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A的訓練

?老A是他們給自己起的名字,別的大家熟悉的名字實在已經被人傳爛了傳玄了,再有些媒體捕風捉影誇大其詞的說法,他們不樂意聽。\www。

老A並不是什麼第一的意思,一支部隊在沒打仗時在自己臉上標定第一,他們覺得有點秀;即使打仗,你該想的也只是戰鬥和生存。

有的人說活下來就是第一,還有的人,比如說袁朗吧,他乾脆認爲在戰爭中說什麼第一是很愚蠢的,你怎麼評定?別把太平盛世的毛病帶到那種地方。

老A其實就是打撲克牌時得藏着掖着的那張牌,藏着掖着,才能贏得更多。我遭頭聽到這個解釋時真是有點愣,不過老A也真是跟那些爽明爽亮的兄弟部隊不一樣,他們最大的習慣就是藏着掖着。

兩個感慨:

部隊真是跟那些組成他們的軍人一樣,每個人都說我跟別人沒什麼一樣,每個人又都從心裡希望跟別人有點不一樣,細到起名字這種事情上。

幾年兵當下來一定會熟悉撲克牌,你看他們對這個名稱的情有獨鍾就知道了。這讓我想:這裡邊的很多人以前是做什麼的,是不是像我一樣。一個人還能有時間打牌,那多半不怎麼得意。我是這麼想的。

老A大部分時間在訓練,小部分時間出任務。

大部分任務是跟自己的兄弟部隊找碴,比如把鋼七連這樣的部隊氣得打天靈蓋生煙,小部分時間居然是…真實的戰鬥任務,只是得藏着掖着。

出任務的大部分時間也是藏着掖着,那叫潛伏,極少的一部分時間開火,功成身退,通常是以秒計數。

這讓我想起我那老部隊,我們出任務時用大量時間準備,防空防地防生化防導彈,把自己部署得像頭武裝豪豬一樣開始行軍,我們的假想敵,通常也是一頭武裝的豪豬,在幾百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輾軋撕咬,衝擊反衝擊,一連幾個晝夜。

老A的準備時間也是以秒計數的,很少把時間用在漫漫行軍路上,它更像一把刀子,捅出去,然後儘可能不損鋒刃地收回。

我們用主要的精力練這個捅出和收回的點點滴滴。我們花的時間你相信嗎?我們僅僅在這上邊花的時間,至少夠把兩門外語學得像漢語一樣好。

這就是老A,跟我的老部隊沒太大的不同。

★二級士官許三多

當然還是那一個寧靜無比的宿舍,那一個空空的宿舍。

許三多在拖地,拖得很細緻,水泥面子的地被他拖得都能照出人影了。旁邊的成纔在呆呆地等着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成才說你得說話!我等你十分鐘了!

許三多說:我不去。

成才說你爲什麼不去?你當然得去看他!

許三多說:我不跟你一起去。

成才說你爲什麼不跟我一起去?我們三個人是一起的,我們是同鄉還同連!

許三多看了成才一眼,只看一眼,又繼續拖他的地。

成才委屈得嚷起來了,他說我怎麼得罪你啦?我做錯什麼了?你不樂意我先跑掉了是不是?可是就兩個名額了,咱們三個人呀!誰都會這麼幹的!再說他的腿都這樣了,他就算跑到終點,也進不了A大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有三個名額,我背也要把他背到終點的!如果再來一次…

你把做錯了的事情如果這般地比劃一下,你就覺得自己做對了是不是?

我怎麼錯了?許三多,你不能不講道理!

我就是不講道理!許三多扔下拖布走了。

成才惱火地跟着,他說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像你!有腦子不使,有心眼不用…

許三多忽然停住了,他回過頭來,問道:你說出哪怕是一個人,你沒對他用過心眼的!說完不等成纔回話,便進了宿舍,狠狠地把門關上。

成才只好在外邊吼着:你倒是讓我感動,可你就是個傻瓜!

門突然一下開了,成才嚇得退了一步。許三多徑直走了出來,他的頭已經戴上了軍帽。成才一看就知道,許三多打算出門。

成才忽然就開心了,他說我錯了我錯了,咱們現在就走是不是?

