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戰俘、前官員、乞丐、地痞和舊時代的犯人,所有這些人關起來後都要通過勞動進行改造。樸運成乾脆將將三營合一,統稱矯正營。被關押的人不再有戰俘和罪犯的區別,統稱爲營員。
當初,小田計劃由行爲科學家管理矯正營。樸運成以戰時狀態爲由,讓光勇浩接管下來。比爾伯已經組織過行爲矯正團隊,現在只能在矯正營裡作鑑定。至於誰能夠被釋放,必須由科學警察點頭。
大部分營員都希望早日釋放,每日裡悶頭幹活,也有些人覺得自己的孩子長大後能來報仇。這個念頭很快就破滅了。這天,十名鬧事的營員被押到矯正營門外。他們都曾經是兄島基層官員,有的在全寧梓時代就管理一個鎮。現在,他們面前站着一百名預備班新生。其中不少人就生活在這十個人管理的地方,有些孩子還是營員的親屬。顯然,讓這些孩子站在這裡,是經過了專門挑選。
“邪教政權的基礎就是這些人,孩子們,睜大眼睛看看,就是他們在阻擋人類前進的腳步。”楊慕真站在隊前,痛斥着營員。“各位師弟師妹,也就是這些愚民犯剝奪你們求知的權力。大家說,應該怎麼辦?”
“消滅他們!”
“打倒愚民罪犯!”
“打倒反智主義者!”
“……”
學生們羣情激憤,怒不可遏。營員的子女尤其積極,他們朝家長揮舞拳頭,如果不是有紀律約束,肯定要撲上去拳打腳踢。
將有反智言行的人遊街示衆,這個由陳必成開的頭已經成爲慣例。舊時代的教士、鄉紳、族長、文人,只要表態反對科學大會,都會被預備學校的學生架到馬車上游街,然後押進矯正營。甚至在私人聚會裡抱怨,也會有子女密告,然後被揪出來。
吳昌文的預想得到充分的實現,兄島每月都有上千名年輕人找到科學大會,聲稱不惜與父母決裂,也要學習科學。報名預備學校已經成爲新時尚。最初,兄島只吸收了陳必成,阿什米塔等少數學生,怕他們的族人搗亂,就送他們去模範城。現在這些孩子都回到兄島,成爲社會改造的骨幹。他們身穿軍裝,手持平衡棒,到處清掃舊世界的痕跡。
“改造的主力換成當地孩子,我們就主動多了。”
看到吳昌文的方案變成現實,樸運成非常滿意。他還直接越過小田和金子淇,改動預備學校的教學秩序。兄島所有主動報名的孩子都要接受,不用再考覈知識水平。每個行爲教師帶的學生從十名、二十名迅速跳到五十人。新生暫不學習《科學世界基本圖景》,先參加社會改造運動,充當清掃舊世界的主力。
“你有一生時間研習科學,現在不妨先爲科學世界作貢獻。”當着幾百名新生,樸運成鼓勵着大家,過去的陰影仍然盤據在他的腦子裡。“如果科學秩序被動搖,我們又要回到那個東躲西藏的年代。”
就這樣,進入科學紀元第十年,兄島學生已經超過五千名,克林加甚至給不滿十六歲的學生都配發了武器。然而在科學大會裡面,這批新生並不討好。當初陳必成這批學生來到模範城,學長們就反感他們知識貧乏,卻比自己更受寵。《科學世界基本圖景》連一半都還沒懂,就能領到新軍服。
後來,有些專家暗地裡把他們叫作“會長的孩子”,是樸運成特批他們入學。這羣新生的特點就是不認真學習知識,只知道在街頭胡鬧。
阿爾貢雖然有科學大會撐腰,看到這些也是心中不滿。這天他專門宴請蘇吉拉納。到場後客人才發現,宴會上連坐陪的都沒有。“老弟,我還怕你不來呢。看來,你對我們這些老鄉還是有交情的。”阿爾貢先表示了感激。
蘇吉拉納沒說什麼。他知道彭志真派人盯着自己,尤其是這種私人聚會更遭疑忌。但是他也確實想聽聽老朋友的心聲。酒過三巡,阿爾貢開始發牢騷。原來,當初他響應蘇吉拉納動員,把自己和情婦生的孩子送進學校。現在孩子一回家,就嘲笑父親不懂科學,經常拿科學常識來詰問父親。
“我把他送去是爲什麼?你應該很清楚。我可不想要這個結果。”
這個結果阿爾貢不想要,但也無法改變。無論貧富,孩子只要進入科學預備學校,完全不用找家裡要錢,翅膀立刻變硬。老師和學長同時都是官兵,彼此抱團,手裡有武器,已經不是他這個父親能震得住的。
科學近衛軍已經成爲一支強大武裝,他們肯定代表未來,但是要不要馬上就和過去決裂?蘇吉拉納還拿不準,他只好安慰阿爾貢。“你兒子不到二十歲,再大一些,就會知道父母的苦心。”
