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真理紀元1004年,公元3034二月。
北方還在冰天雪地當中,科學家園的遠征隊已經繞過呂宋大教區,隱伏在海天相交之際。遠離繁忙的航海線路,大家緊張的心情終於舒緩下來。現在他們只擔心大自然作怪,不用再擔心誰來追捕。選擇這個季節橫渡大洋,也是爲了避開臺風。
五艘遠征船排成十字陣列。中間那艘最大最牢固,李彥昌守着科學之艙的陶瓷原件,呆在這條船上。前後左右四艘船離它各有幾百米遠,他們的任務是監視圈外動向,一旦有可疑船隻靠近,就向兄弟船隻打出旗語,整個十字形船隊一起避讓。
現在李彥昌是最重要的保護對像。如果有必要,樸運成都可以爲他送命。自從發挖出科學之艙,李彥昌沒參加任何其它行動,一直在安全員的保護下翻譯原文。到了海上,危險大減,所有會員都分到紙張,抄寫他翻譯出來的文字,蘇吉拉納也領到一批底稿進行抄寫。
李彥昌能讀懂古代中文,但用來翻譯這份資料還遠遠不夠。當年的很多科技術語已經失傳,李彥昌即使能讀出一個個單字,組成詞彙卻不一定能理解。即使勉強讀懂,他還要從真理語中挑選適當詞彙進行翻譯,這又是個難點。當年真理教選擇一個南島語系的生僻方言作爲全球通用語,就是看中它裡面幾乎沒有科技詞彙。於是,各方專家隨時待命,李彥昌需要誰,就馬上到他的船上,和他一起分析原文,研究譯法。
經過幾個月的翻譯,他們已經搞清了科學之艙的整體結構。當年橋本英二並沒有隨便找幾本教材翻印在陶瓷上,而是專門組織人來編寫,就是考慮到後人挖出這個東西時,人類的知識水平可能會下降很多。21世紀初司空見慣的科技常識他們未必能掌握。所以在選擇內容時,儘量挑選各領域最基本的技術,比如發電、冶煉、化肥製造、水泥鍛燒等等。如果21世紀的讀者發現它,會覺得這是一本科技的歷史。
當年的編者還爲同一種技術提供了不同水平的方案。比如發電機,就從最高級的核電站一直介紹到最簡單的秸杆發電。講到固定翼飛機時,會詳細介紹雙翼飛機制造法,對於寬機身客機只是一筆帶過。這也是考慮到後輩們復興科技時會遇到非常困難的條件。
爲了照顧讀者的知識水平,這些前輩在寫作時儘量讓文字通俗易懂。有些段落裡,他們就像與這些跨時空的讀者對話。作者耐心地告訴他們,如果找不到這種原料,可以用什麼代替。如果發現本書,建議先復興哪些技術,後復興那些技術,以便前者爲後者創造物質條件。
當年的編寫者無力複製整個科學體系,只好把它們打散,從一堆零碎知識中挑選最基礎的部分,圍繞着實用目標重新組合。
儘管篇幅有限,編寫者還是畫了不少外觀圖樣和設計草圖,以方便對技術的理解。爲了壓縮篇幅,這些圖畫得很精細,只有拿着放大鏡才能看清楚。
看到這些耐心細緻的講解,李彥昌等人無比感激這些前輩,大量困擾他們多年的技術問題迎刃而解。“可以,真得可以。我們能夠建成新世界!”翻譯得越多,整個團隊的信心就越強!
蘇吉拉納只學過《科學世界基本圖景》,在他眼裡,科學之艙宛如天書。像“電磁線圈”、“導流明渠”這些術語,他能夠讀出來,卻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蘇吉拉納抄得很慢,完成後還要反覆校對,生怕在自己這裡造成錯誤。
同船共渡,蘇吉拉納和許多專家都熟悉起來。飛行專家楊國祥恰好和他分到一條船上,以前蘇吉拉納給他打過下手,現在有了更多聊天的機會。
“聽姓名,您也是漢族?”。
“不,我是彝族,不過很多代前就用了漢姓。”
“您是當今世上唯一能飛的人吧?太了不起了。”
楊國祥卻一點也沒有自豪的樣子。“以前誰都能飛,不用接受專門訓練,那個時代才了不起呢。”
能源專家張衝也坐在他的船上。吃飯時,他和其他人談到自己的理想。“我這次去弟島,就是想點亮九百年來世界上第一盞電燈!”
“是不是要固定天上的閃電?”一個新會員好奇地問道,他不記得《科學世界基本圖景》裡有發電原理方面的知識。
“不是用天上的電,是去製造我們自己的電!”
馬圖爾是機械專家。上船之後就關起門,畫着各式各樣的圖紙。以前他就埋頭於各種設計,有科學之艙點撥,他的進度加快許多。閒下來,如果有人想學習製圖技能,馬圖爾也會教上一二。這天,蘇吉拉納向他學着用尺規臨摹設計圖。不過馬圖爾畫的那個東西,他怎麼也看不出要用來做什麼。
“這是織機?”
