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難料。
難料其變數,難料其冷酷。
當江絮晚在這家沈佳夢所形容的,“新開的”“超讚的”“店長好得跟天使一樣”的店裡站定時,她才明白,所謂“世事難料”,究竟是在表達什麼意思。
“晚晚,你快來挑啊!幹嘛愣在那?”沈佳夢絲毫沒有察覺到不對勁,興沖沖地跑進店裡以後,只知道一個勁兒地招呼着江絮晚進去。
在沈佳夢所看不到的角度裡面,是甜品店老闆的殷勤和江絮晚的隱忍。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在這樣的世界裡,受害者揹負着那麼多的壓力,就算把一切都拒之門外,那又能怎樣?
一切既已成爲過往,再次站到自己面前的東西必然不可傷害自己一分一毫。
江絮晚有這般自信,她有。
“我來了——”江絮晚下定了決心以後,勇敢的如同滾出去的巨石一般無法止住,然而終究是有橫長出來的樹枝稍微羈絆了她的步伐。
在江絮晚朝着沈佳夢走過去的時候,衛戈拉住了她的胳膊,想的不用想,即算還沒有看到他的神情,江絮晚也已經能夠猜個大概了。
他壓低了嗓子,懇切地盼望江絮晚能夠聽他的話,“我們走吧。”
“爲什麼要走?”
江絮晚沒有激烈的反抗,而是這麼輕鬆地反問了一句,更像是一個旁觀者一般,不痛不癢的陳述着一個作爲看客才能夠陳述出來的事實。
是的,是事實。與其說那是一句反問,不如說那是一句坦坦蕩蕩的事實。
而衛戈從頭至尾也並沒有想要否認怎樣的事實,他所擔心的,不過是江絮晚會受傷而已。
這種“保護”已經不知不覺中成了習慣,所以他還沒有適應江絮晚這麼大的轉變。
即便現在江絮晚逐字逐句地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可衛戈無論如何還是無法坦然對待這面前的人。
“我不怕,你也不用怕。”這句話,江絮晚是湊到衛戈耳朵邊上說的,從外人的角度來看顯得很是曖昧親暱。
衛戈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有誤,但——他猜江絮晚是故意爲之。
不過,衛戈的猜測確實沒有錯誤。
江絮晚是故意這麼做的。
想要讓衛戈放下心這是首要,其次,她就是希望通過兩個人的親密,讓作爲店長的人感到刺眼。
讓他從中看出十多年前,那兩個被他侵犯的孩子的影子。
如果他能看的出來,多少說明他是一個有良心的人。
而有良心的人,自然會從中感覺到痛苦,因爲他們愧疚和害怕。
沈佳夢看到兩個人交頭接耳的樣子,忍不住撇着嘴角吐槽,“你們兩個臭情侶,能不能給我一丁點的面子啊拜託!回去再親熱嘛!”
江絮晚沒有立即去看店長的反應,而是自然地走到沈佳夢的身邊,跟她一起去挑蛋糕甜點。
衛戈左右爲難,最終還是選擇了尊從江絮晚的想法。
江絮晚這纔回頭給了衛戈一個笑容,她是在說,做得好。
衛戈無奈,輕輕抿脣擠出一些些的笑意來。
“你喜歡吃什麼蛋糕啊晚晚小仙女,反正我就記得你喜歡紫色。這些紫色的……嗯,誒!你看,要不買這個給你!紫薯麻薯,裡面還有夾心誒,肯定很好吃!”
“還有這個這個!”
沈佳夢兩眼放光,“這個不是你女神最愛喝的藍莓芝士奶茶嘛!”
“這必須得給咱們晚晚仙女整兩打的。”
“喂!”聽到“兩打”這兩個字,江絮晚瞬間慌了,“這都是新鮮的甜品,又不是密封的,有長效保質期的那種飲料,少買一點,不然喝不完放在那壞掉了,又浪費錢,又壞了你的心意。”
“哦,晚晚仙女說的對,我高興過頭了,就在這瞎搞。”沈佳夢一拍自己的腦袋反應了過來,“那就買個一瓶吧,好喝的話下次還給你買!”
“謝謝佳夢,不過以後還是少買一點吧,我也不是很愛喝……呃,我是說,我愛喝你買給我的,但,”本來她並不打算說這句話,只不過到了這個檔口,她自然而然的把這句話給說了出來,“我不想喝這家甜品店裡的。”
這句話一出,江絮晚也瞬間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不管記起一切的自己是否選擇原諒這個加害者,總之客觀來說的話,怎麼着也不能便宜了之前加害自己的人。
何必爲了證明自己變得勇敢或是已經完全能夠跨過那些黑暗的記憶,而去大買特買那個給自己製造黑暗記憶的人的東西呢?