許三多卻沒理他,只管走自己,成才只好在後邊胡亂地跟着。

伍六一住的是一家陸軍醫院。

許三多和成才進來的時候是,他正躺在牀上,機一連連長正在旁邊來回地踱來踱去。看樣子,連長在發火。成才和許三多隻好忐忑不安地站着。

一連長說,你知道什麼叫肌腱拉斷嗎?現在你怎麼幹步兵?

牀上的伍六一,很平靜地聽着。

現在怎麼辦?你見過一條腿的步兵嗎?一連長說。

伍六一平靜地說:我不會離開部隊的。

一連長說就這麼一瘸一拐地在部隊呆着?

伍六一擡起眼皮看着他。一連長被他的眼光盯得人都有點萎了下去。他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來一連時間不長,可沒少給連裡掙榮譽。連裡會想辦法的。

伍六一就一再地重複着,他說我不會離開部隊的。

一連長讓他說得有點眼圈發紅了,他說你別說了行不?連裡想辦法就是連裡想辦法!司務長就要走了,我跟人打也得讓你幹司務長!我看你幹司務長一點問題也沒有!你是個什麼人我還不知道?我還用得着你來說這話嗎?

我不會離開部隊的。伍六一永遠這麼一句。

其實,他的心裡是有一種怕,怕讓他離開部隊。

一連長在牆上恨恨地砸了一拳,走了。

一連長一走,許三多和成才這才*近了過來。他們的手裡買了很多的東西,他們把東西推滿了伍六一的牀頭。伍六一仍然在牀上坐着,他看着他們兩人,輕輕地道:

你們倆都過了?

許三多點點頭,說過了。他說準備下周走。

伍六一說下週好。下週來新人,你們也換個地方做新兵。他說人有時候得做點沒做過的的事情,要不就沒大長進。

可許三多說:我不想走。

伍六一笑了,他看看成才問:成才?

成才連忙噯了一聲,不知該說什麼。

伍六一說:你說說他,許三多這小子老犯傻。

成纔看了一眼許三多,不知如何開口。

伍六一隻好把話引開,他說你們買這麼多東西來看我幹什麼?謝謝,謝謝你們。

成才說你別說這兩字,你真的別說這兩字…真的。成才說着眼圈有點紅了,他翻來覆去地說着別謝,別謝我們。

伍六一樂便呵呵地看看許三多,又看看成才,他說我這倆老鄉真的都不錯,真後悔以前沒好好跟你們交一交。

許三多說,我們交得很好,真的很好。

成纔看着成才的腿,忽然問道:怎麼辦?你的腿。

伍六一說:裝一條鋼筋進去,拿它當肌肉使。

一時間,三個人都看着那條腿,有點發愣。最後,伍六一舒了口氣,說好了,你們走吧。做好你們那兵去吧。成才站起來就走了,到門口才回過頭來,看見許三多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信封,放在伍六一的牀上。伍六一問那是什麼?

許三多輕聲說:錢。

伍六一問:多少?

許三多說不多,兩千。

伍六一忽然就很激動地笑了,他說你這些年攢的,給你爸你爸瞧不上。是那點錢嗎?

許三多沒有回答,許三多隻是點了點頭。

伍六一將信封往外一推,他說我不要好嗎?你這個錢,太金貴了。

許三多說:你先拿着吧,用不上了你再還我。

伍六一這麼一聽,不再推了,他說行。你爸瞧不上我瞧得上,他不知道當兵的攢點錢多不容易。還有你,成才,我知道我掏空了你們的腰包了。我會還你們的。走吧。

伍六一的斬釘截鐵,噎得許三多和成纔再無話可說,只好真真的走了。許三多剛從門口消失,後邊的伍六一,突然大聲喊道:許三多?好好兒地跑,別再像個孩子。

許三多停在門外的過道上。

而伍六一,卻鑽進了被窩裡。

他在偷偷地哭。

出了醫院,成才突然說了一句:他這樣就對了。成才的話像是自言自語。許三多沒聽明白,他問你說什麼?成才說,他一口咬定不離開部隊的,這就對了。你信不信,他會留下來的。許三多沒有多想,他說他會留下來的。成才說於情於理,他都能做上司務長的對不對?

