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初秋，賀思敏結束了五年的農場勞動，離開白蕩湖農場回家了。
一輛公交車在市郊一座車站停下來，賀思敏拎着行李下了車。公交車關上車門後開走了，丟下他孤零零的他一個人。他站在站牌旁定了定神，打量了一下週圍陌生的環境。他的手裡拿着一個鋪蓋卷和一隻帆布包。五年前，他就是帶着這兩樣行李去了農場。五年後，他又拿着同樣的行李回家了。有所不同的是，他不是回機關單身樓，而是要回他的新家。
五十年代未，由於三年嚴重的自然災害，國民經濟遇到了極大的困難。六十年代初，中央提出了“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停建緩建了一大批基本建設項目。
東陵銅業公司積極響應上級號召，不再興建大型基建工程，基建處也被撤消了，人員被分配到銅業公司下屬各個單位，其中有一批人被分配到了試驗廠。如今，他的妻子趙娟在試驗廠的檔案室工作，他們的家也從機關單身樓搬到了試驗廠的一棟平房裡。
試驗廠離市中心大約五六公里遠。這一帶是丘陵山地，有許多家工廠。賀思敏身旁的這條公路，一頭通往市區，一頭通往冶煉廠。公路的南面是機械廠，北面就是試驗廠。
賀思敏對這一帶不太熟悉。以前在設計室工作時，他只來過試驗廠一次，還是匆匆而過。雖然對周圍的環境有點陌生，但大致方位他還是清楚的。他穿過馬路，沿着一條僻靜的小徑爬上一座山丘，只見下面是一個數十米深的山谷。山谷中有很大的一塊平地，上面橫七豎八地散落着幾十棟房屋。而對面的那座山比他腳下的山丘稍高一些，從山谷到山頂沿着緩坡密佈着各式建築物，那兒便是試驗廠了。
賀思敏沿着一條蜿蜒的小路下到山谷。這兒是試驗廠的家屬區，房屋大多是平房，門前屋後都有菜園子。系在大樹上的繩子上晾曬着被褥牀單，有的人家屋頂上的煙囪已經冒出了裊裊炊煙……
賀思敏是下午兩點鐘左右，在農場乘坐長途汽車出發的。白蕩湖農場離市區只有三十公里，長途汽車卻開了一個小時。到了市區，他再轉乘公交車，這樣一路折騰下來，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了。
他沿着小路轉過一個牆角，走到一棟平房的前面，遠遠看見幾個女孩子正在那兒玩跳橡皮筋的遊戲，其中有個穿紅褂子的女孩子，很象他的女兒大丫。他走近一看，果然是大丫，便喊了一聲。大丫似乎不認識他了，站在那兒愣愣地望着他。
在農場的五年裡，因爲沒有探親假，所以賀思敏沒有回過家。沒辦法，趙娟只好每隔半年，帶着女兒去農場探親。農場裡不缺房屋，如果有家屬來探親，一般都會提供一間房子。房子雖然破舊，但遮風擋雨沒問題，一家人便可以短暫地相聚了。
趙娟每次帶大丫來農場，短則住幾天，長則住一兩個星期。今年春節的時候，趙娟是挺着大肚子來到農場的。當時，農場裡已經傳開了，說上頭已經下了文件，要給他們平反。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回家了，加上再過幾個月趙娟就要生產了，臨分手的時候，他就叮囑妻子，讓她不要再來農場了。
可誰知道，農場的人工作效率太低，辦事拖拖拉拉的，一至到了九月份，農場纔給他辦完手續。這樣算下來，他已經有大半年沒有見到女兒了。
大半年沒見，大丫長高了，對他也陌生了。賀思敏走到女兒面前，蹲下身來說：“大丫，是爸爸呀，你不認識爸爸了嗎？”女兒盯着他看了幾十秒，終於認出來了，輕輕地喊了一聲爸爸。
賀思敏放下行李，伸手將女兒抱起來，在她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旁邊一個正在跳皮筋的女孩子喊道：“大丫，你不玩了嗎？”大丫說：“不玩了，我爸爸回來了。”
賀思敏憐愛地對懷中的女兒道：“大丫，咱們回家吧。爸爸不認識路，你帶爸爸回家好嗎？”大丫點了點頭。賀思敏又親了她一口，才把女兒放下，重新拿起地上的行李，在女兒的引領下，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們家不在試驗廠的家屬區。他聽妻子說過，他家從單身樓搬過來的時候，試驗廠已經沒有家屬房了，就騰出了一間辦公室。辦公室就在對面的山坡上，離家屬區並不太遠，只隔着一條馬路。