阿爾貢嘆了口氣。“老弟,有些心裡話我不敢和樸會長說,只好和你講。你們有理想,有長遠打算,這是好事。可天底下大部分人都是我這樣的俗人,你們得學會怎麼和俗人相處才行。以前你們很多政策在弟島上一說就通,那是因爲大家走投無路。全世界十幾億人都生活在兄島這種環境裡,拿這麼高標準來要求普通人,我擔心你們會把他們逼到絕境。”
這段話說到蘇吉拉納的心坎裡。自從登上兄島,眼看着樸運成的政策處處碰壁。不過,他也擔心自己的直覺不一定準確,還需要請教專家。誰是人和社會問題的專家?自然是小田雅子。蘇吉拉納專門去科學學院拜訪這位大會首席專家,想聽聽她對這些現象的評價。
小田沒直接回答蘇吉拉納的問題,而是拿出一份行爲科學研究報告——《人類暴力頻率的研究》。這是科學人的習慣,凡事先找研究結果,隨便寫文章打嘴仗會遭恥笑。
學術部長翻着論文,指指點點,把內容講給蘇吉拉納。人的一生中,以兒童時期暴力行爲的頻率最高。只是因爲他們不敢和大人動手,主要和同齡人打架,所以才被成年人忽視。但正是在兒童時期,才容易仗勢欺人,無視他人痛苦。
過了青春期,生理能量大幅提高,攻擊性得到進一步釋放。身材又變得高大,可以對成年人形成威脅。所以,青少年和青年往往是人的一生中最暴力的階段。隨着年齡增長,人的心態變得平和。尤其是做了父母以後,暴力頻率直線下降。等到年老體弱,暴力頻率降到一生中最低點。
既然兒童和青少年階段最容易產生暴力衝動,便需要成年人去引導。“你在稽察隊受過訓,當時,隊員之間暴力行爲多不多?”
“幾乎沒有,稽察隊內嚴禁打架鬥毆,犯者都要挨鞭子,關禁閉,餓飯。”蘇吉拉納據實回答,稽察隊有另外的傳統,小隊員從十一二歲起就要參加審訊,毆打悖教罪人,要讓孩子們在拳打腳踢中培養對犯人的仇恨。“我們稽察隊員成年後下手非常狠,就是從小培養的。”
“這就是成人社會對暴力衝動的有效轉移,把青少年的衝動導向自己的敵人。樸會長知道這個行爲規律,他正在兄島上覆制。”
“他要讓孩子釋放暴力衝動?”
“對,目標是導向科學的敵人……”小田雅子表情凝重。“客觀上講,這樣做非常容易成功。青少年都是火藥桶,有人來點他們就爆炸。但是,現在看來有速效,以後無論他們,還是科學大會,都要付出沉重代價。”
青少年的暴力衝動最高?回到家,蘇吉拉納又向妻子問起當年她在舊學校裡看到的情形,畢竟自己沒讀過正常的學校。金子淇回憶說,霸凌現象在學校裡是家常便飯,老師們很少去管,怕被那些半大孩子羣毆。如果要管,無非就是罰站,背誦《朝陽啓信錄》中的某章某節。
“當年我帶上弟島的那些孩子,都是在學校裡受欺負的……咦,你怎麼想到這個問題?”
“我是在想,孩子們的暴力傾向是內生的,還是培養的。”
“憑我的經驗,肯定是天生的。成年人只能選擇釋放還是壓制。”
老會員裡面有不少學生家長,要直接面臨這個問題。丈夫李彥昌不在時,奧提婭單獨把兒子叫到一邊,叮囑道:“如果老師動員同學去打那些反智分子,你一定要先站出來響應。如果老師指名讓你動手,你一定要用力打,千萬別留情。”
“爲什麼?”十五歲的蘇拉米尼不解地問媽媽。
“別忘了,你生父就是邪教徒。你只有這麼做,才能顯得更忠心。”
全家遭遇海難時,蘇拉米尼已經懂事,那是一段終生難忘的恐怖記憶。“這件往事,大會裡面有幾百個人都知道,你可別讓他們聯想起這一點!”奧提婭說得眼圈發紅。“沒辦法,我們得活下去。”
終於,事情蔓延到蘇吉拉納家裡。這天,金子淇回到家,發現十四歲的女兒帕塔將椅子擺在客廳中間,正用皮帶反覆抽打。“咦?你這是幹什麼?和椅子有這麼大的仇?”
“今天學校組織我們清冼反智分子,老師說我思想不堅定,打人不夠狠,讓我在家裡練習。”
金子淇劈手奪過女兒手裡的皮帶,扔到一邊。“哪個老師說的?”
“楊慕真楊老師。”
“你讓他閉嘴!”
金子淇怒不可遏,帕塔從來沒看到媽媽這種表情,嚇得不敢說話。好半天,金子淇才平靜下來,把女兒拉到身邊,撫摸着她的頭髮。
“孩子,如果他再這麼命令你,你就告訴他,學校教育處處長不允許他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