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每天都有大批病人求藥，蘇吉拉納在這裡呆得久了，很快閱盡天下病痛。肢體殘缺的、氣血虧損的、皮膚潰爛的、兵器創傷的，各色患者都來求藥。甚至有富裕人家生下癡呆兒童，都要抱來試試天水能否解救。
在鹽城鎮外圍，治安軍會對這些病人進行檢查，確認不是惡性傳染病才予以放行。幾個天地堂醫生坐在帳篷裡診斷病人，一通望聞問切，搖頭晃腦說出個病名，就命助手去拿天水。幾十、上百種病情，全部用這一味藥。
蘇吉拉納再不通醫術，看得久了，對這種包治百病的方子也產生了懷疑。天水果真如此奇效，還留着世上那麼多藥方作什麼？而且每日裡以產量有限爲名，只賣出兩百個方劑。蘇吉拉納知道那井底的資源遠不止這些，只要用吸滷筒多升降幾次，就會得到幾倍的滷水。
於是，蘇吉拉納請教主持醫官，爲什麼不多采一些？醫官白了他一眼，你一個保鏢，維持秩序就行了，醫藥的事何必多嘴。
儘管護井有功，老闆賞識，醫官們也不會看得起一個保鏢。蘇吉拉納只好自己研究那些病人，觀察天水的療效。確實有人喝下天水後一番上吐下泄，然後神情氣爽，但是大部分人身上看不出療效。不過，天地堂只把那些醫好的病人記下來，印成傳單運回京城，大力宣傳。對其他病例閉而不談。
蘇吉拉納以前在稽察隊調查案情，覺得那種工作和醫療有異曲同工之處，就是都要先獲得真實信息，再想解決辦法。然而，這裡的醫官並不在乎病人的實際情況，只求把藥賣出去。日積月累，他的疑心越來越重。
然而，怎麼才能檢驗一種醫術的療效？這已經超過了蘇吉拉納的理解能力。
這天，蘇吉拉納職過夜班，剛想回房休息。一個熟人來到天水井，正是居仙城裡的張貞烈。身爲寄名醫生，張貞烈要努力推銷天水，售完後還要親自到這裡進貨。天水雖然只是普通滷水，天地堂卻是認真對待，並不用其它地方的出品來假冒。
張貞烈看到蘇吉拉納也很驚訝，沒想到此人果真執着，爲了學醫居然跑到這裡。“我算服了，你這麼大年紀，別說學不會，就是學會了又能做什麼？你也想開個醫館？”
“我只想知道天水的實際療效。當初看你施治的那一例，確有奇效。但我到了這裡，卻發現它對大部分病例都沒效果。”
張貞烈一聽，哈哈大笑。“兄弟，我哪有什麼奇效。那個病人是偏頭疼，根本醫不好的病。傳說天水有神效，而且很難得到一副。他終於從我這裡討到，就是得到一個心理安慰。哈哈，我只是糊弄病人，沒想到把你也矇住了。實在對不起，對不起。”
“心理安慰？”
蘇吉拉納確實蒙了。張貞烈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道：“我看你是個老實人，就和你說實情吧。世上大部分病都沒法治。但是，只要讓病人覺得我們在給他用心治療，他就掏錢。”
“怎麼……這怎麼會……？”蘇吉拉納從小便聽過各派自然療法的觀點，雖然彼此攻擊，難辯真假，但要說其中大部分都無效，他還是不敢相信。
“我從醫幾十年，依我的經驗，相當一部分病症不去治療，早晚也會好。一個人冬天偶感風寒，完全不管它，誰拖到夏天還不好？所以，靠人的身子骨撐下去，好多病都能自愈。這個道理我們不會告訴病家，有病就給他治。如果好了，功勞就是我們的。”
如果換一個人說出來，蘇吉拉納還不願意相信。但從這個“名醫”嘴裡講出來，實在讓他震憾不己。
“還有一些人根本沒病，自己嚇唬自己。比如夜間走路看到什麼東西，認爲是撞到鬼，從此精神不振，有人作官或者經商受了挫折，聽信謊言，以爲有誰暗地裡給自己作法，身上怎麼都覺得不舒服。這時候怎麼辦？告訴他們沒生病？他們根本不信。現在我把天水賣給他，這是普通人砸鍋賣鐵都求不到的法寶，他們當然會相信它能壓住邪氣。本來就是心病，遇到心藥纔可以開解。”
“但是……但是……就沒有一點真正的療效嗎？”
“當然也可能有，比如你吃壞了肚子，灌點滷水，把東西吐出來，這就是療效。不過，民間早就在用這個方子。光靠這種療效，也就賣個普通滷水的價錢，哪能賣成天價！”
蘇吉拉納又把那個限量問題拿來請教。張貞烈一挑大指。“所以說天地堂最有良心，滷水到處都有，隨便貼上天水標籤，一天能開出幾千副。但那就賣砸了價錢。只有真正做到限量，我們才能要到天價。”
一切都是生意經。張貞烈說話頭頭是道，表情誇張，感染力很強，能夠影響病人，賣出更多的天水。
“但是……如果不是天水，其它的藥會不會……”
“這麼講吧，如果說所有藥方都騙人，那肯定過分。有些方子治了這個人，治不了那個人。但我們醫家只說前者，不提後者，妙手回春的名聲不就來了？”張貞烈一拍蘇吉拉納的肩膀。“兄弟，如果你不想靠這個混飯吃，真想琢磨醫理，我勸你別浪費時間。自然療法雖然千差萬別，其實哪家哪派都差不多。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一分治，九分吹。不過，這話你要是傳出去，我可不承認自己說過哦。”
蘇吉拉納呆在原地，不知道張貞烈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他的眼睛穿過一萬公里，落到那座悲慘的島嶼上。看來，這個時代沒有任何方法能夠挽救那些人，能夠挽救他的金子淇。
今天是這樣，以前呢？魔鬼時代呢？當年人們也需要靠圈禁來對付魔氣嗎？
答案在哪裡？怎麼才能找到？
三年來不斷修行、千萬裡上下求索，蘇吉拉納什麼也沒找到。他對這個世界絕望了，即使有楊石穿教過的調節術，也不能幫他把痛苦埋藏起來。
蘇吉拉納走出院子，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嚎淘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