賀思敏牽着女兒的手穿過馬路，又登上了十幾級臺階，眼前便出現了一棟古樸典雅的平房。這兒環境挺好，平房前面是一座花園，栽種着各種奇花異草和珍貴的樹林，花園裡的灌木修剪得也很整齊。花園中間有一條水泥小道直通平房的前面。
父女倆走到平房跟前，沒有了樹枝的遮擋，他一眼就看見妻子趙娟正在走廊上忙碌。她腰繫白色圍裙，手攥扇子正在搧爐子。大丫掙脫爸爸的手，嬌聲地喊了聲媽媽跑了過去。
趙娟聞聲擡起頭來，看見他後一下子愣住了。上個禮拜，賀思敏在得知自己平反的消息後，第一時間就打電話向趙娟報喜。趙娟當時高興得哭了，在電話裡直問他什麼時候回家？他說農場裡還有一些工作要交接，需要再等幾日。昨天，他又打了電話給妻子，告訴他自己明天到家。
雖然已經知道丈夫今天就回來，可當趙娟看見丈夫真的站在眼前，還是感到驚喜萬分。她呆愣了十幾秒鐘後，丟掉手中的扇子，跑下了臺階，一下子撲到丈夫的懷子，緊緊地摟抱着他，激動地說：“你總算回來了！”接着，竟然喜極而泣……
賀思敏也感到很心酸。他強作歡笑地說：“瞧你，都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自己卻還像個小孩子……”趙娟涰泣了一陣後，才止住哭泣。她鬆開丈夫，擦乾臉上的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後，她拍打了一下丈夫身上的灰塵，從他手中接過鋪蓋卷。
這時候，趙娟的妹妹趙玲從屋裡走了出來，看見他後笑着說：“姐夫，你總算回來了。這段日子，姐天天唸叨，嘴皮都快麿破了……”他連忙打招呼：“趙玲也來啦？”趙娟解釋道：“兩個孩子，我一人哪忙得過來？所以叫玲子每天下班過來幫我……”
三人正說着話，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婦女走了過來，叫道：“賀大哥，你回來啦？”賀思敏仔細一瞧，原來是孫小鳳，連忙點點頭問好。他見孫小鳳身後還跟着兩個男孩子，大的比大丫小一點，小得那個只有兩、三歲，便笑着問：“這是你兒子吧，都叫什麼名字？”
孫小鳳笑着說：“大的叫大蛋，小的叫二蛋。”
“大蛋、二蛋？有點意思，”賀思敏開玩笑地說，“那你肚子裡的就該叫三蛋了。”孫小鳳較真地：“那可不一定。如果是個女娃，就叫大妞。”
賀思敏從帆布包裡取出一隻布袋子，蹲下來將布袋遞給大蛋說：“叔叔這次回來，也沒買什麼好東西。這袋花生送給你們，讓你娘炒給你們吃。”大蛋一開始不敢接，孫小鳳笑着說：“接着吧，謝謝叔叔！”大蛋這才接了過去。
賀思敏站起來，問孫小風：“你們家也住這兒？”孫小鳳笑着說：“俺家跟你家是鄰居，你家2號，俺家4號。”
賀思敏這才發現，眼前這棟平房只有4間，除了2號和4號外，其它兩間的房門都關着，便隨口問：“那3號住着誰？”趙娟答道：“3號是團委的辦公室，不過不常有人。”
孫小鳳見賀思敏的目光投向了1 號，連忙搶着說：“那是間倉庫，也不知道里面藏着啥寶貝，一年到頭都鎖着門。”
衆人說笑了一陣，孫小鳳領着兩個孩子回家了。賀思敏一家三口也要進屋，這時候，趙玲拿着挎包出來了，對趙娟道：“姐，姐夫回來了，我走了。”趙娟問：“你不吃飯啦？”
“不了，我還有事。姐夫再見。”趙玲說完，沿着花園中間的水泥路走了。
賀思敏進了屋，一邊打量着房間，一邊說：“從外面看，吳天寶他們家好象大一些。”
“對，4號是大間，2號是小間。“趙娟放下鋪蓋卷說，”他們家有兩個孩子，所以住大間，咱們家一個孩子，只能住小間。”
“不對呀，”賀思敏認真地說，“咱們不也是兩個孩子嘛？”
趙娟笑道：“你傻呀，咱家剛搬過來的時候，你兒子大寶不是還沒出世嘛。”
即便是小間，比起單身樓的房間還是要大不少，也被隔成了前後兩間，前面是客廳，後面是臥室。臥室大約佔總面積的三分之二，能擺下一大一小兩張牀。此外，還擺放着一隻大衣櫃，一隻五斗櫥和一隻梳妝檯，再加兒子大寶的搖牀，也就擠得滿滿當當的了。
客廳裡擺放着一張方桌和四把椅子，一隻碗櫥和一隻煤爐，牆角還壘着竈臺，蜂窩煤與柴禾則堆放在門外的走廊上。
“兒子呢？”賀思敏迫不及待地，“我還沒有見過他呢。”趙娟笑着說：“在裡間的搖牀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