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渴求繁茂強盛的民族一樣,繁衍後代是夜郎王族的頭等大事。金竹大寨的布依男女婚後,就要祈求竹王送子。沒有孩子的夫妻,祈願的儀式一年四次甚至十二次,在每季、月之初舉辦。祈願儀式悄悄做,由布摩(經師)主持,隆重而神秘,只向夜郎王和天地神靈祈願,並不驚動世俗人間。但得子之後的還願,就要大張旗鼓,萬民同歡。
伶俐十七年前生下阿哈後,又懷了兩次孕,每次懷孕不到三個月,她都夢見流星將阿哈湖裡的礁石炸成幾瓣。布摩經過測算,伶俐懷的是女孩,對他們的女兒阿哈不利,遂配藥讓她墮了胎,此後就再也沒有生養。年年月月,金定和伶俐在祈願,長老和寨民也暗暗祈禱:既然漢人和布依已經是一家,願祖先竹王早送貴子,以保夜郎王族香火不斷、族姓綿延久遠。
戊辰年冬天,年近不惑的伶俐終於懷孕了,而且是個男孩。金定小心呵護,寨裡家裡的大事小事,全由他和女兒阿哈打理。懷胎十月,伶俐今秋生下了胖兒子,高鼻縱目,前額寬闊,雙脣篤實,由布摩取名爲邦。
雲貴的藝術家們就是爲竹王送子的儀式而來的。
第二天早上,漫天大霧,三步以外不見人影。濃霧中聽見人們互相吆喝和叮囑,寂靜中船伕的槳櫓碰撞發出噼啪聲。大霧之前的黎明時分,阿哈和顏如卿相依着在草堆旁睡着了。大霧彌天而來,他們的衣服、頭髮全溼透,被凍醒,發現寨子裡的人們都差不多走空了。那些睡稻草堆的藝術家,在夜半寒涼時全鑽到草堆深處沒有人影,阿哈和顏如卿將他們一個個扒了出來。
寨門已經打開。
雲貴高原的山區,大霧總是帶來暖洋洋的豔陽天。少頃,太陽升起,山頂的森林露了出來,金竹大寨也露了出來。大霧如白雲,一直往下退,退到阿哈湖上,再退向山下,最後沉迷消散在花溪水中。
寨前岸邊,大木船的兩邊並排聚集了十數只木船。頭戴綸巾身著長衫的布摩站立大船頭,凌空起舞祈禱上天。只見他長袖揮舞羽扇舒展,大木船無聲離岸,向湖中的凱龍島迅速駛去。大木船的正中,端坐着白皙美麗的伶俐,她含笑放眼江山,淚光盈盈,纖美紅潤的雙脣蠕動,在默默地歌頌、低低地訴說她對天地神靈的感激。她懷裡抱着剛滿月的男嬰邦,邦一直熟睡,世界的喧譁無法將他驚擾。金定年老的父母,慈祥溫和,分坐在她的兩邊。在他們的身後,站立着英武的金定,手撐一把巨大的紅色油紙傘,遮擋在父母妻兒頭上。
新鮮的太陽光芒照在湖面上,滿湖是玉米般嫩黃的波Lang。大船駛出百米遠之後,岸邊的十數只小木船在鼓樂聲中突然起航,向大船追去。
小船很快列成半圓隊形,擁護在大船後面。每隻船的船頭上都站了一排嗩吶手,船倉裡是盛裝的山民和遠道而來的客人。客人們有着新奇激動的表情,山民們則按着節拍起舞,他們手、足上的鈴鐺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音。
布摩揮動羽扇發出了號令,嗩吶齊鳴,鑼鼓掀天,阿哈湖一片歡騰。湖畔森林上空驚飛起一羣北方來的候鳥,它們在天空裡稍作盤旋,就乘風繼續往山下、往南飛去不見。
全部船隻靠岸後,島上巨大的祭臺上擺好了香案,衣著潔淨的山民將豬肉、豆腐、糖果點心以及山裡美麗鮮豔的漿果一一擺放好。供品擺好之後,又將敞口木升子裝上潔白的大米,再插上紅蠟香燭。竹筷和酒杯也擺好,大紅公雞也準備妥當,翠綠的竹苗,根塊還包着新鮮的泥土。
香燭點上,布摩開始念禱——布依根生住雲貴,祖先本是夜郎王。
夜郎王乃天神降,金竹竿內把身藏。
竹竿順着山溪走,尋得浣衣竹王娘。
竹娘取竹破開竹,竹王跳出迎風長。
護身竹片長成竹,轉眼綠遍萬山岡……
竹王森林降猛獸,虎豹見他也乖張。
還有遍山野牛馬,從此躬耕產稻糧。
布摩念禱的時候,由金定的母親抱着嬰兒邦,金定和伶俐恭敬靜立兩旁。
布摩繼續誦唸夜郎王的齊天功勳,他開梯田、種糧食,清蠻匪,戰強敵,築哨堡,保家鄉……
頂禮叩拜之後,伶俐抱過邦,金定執竹苗,隨布摩到神指定的地點栽種。衆人高聲呼喊:“謝竹王送子!”
祭酒殺雞,嗩吶嗚咽,鼓鑼齊鳴。
儀式完畢之後,阿哈代表父母,請遠方來的客人吃烏紅的糯米飯,飲甜酒。衆人則向嬰兒邦送小禮物。雲貴來的藝術家們不瞭解這個習俗,沒有準備,主人就請他們摘一片新鮮的樹葉,放進嬰兒的竹籃表示祝福。
當竹籃子送到顏如卿跟前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覺得一片樹葉未免太輕,而身上也別無他物,於是迅速滑下左手腕的一串蜜蠟串珠放進去。舉籃子的阿哈欠身還禮,然後微笑着對他偏了一下頭,將那還留有他的體溫的珠鏈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得意地向他舉一舉手。
顏如卿看她戴上了自己的珠鏈,心裡產生一種甜蜜的激動。
吃完飯,山民和客人們手拉手跳圈舞,顏如卿的手被阿哈緊緊攥着,跟着衆人吆喝、轉圈。他感到暈眩,看阿哈圍繞着他旋轉,她的笑臉美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