想到這兒,江絮晚得意地笑了起來,又或者說是瞭然,而且灑脫地笑了起來。
“走,咱們不在這家買。”
“啊?這家新開的甜品店不錯誒,東西都很好吃的。”沈佳夢被江絮晚拉着胳膊往甜品店外面走,很是不理解。
江絮晚繼續大聲的說着,“我不想,我不喜歡。因爲會犯惡心的。”
“啊喂!晚晚你這樣也……”沈佳夢瞪大了眼睛,下意識的朝店長看過去,因爲總覺得這樣直接的說,很不尊重人家。
而沈佳夢看過去之後,居然看到了店長一副愧疚的模樣。
明明說出讓人反感的話的是他們這行人,怎麼偏偏收到這句反感的話的人露出了這種神色呢?
更讓沈佳夢想不到的是,店長快步追上來,攔住了三個人。
而且店長那始終如一的愧疚目光一直落在江絮晚的身上。
再看向江絮晚,她冷漠的目光似乎是在刀刃之上磨鍊出來的一樣。
怎麼了……沈佳夢緊張地面對着這場沒有硝煙的默戰。
店長率先開口,聲音也是格外的愧疚——很神奇,沈佳夢就是聽的出來。
“對不起。”
“請你原諒。”
“舉着刀子求原諒嗎?”江絮晚微微歪着腦袋,笑意盈盈地問道。
這句話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而且是滿頭霧水。
如果這是一個現實意義上的問題,那根本不合理,因爲店長的手中沒有任何東西,更沒有一把刀。
如果這是一個抽象的問題……他們也如何都想不清這其中的脈絡。
而江絮晚的意思是,這個最初的傷害者來到被害人面前,硬是要求得一個原諒,完全不顧及被害人重新記起過往的痛苦。
換一個角度來形容,這其實是一種二次傷害。
已經癒合的傷疤,硬是要揭開上面的痂,去看看血淋淋的真相,然後衝着那道血淋淋的真相尋求原諒。
對於江絮晚來說,這就是“舉着刀子求原諒”。
“我,我當年是做錯了事情,我也在牢獄裡經受了折磨,都——”店長雙手緊緊交在一起,緊張的訴說着自己過往所遭遇的痛苦。
“難道那不是應該的嘛?”江絮晚的笑,襯得她此刻有種別樣的美,不羈之中帶着滿滿的不受拘束的野性。
“做錯了事,要受懲罰,不是應該的嗎?不然,這個世界不就全是不分定義的好人了。”
“早知現在,當初何必要做那樣噁心的事。”
“這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不知道怎麼道歉,你就說吧,要我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讓你原諒。”店長已經沒有辦法了。
江絮晚挑眉,“當初用怎樣的方式對我的,那你也用怎樣的方式對自己。打開攝像頭,把自己扒光,然後用刀往自己身上刺。”
“願意嗎?”
“……”
“不願意是吧?嗯,確實太血腥了,只能放到一些不知名的網線上去播放,專門給一些你的同類看……那這樣,這家店你別開了,賣了,錢全部給我。”江絮晚已經不願意笑了。
說出這些懲罰方案,她自己心裡也覺得很不適。
本來自己不應該是會說說這些話的人,可是又有什麼應該不應該呢?
不應該做的事,面前的人對自己做了。
本不應該受到的傷害,自己也受了。
那麼說出這些不應該說的話,又有何不合適。
江絮晚想不通,僅僅是這一刻,有一些想不通。
爲什麼那麼多的惡人,做了那麼多傷害人的事,只是用一點小小的法律給他們定罪,最後他們仍然能夠那麼自在的逍遙快活。
而被傷害的人呢?不幸的,可能一輩子都活在那樣的陰影裡面。
“什麼都做不到,還想求原諒。”
江絮晚又笑出了聲,“這個世界還真是黑白顛倒。每個人都自以爲很善良,都是覺得自己能夠得到,能夠理所應當的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就這兩種方案,你自己隨便選吧。”
“如果選擇第一種,不用再來見我了。如果選擇第二種,下次見面請帶着儲蓄卡來。”
說完話,江絮晚也不搭理沈佳夢和衛戈,自顧走到了前面。
甜品店的店長望着三個人的背影,影影約約中,感覺頭有一些發昏。
自己的這個世界確實是黑白顛倒啊,他這樣想着。
……
“晚晚,晚晚,到底是怎麼了,爲什麼會那樣啊?”沈佳夢一路追隨,一路詢問。
而江絮晚和衛戈兩個人都保持默契的沉默。
他們不願意提起這件往事。
不想讓任何人再知道這件事。
江絮晚不願意,衛戈也不願意。
“剛纔你那樣真的好嚇人吶,我都快不認識你了,好像你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樣,說的話和做的事都讓我不理解。”
沈佳夢的這句話,讓江絮晚願意開口了。
只不過江絮晚依舊做着那個讓沈佳夢不理解的人。
她的嘴角勾着諷刺的弧度,“是不理解嗎?我說的可都是普通話。”
“做的事不理解,那我也不願意解釋,因爲以後我可能做更多讓你不理解的事情。”
“如果感覺討厭了,那就離我遠一點。”
“晚晚,你怎麼這樣……”沈佳夢止住了步伐,站在原地,震驚的望着江絮晚,“你好像跟出事前完全不一樣了。”
江絮晚越來越討厭這三個字。
不一樣。
哼,不一樣。
“有誰理所當然一直保持着上一秒那個樣子嗎?你呢?你確定你也跟上一秒一模一樣嗎?”
