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金子淇再次走在絲敖的舊街上，這次她和兩名護兵都沒穿軍裝，而是穿了絲綢製作的舊式服裝。新舊兩個時代的服裝對比鮮明。絲敖變成啓蒙區已經有一年半時間，除了在街道上剷除真理教的文字符號外，其他並沒有什麼變化。
在預約好的時間裡，金子淇來到陳壽銘家，拿出印好的詩集送給詩人。陳壽銘撫摸着詩集，眼眶溼潤。大會印刷文藝作品要由甄淑蘭審查，雖然兩人關係很好，但是陳壽銘的詩無關科學，金子淇掏了私房錢印刷兩百冊，分發給會裡的文學愛好者。
“金女士，上次你來，我不知道你是誰，現在才知道你是總長夫人。那麼，我有些事情要請你轉告他。”
說着，陳壽銘拿出一疊紙。式樣不同，字跡有的工整，有的了草。陳壽銘又拿出另一疊紙，上面都是他自己抄寫的文字，筆跡工工整整。他把兩疊紙並排放到一起。
“帕爾哈蒂主政期間，有平民百姓遭遇官府欺壓，他們會把申訴寫給我，讓我傳揚出去。現在也一樣。”陳壽銘指指左面的紙。“這些都是各地百姓的控告，揭發科學大會強搶土地，霸佔房產。爲防止秋後算賬，原件我不給你，這邊是我謄錄的複本。聽說你們夫妻都是厚道人，我想，也許是你們的下屬不受約束，自行其事。我把這些交給你，希望能幫本地百姓減少些痛苦。”
金子淇的臉脹得通紅，沒想到陳壽銘居然會有這麼多控訴信。在舊時代，陳壽銘就以“爲民請命”享譽天下。遭遇幾年牢獄之災，仍然不改初衷。
“抱歉，也許我們讓您失望了，我回去就和他說。”
曙光城南面有片低矮山坡，上面有已經落成的官坻區，蘇吉拉納已經搬到裡面。以他們夫妻的收入可以購買私宅，不過這裡便於保護，又和其他同僚住在一起，方便議事。
金子淇把狀紙轉交給丈夫，蘇吉拉納仔細看過，發現其中提到的土地並非由科學大會派人強購，而是一些商人在強行吞併。他們知道大會將以兩倍地價購哪些地，就提前用更低價格囤地。
這裡面最大的買主名叫辛杜希傑，也是當年模範城原址上最大一戶地主。他曾經帶着幾十戶農民與科學大會簽約，轉讓世居土地。幾年后辛杜希傑發現，隨着工廠落成，商業繁榮，模範城地皮不斷增值，現在已經是當年轉讓價格的七倍！但是舊合同已籤，不能反悔，他就想把這個規律用於新啓蒙區。當地人不光不知道科學用地會升值，甚至不敢與科學人爲鄰。辛杜希傑事先打聽各種規劃，偷偷購買所需土地，甚至僱來黑幫打手驅逐上面的村民。
其他像魯塞塔、巴布爾塔這些科學商人，多少也有此類行徑。他們都來自兄弟羣島，這裡的人搞不清他們的身份，只知道是佔領軍的朋友，在他們面前低上一頭。
除了這些人，南六省與科學大會合作的富翁也聞風而動，去打土地主意，久之自然引發民憤。馬西被私刑處死後，陸續有幾個新區地主被私下處決。當地人知道誰做的案，但是互相包庇，一直無法破案。
蘇吉拉納把控訴信擺在桌上，閉起眼睛，回想當年跟着六百勇士登陸的情形。那時手無寸鐵，如果遇上護教海軍，大家肯定會一起掉腦袋。現在，跟着近衛軍前進卻成爲許多人發財的手段。這中間過了十幾年，卻象只有一眨眼的功夫。
怎麼辦，這些人都在不同時期幫助過科學大會，現在的很多作法也遊走於灰色地帶，不好追究。
“老公，實在不行，就讓穆赫塔爾監視他們吧？”金子淇提議道：“包括阿爾弗雷德這樣的地方官，不看緊他們，以後不知道做出什麼亂子。人民受害，科學事業也會受阻。”
這樣一來，蘇吉拉納就得回到當年樸運成的舊路上去。那時彭志真受樸運成指派，監視包括他在內的各級官員。難道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換了會長和監視人？
