才處於十八盤的起步階段,今後向上的每一級臺階都將更加兇險殘酷。
天亮了,石世宇的心裡也亮堂起來,從這一天起,他石世宇說的每一名話,做的每一件事,花的每一分銀子,首先是要保住那把椅子,其次是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爬,去爭濟南的那把椅子,京城的某一把椅子,將來有一天,在金鑾殿上,努力跪得靠前一點。
聞柏達被押送充軍之前,石世宇和霍道一在牢房裡爲他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宴,去掉枷鎖,聞柏達並未如釋重負,反而變得侷促不安起來,酒足飯飽之後,聞柏達復又帶上枷鎖。告別之際,聞柏達突然跪在石世宇和霍道一面前,流着淚,哽咽道:“罪人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頭,懇請兩位大人幫忙照顧小人的妻兒老小。”石世宇和霍道一爽快地答應了。石世宇果不食言,聞柏達充軍之後,便安排聞虎和甄虎去濟南府歷城書院讀書。
聞柏達下跪一幕,深深地烙在了石世宇的腦海之中,想想在聞柏達的書房裡,自己也曾給聞柏達下跪過,也曾痛哭流涕過,時過境遷,風水輪轉,不足一年而已,心中塊壘頓消。
知縣石世宇去濟南拜見巡撫和知府。巡撫勉勵他勤政爲官,清廉做人,莫要辜負了陸尚書的舉薦之恩。石世宇大喜過望,不出所料,陸博望果然是自己的貴人。以陸博望在朝中的地位,上皇的倚重,不知道有多少官員挖空心思投身其門下而不能,自己卻有幸被其納入彀中,真是三生有幸!祖墳冒煙!
在知府劉鬆德的書房裡,幾句寒暄過後,劉鬆德一本正經地說道:“石知縣,捨身崖上的那個道士有着落了嗎”石世宇一愣,忙道:“下官以爲知府大人已經結案,便從未再想過這件事。”劉鬆德道:“找不到那個道士,我心裡始終不踏實。我有一個預感,香稅銀案沒有這麼簡單,後面好像有一隻手在操縱,找到這個道士,也許,泰安這些年發生的許多蹊蹺之事,便可迎刃而解。”石世宇臉上鎮定自若,心裡卻毛骨悚然,信誓旦旦道:“下官一定謹遵大人訓示,力求儘快找到那個道士,把泰安這些蹊蹺之事弄個清楚,以不負大人的期望。不過,下官愚昧,都是那幾件蹊蹺事,還請大人明示,下官回去也好有的放矢。”
劉鬆德道:“石知縣,香稅銀案本身就頗蹊蹺,你知道是怎麼接開這個蓋子的吧?”石世宇搖頭道:“下官不知。”劉鬆德道:“有人深夜把一封揭露香稅銀的信放進了我的書房,事關泰山,豈敢怠慢,下官稟告巡撫大人,巡撫大人決定立查此案。”石世宇斷定,送信之人非石敢當莫屬。劉鬆德憂心忡忡地說道:“現在看來,那個道士極有可能就是這個送信之人。還有去年發生的橋溝大火,燒死了七個人;永生堂的姦情案,那個入室之人至今沒有着落,是不是也是這個道士啊?石知縣,這些難道不是蹊蹺事嗎?”
石世宇裝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道:“原先下官一直忙於事務,也許是置身其中的緣故吧,當局者迷,一直沒覺得這些案子還有蹊蹺之處,下官聽了大人的這番訓示猶如醍醐灌頂,下官回去一定鼎力查處,一定要找出那個道士。”劉鬆德笑道:“石知縣太客氣啦,以你的幹練怎麼能不知道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罷了。我有一個預感,這個道士找不到,泰安沒有安寧之日!”
石世宇回到泰安,心中忐忑不安,如坐針毯,這些時日他一直在心中得意地咀嚼回味“天衣無縫”這四個字,劉知府的一席話驚醒了夢中人,如芒刺在背。劉府何以如此清楚,一定是衙役中有人看出了端倪密告的,誰?一定要把這個人揪出來!