“……我不確定,可不管怎麼樣,至少我不會對親近的朋友發脾氣。”沈佳夢的眼睛裡面有了淚水。
江絮晚雖然心疼沈佳夢,但她依然不願意服軟。
“發脾氣。你管這叫發脾氣,是嗎?”
她提高了音量,語速也變快了很多,條理分明而且咄咄逼人,“因爲一直以來,我對你都很溫柔,所以我就理所當然應該繼續溫柔下去,是嗎?我沒有那個義務,更沒有那個閒工夫是維持你眼中的我。”
“我不是活給你看的。我有我的世界,我不是活在你的世界裡。”
“別用你的世界觀,用你的價值觀來定義我做的事情。我有我選擇的權利,有我行動的權利。”
“不喜歡就離我遠一點。”
這一次說完話,江絮晚沒有直接離開。
她站在原地看着沈佳夢,直到看着她傷心地離開原地,留給自己一個奔跑的背影。
“她走了。”衛戈在江絮晚身旁陳述着這個事實。
江絮晚笑着點點頭,“反而輕鬆了很多呢,把這些話都說出來了以後。”
“但我覺得她有一點沒有說錯。”衛戈繼續說道。
江絮晚轉了轉脖子,“你是說我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
“嗯,好像完完全全不一樣。”
衛戈低垂眼簾,好像累到了極點。
確實是累。剛纔——從面對那個店長開始,他就感覺身心俱疲。接着聽江絮晚說那麼大篇幅的話語,他也感覺很累。
爲江絮晚感到疲憊,也爲自己感到疲憊。
更對記憶中那兩個小孩子感覺到愧疚。
“那你也要跟她一樣,離我遠一點嗎?”說完話,江絮晚挑着下巴看向衛戈。
衛戈乾脆果斷的搖頭,哪怕他已經很累了,但是他還是搖了頭。
“我不會。我說過的,不論如何,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哪怕你把我從你的世界裡除名,但你不會從我的世界裡面離開半步。”
那天晚上,衛戈的這兩句話久久的印在了江絮晚的腦海裡。
等到時過境遷,江絮晚也徹徹底底的明白了,衛戈從來都沒有食言。
……
“你這個沒有良心的臭丫頭!”
“狗賊拿命來!”
身後傳來劇烈的呼喊聲和急速的跑步聲,下意識地江絮晚往後轉,結果被迎頭一擊。
“什麼鬼?!”捂着被巴掌拍過的額頭髮昏,江絮晚看着面前的周曉彤被衛戈像壓住歹徒一樣壓在了她面前。
“你這個合夥的臭小子!給我快放開手!”周曉彤憤怒不堪。
衛戈更是憤怒,“狗日了個祖宗,江絮晚久病初愈經得住你這麼打嗎!你他爺爺的腦子裡長了幾個泡啊我靠!”
這麼憤怒的獅子吼,着實把周曉彤給嚇住了。
而江絮晚也被嚇得蒙在了原地。
不過江絮晚看情勢嚴峻,率先反應了過來,“衛戈,你先放開她啊,我,我還好啦!”
直到江絮晚過來拉扯,衛戈這纔不情不願地鬆開了他眼中的犯人。
江絮晚把周曉彤護到了身後,嗔怪的瞪了衛戈一眼,“呀,你真的是沒輕沒重。”
本來衛戈就生氣別人隨隨便便碰江絮晚,現在江絮晚還幫對方說話,他就更來氣了,“你是真不把自己當回事啊!這麼隨隨便便的碰一下,你說到底是誰沒輕沒重的!”