可是不這樣又有什麼辦法？穆赫塔爾跟隨他們夫妻多年，不謀私利，忠心耿耿，關鍵時刻還是要依靠這個老相識。
在一億五千萬人口上建立科學國家，人類歷史前所未有。遇到各種挑戰蘇吉拉納都找不到史鑑，他必須自己闖出一條新路。
陳壽銘遞交的控訴，確實打動了蘇吉拉納。不過，那些先行發財的商人都和他有秘密協議，很多事情他還得依靠這些人。於是，蘇吉拉納把巨頭們召喚到曙光城，將控訴中一些醜聞當面講出來。到場的人有的否認，有的雖然承認，但是聲明事實沒有那麼嚴重。
會議開到很晚，蘇吉拉納追問過控告中的每件事，心裡有了數，才做最後表態。“我已經給了你們天大的機會，你們幹得好，有可能成爲全球前幾名的富翁。你們每人一生的財富會超過現在一箇中教區。所以，爲了如此長遠的目標，請你們學會退讓、容納、回匱社會，不能像剛有飯吃的乞丐，非要一頓把自己撐死！”
商業巨頭們諾諾連聲，他們要給蘇吉拉納面子，但並不想把吃下去的吐出來太多。
找麻煩的不僅陳壽銘一個人。
絲敖能成爲天下第二大城，靠的是手工紡織業。一半產值屬於紡毛，另一半是織棉，產品行銷世界各地。然而好日子在大會登陸後就到頭了。僅本土省就有三座毛紡廠和兩座棉紡廠，大量紡織品輸入新區各省。一開始，當地人對於穿上科學織物還將信將疑，但是它們便宜、結實又漂亮，價格只有土布的幾分之一。先是沒有選擇的窮人去購買，後來，中上等階層也不再牴觸。
科學紀元14年底，一座新建的毛紡廠在平等城開工，它使用精梳技術，產量是以前三座毛紡廠的總和。爲了照顧傳統的毛紡工業，羅斯托夫還特意從絲敖僱了一千名新人女工，與良心島上兩千名舊人女子混合編組。這家新廠不光產量大，而且搶光了南六區全年七成的羊毛。
絲敖舊紡織業的災難終於降臨，一名女工的產量相當於15名手工技師。城裡小作坊一家家破產。眼看同胞無以爲濟，一位聖人應時而生。他叫克里希納，印度斯坦人，曾經是一名基層教士。因年老體衰，戰前就領撫卹金度日。
正因爲年老，所以不怕死，克里希納帶上一臺手工針梳機，站在絲敖大街上紡作毛線。一邊織，一邊號召大家只用手紡羊毛，抵制魔鬼織物。他告訴市民，那些東西看着漂亮，穿久了沾染魔氣，早衰早亡。
克里希納這麼一挑頭，陸續有失業織工加入他的行列，幾個月下來，絲敖城大街小巷都是手搖紡車，商店店主迫於壓力，也不敢輸入科學工廠的紡織品。
事情傳到王新田耳朵裡，省長二話不說，派人查抄克里希納的針梳機。又因爲他對科學織物造謠，已經構成愚民罪，便將他逮捕入獄。然而，三千名當地人將絲敖的科學警察局團團圍住，不讓任何人出入，直到局長釋放克里希納。
幾天牢獄後，克里希納破敗的小屋裡賓客迎門。失地農民，破產工匠紛紛上門，這個捐幾枚舊幣，那個送幾公斤糧食，很多人表示留下來保護他，和魔媒對抗到底。
阿萊塔納也混進絲敖城，找到克里希納，表明自己的身份。躺在病牀上的克里希納連聲誦經，感謝教主沒有放棄陷魔區的信衆。阿萊塔納告訴老人家，他帶着活動經費，可以支持一次大型抗議活動。克里希納可以帶領失業織工就近向墨城進發，宣講魔鬼器物的危害。
就這樣，克里希納身體一復原，就帶着一千名失業織工朝着十幾公里外的墨城進發。他專門挑選五十歲開外的織工，賭近衛軍不會朝老年人下手。兩百名科學警察如臨大敵，擋在墨城主幹道前面。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直到這羣老人們鬧夠，自行打道回府。
這是科學大會首次遭遇成規模的抗議活動，對抗的不是民間商人，正是大會自己的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