“不,這是鑽牀。將來搞工業化生產,它要代替我們的手。”
半個月後,小船隊來到達巴布亞大教區附近,在一個秘密小島上接到第三批人。這些人來自呂宋、加裡曼丹和巴布亞三大教區。其中有研究人員,也有安全員。包括材料專家,剛果人巴布魯,他對高強度合金鑽研多年。阿拉伯人麥斯歐德醉心交通技術,想恢復歷史上的蒸汽機車和機械動力船。
還有一些來自財務部的會員將秘藏金幣運上船,看到這些,會員們更加相信樸運成的宣傳。原來他們的物質基礎並不在魔都,可謂不傷元氣。
樸運成拿着一枚金幣,講着他的理想。“要進行工業生產,不光需要知識,必須有原始投資。我們就是因爲準備好了這筆錢,纔敢於說能夠建設一個新世界。”
當地組織還在這裡準備了大量食物,它們都裝在抽成真空的鐵桶裡,算是最原始的罐頭食品。蘇吉拉納跟着安全員把它們搬到船上,一邊運,一邊想着頓堆次仁做的那個真空實驗。當時有人質疑,這種技術有什麼用?瞧,這不就是它的用途嗎?
增加了這麼多人與貨物,新隊伍中還添加了三艘貨船。它們都掛上地方郵政船的旗幟,以躲開海上護教軍的盤問。
在秘密小島修整期間,樸運成給大家系統講述此次遠征的目標。不僅新會員,各部門負責人和老會員也都聚集在一起,聽新會長描繪他們的遠景。
樸運成告訴大家,他們前往弟島,從此再不用寄人蘺下,而是要建立由科學家園主導的庇護制政權,所以要準備好武裝鬥爭。六百人的遠征隊裡有三百名安全員,剩下的也隨時要參加戰鬥。不過,除了武力之外,他們還有很多錢,可以對當地人恩威並施。
蘇吉拉納和許多新會員一樣,都沒聽過“庇護制”這個概念,樸運成便給大家耐心講解。庇護制是許多鬆散的社會團體通過“忠誠——庇護”關係建立起來的政權。一個強勢團體佔據某片土地,當地其他團體向他們效忠,進貢,而這個團體有責任維護秩序,抵制外敵入侵。這樣的政權就叫庇護制,一般都要靠武力打出來。
當今世上,真理教就是全人類的庇護者,這種“忠誠-庇護”關係通過無數次鎮壓挑戰力量才得以完成。而像全寧梓、帕爾哈蒂、李永賢這些人則是次一等的庇護者,他們不挑戰,或者暫時不挑戰中央權威,同時在自己的地盤上形成庇護關係。至於他們剛剛離開的魔都,也算是典型的庇護制政權,百靈隊通過武力征服其他門派,贏得共主位置。
“我估計經過幾年海禁,弟島上已經沒有合法政權,社會秩序退化到叢林時代。對我們來說,最好的情況就是當地還是一盤散沙。我們登陸後能夠着手建立秩序,成爲他們的庇護者。中等情況是當地已經形成一系列鄉村自衛團體,我們要逐個收編他們。”
“最壞的情況,就是這些自衛團隊通過互相撕殺,已經決出勝負,島上出現了一個強者,類似紅狼那樣的庇護主。我們得挑戰他的權威。或者不得不再次臣服,求庇於他。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利用那裡的人力和自然資源,再生科學之艙裡的技術寶庫。實力纔是政權的基礎。”
這些美好前景有些蘇吉拉納能聽懂,大部分還在他的思考範圍之外。對於科學家園的社會理想,樸運成的許多代前任都沒有完整地總結過。他們只是希望恢復舊科技,而不是建設一個基於科學的新秩序。只有今天,面對着這些平均年紀不到三十歲的會員,樸運成才能系統地把它講出來。
快要登船啓航,蘇吉拉納走過來和甄淑蘭告別,他們要回到自己的船上。甄淑蘭拉住蘇吉拉納的手,把埋在心中很久的話說了出來。“我們可以結成一對爲科學奮鬥的伴侶嗎?”
蘇吉拉納的心情很複雜,這麼長時間裡甄淑蘭對自己的關心和體貼,他完全能感受到。現在他們志同道合,眼前是一個活生生的科學女戰士,她的份量逐漸壓倒心目中虛無飄渺的金子淇。然而,這麼多年的思念也不能輕易就放棄。
“我答應你,登上弟島,如果我找不到金子淇,或者她已經嫁了人,咱們就結婚!”
他們過着集體生活,找不到講悄悄話的地方,周圍大概有七八個人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好啊,我們都是見證人,到時候你可賴不掉。”黎秀英打趣道。
“還拖什麼啊,她都給你帶了這麼長時間的孩子。”李彥昌也起着哄。大家說說笑笑,在艱苦的遠征中分享着甜蜜的瞬間。
在這個秘密小島上,一個白人漢子帶着幾名安全員,將所有新來的人送上船,然後和樸運成等執委一一握手、擁抱、話別,站在沙灘上目送他們離開。江玉琴站在船舷上觀望,一直覺得這人很面熟。等船開動後她纔想起來,當年奉瑪辛加命令搜捕奧德里奇,曾經在那家客棧裡和此人的部下血戰一場。
“塞謬爾,我們的安全員,以後他就負責科學飛地以外的情報工作。”奧德里奇看到江玉琴迷惑的神情,主動給她釋疑。
“你不怕我再去告密?”
“不怕,到了目的地,誰都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