“……你別吼我啊。”
“我踏馬這不是吼你,而是就事論事,你自己能不能長個心眼?能不能保護好自己?你自己都不維護自己了,我只會覺得是我自己無能,沒有能力保護你啊!”
江絮晚被衛戈的強勢激起了心中的強勢,“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分寸!你沒必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撂下這麼兩句,怒氣衝衝的話,江絮晚憤怒的轉身,拉着周曉彤就要走。
身後的衛戈無奈至極,趕忙叫住她,“誒!你現在要去哪兒啊!”
江絮晚憤怒不減,吼得更起勁兒了,“我去,那不用你管,等你學會怎麼好好說話再說吧!大混蛋!”
“誒,你!”衛戈煩躁地在原地轉了個圈,很想跟上去,可是又很聽江絮晚的話,覺得不能跟上去。
這種糾結之下,他只能在原地打轉。
最後擼起自己額頭前的劉海,然後憤怒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這頭髮留得熱死人了!”
……
被江絮晚一路拽着走,周曉彤感覺自己也是做錯了事情,害得兩個人這麼分散了。
“誒,臭丫頭,我……剛纔是我不對你們兩個有話好好說嘛,別因爲我吵架。”
“跟你沒關係!”
“你,你你你,你這吼我幹嘛呀……”周曉彤開始委屈巴巴。
江絮晚被氣笑了,“你現在倒是知道委屈了?”
“我那不是,誒!你這麼說,倒是喚醒我的最初的記憶了啊,理虧的是你,臭丫頭!”周曉彤的脾氣也上來了,甚至直接紅了眼眶,淚意氾濫,“你出這麼大的事,我以爲我真的可能永遠都見不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啊!就連我家那誰,我都沒有這麼害怕失去過!”
“而且回來以後見都不見我,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打算最後留張黑白照片給我啊!就算是要留紀念,就算是絕交,要留紀念,那你,那你那你,你給我拍張精修過的美照啊!”
“……真的是,還是那個小女孩。”江絮晚輕輕地幫周曉彤擦去淚水,無奈又溫柔地望着她。
“那我怎麼辦嘛,我就是委屈啊。一想到永遠都見不到你了,這麼多年的委屈,我都白受了!”周曉彤越哭越起勁,好像上癮了一樣根本停不下來。
江絮晚輕輕握住周曉彤的手,正打算好好安慰對方一番時,周曉彤直接抱住了自己,哭泣的聲音也是格外劇烈。
“小的時候,我老被人欺負,是你教會我怎麼保護自己。你不是單純的保護我,你還會告訴我怎麼去成長……我一直都想着,要是可以有機會也保護你,但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幫助我。”
“你不能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我,就,就偷偷的走掉了,知不知道臭丫頭!”
“咦,好了好了,今天真的是比任何時候都要話癆誒!還有你眼淚鼻涕水不要弄到我肩膀上啊。哈哈哈哈哈哈……”江絮晚知道自己好閨蜜的性格,通常自己如果笑了,她也一定會笑纔是。
果不其然,這麼無厘頭的笑起來之後,她也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絮晚,我感覺你又變好看了!”周曉彤又哭又笑,乾脆在一旁的花壇沿上坐了下來。
江絮晚身材高挑,周曉彤比自己稍微矮一點,而現在又坐在了自己面前,所以只能俯視她。
這個角度看,“曉彤,你好像那種幼兒園放學沒有人接回家的小朋友。”
“你可別說了!快點給我交代,交代你最近身上發生的事情!我不瞭解個清楚,我心裡一點都不踏實!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家閉關,要不是我爸爸媽媽告訴我看到了……我的天!”話還沒有說完呢,周曉彤突然又驚呼起來。
江絮晚被面前這個一驚一乍的小女孩兒嚇了一跳,皺了皺眉,“怎怎麼了?”
“出啥事兒了?”
“你個臭丫頭給我過來!”
江絮晚只見周曉彤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五秒鐘之後,她才終於意識到對方可能看到了什麼。
“喔喔,我不過來。”死活不過去,江絮晚甚至還往後退了幾步。
“把你的手從你的脖子上挪開!快點兒的!”周曉彤知道自己說服不了江絮晚,臉上還沒有擦乾的眼淚也不管了,直接站起身一個猛虎撲食,直接抱到了江絮晚死死不放。
“呃呃呃,你別,你別亂來啊!”
此時幾個路過的行人看到這一幕,尷尬的別過了腦袋。
江絮晚無奈的不得了,最後也乾脆地放棄了掙扎。
任由周曉彤處置。
而周曉彤輕輕地撩開江絮晚擋住脖子的頭髮,認真的看清了她脖子上的印記。
“你,你……這特麼是哪個臭小子乾的!!”
這身喊叫着實響徹了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