過了幾天,石世宇把武偉勇招到書房查問捨身崖一事。武偉勇跪下磕頭告罪之後,如實講了一遍。石世宇道:“你第一次爲什麼不如實講出來?”武偉勇道:“懼怕那道士,看他那功夫,若取我性命,真是如探囊取物一般,小人物,安身立命第一,何苦多事。”石世宇道:“你現在告訴我就不怕了嗎?”武偉勇道:“我認識大人多年,大人急公好義,名揚泰安,相信大人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也相信大人能夠護佑小人。”石世宇聽了這話,心裡舒坦極了,自信自己沒有看錯人,便交待給了他一項秘密任務,並許諾道:“武偉勇,這事若做得好了,縣丞那個位子虛位以待啊!”
武偉勇不負使命,兩天後,便把這事弄清楚了,原來,聞柏達在獄中寫了一封密信,讓人帶給劉知府。石世宇明白了,果不食言,幾天後,便安排武偉勇做了縣丞。過了兩天,武縣丞便找了一個藉口把那個替聞柏達送信的衙役支開了縣衙。
聞虎和甄虎在歷城書院讀書,被幾個紈絝子弟誘惑,走狗鬥雞,狎妓濫賭,不久便被書院開除了。兩人不願意回泰安,滯留濟南整日與那幾個紈絝子弟吃喝玩樂。甄虎囊中羞澀,一次酒酣耳熱之際,動了退縮之心,勸聞虎收手,聞虎滿不在乎,拍着胸脯說自己有錢,衆人皆恭維稱頌,聞虎忘乎所以,早把爹爹的叮囑丟到爪哇國裡去了,便把自己如何深夜從蒿里山神祠森羅殿神龕之上盜得二十萬兩銀票一事,眉飛色舞地講了出來,甄虎驚得瞪大了眼睛。
第二天,聞虎和甄虎還在睡夢中,便被衙役捉到了濟南府大堂,劉鬆德驚堂木一拍,聞虎的酒徹底醒了,想起父親那句話來:“事關身家性命,一定守口如瓶,切記切記!”於是矢口否認。劉鬆德令牌一擲,二十大棍打下來,聞虎全招了,剛正不阿的劉鬆德震驚之餘,也動了惻隱之心,看着堂下聞柏達這個即將成年的兒子,他不忍心讓他成爲捅向父親的那把刀子,再者,那樣做也會被同僚所輕視,於是,就此打住。即便如此,依律判聞虎斬刑,餘財,十八萬兩銀票,充公。上報刑部,秋決。
沒幾天,傍晚時分,甄虎在大明湖附近被一羣素不相識的人暴打一通,勉強活命,從此卻成了傻子,嘴眼歪斜,口角流涎,哈欠連天。石敢當聽說後和馬厚生、閻鬆去濟南府找了兩天,找到甄虎後把他接回泰安,安頓在石敢當家。石世宇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石家也不可能養他一輩子。便讓武偉勇把甄虎安排到東嶽廟做個打雜的道士吧,過了幾天,石世宇聽說甄虎去了蒿里山神祠,也沒有說什麼。
知縣石世宇給陸博望尚書寫了一封信,絕口不提陸博望提攜之恩,佯裝不知,只講自己做了泰安知縣,十分意外,日夜惶恐不安,擔心自己不能勝任,夙興夜寐,深怕有負朝廷信任。希望陸博望多多指導,把自己當做一個孩子、一個學生看待,教育自己做人做官做事。最後又彙報了香稅的治理情況,以及東嶽廟的建設情況。
不久,陸博望尚書回了信,信中講道,泰山無小事,希謹言慎行,勿蹈柏達之覆轍,做官無本無訣竅,上不負皇恩,下不欺黎民,勤勉清廉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