許三多遲疑了一會,他說對。

成才似乎就鬆了口氣,他說總算是對他有個交代吧,司務長總強過班長,還有可能提幹。

可許三多不這麼想,許三多也沒想到成纔是這麼想,就問道:你想得出做了司務長的伍六一會是個什麼樣子嗎?他拖着條腿,去那搬運大白菜?五年!五年啊,他跑了幾萬公里,最後得到的就是這個交代嗎?!

成才愣了,被許三多問愣了。

許三多好像發現自己的話有點過了,他拍了拍成才,獨自走了。

團長正在辦公室裡翻閱着那次選拔的記分。袁朗就坐在他的旁邊。

我不知道你們A大隊怎麼看,可就你們隊長訂的,那不是人的條件,這次的成績讓我驚訝。團長邊看邊說。袁朗接過話,他說陸軍老大哥的韌性和忍耐一直是讓我們欽佩的,我們隊有好些個前陸戰隊和空降兵,可這次堅持把選拔重點放在陸軍步兵部隊,就是不希望A大隊丟掉了步兵的精神。

團長好像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

他說那步兵的精神是什麼?

袁朗笑了,他說有一個廣告語,說是以人爲本,任何高科技都只不過是人類智慧的延伸,延伸而不是依附。我們不希望我們的軍人在用着紅外和激光的時候忘掉自己的眼睛,坐着戰車和直升機時忘了世界上最可*的是自己的一雙腿。好些國家走了這條彎路,結果他們的王牌部隊經常幹不過只有一把AK47和幾個野果子的游擊隊。

團長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道理是很有道理。可你記得,你們的道理跑壞了本團的一個好兵,弄走了本團的兩個好兵。

我們欠了這份情。可我們的觀點是訓練時流汗只是打個基礎,訓練時流血戰場上纔會少流血甚至不流血。軍隊是爲戰爭生存的,一支能打勝仗的軍隊纔有生存的理由。

在你的評估裡邊,本團有生存的理由嗎?

貴團有生存的理由,但我覺得如果把貴團的堅忍和潛力完全發揮,所有的思維完全圍繞戰爭,貴團能打敗暫時領先的A大隊。畢竟你們的戰史和老團隊獨有的榮譽,是我們這些新部隊先天缺乏的,在戰場上,它就成了一支部隊的靈魂,一支遇強越強的部隊是夠得上讓全世界軍人膽寒的,這是你們的風格。

是美譽嗎?團長問道。

不,是忠告。袁朗答。

團長笑了,他給袁朗扔去了一隻煙。

這時,許三多和成才走了進來。

七連一級士官許三多報到!

三連一級士官成才報到!

他們都看到了袁朗,但兩人的目光不敢斜視。

團長翻翻眼前的檔案,再看看眼前的兩個戰士,好像直到這時才發現了什麼。驚奇地問道:…你們倆,是同鄉?

報告,是一個村的!成纔回答。

團長惋惜地嘆了口氣,然後看看袁朗,他說你看,又讓你們佔個便宜,兩個同鄉兵在戰場上頂四個天南海北的!袁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團長拍拍手上說:這是你們倆的檔案,我把它交給這位少校,你們就得跟人走了。

兩人默默地看着團長轉交出去的那分檔案,好像看到他們的命正從一個人的手裡轉到了另一個人的手裡。他們立正着,動也不動。

你們捨得機步團啊?團長忽然問道。

成才的回答是:報告,軍人以服從命令爲天職!

團長看了看許三多:你呢?

許三多說:報告!…捨不得!

捨不得又怎麼辦?團長隨便問道。

許三多看看團長,又看看袁朗,他好像是真的。

他說:我希望…希望團長想辦法把我扣下來!

團長忽發一陣愕然,看看袁朗,袁朗卻笑了。一旁的成才忍不住側眼看了看許三多,他真想給他一腳,但這個場合他不敢。團長的忽然繃了起來,他說那你幹嘛要去參加選拔?

許三多說:報告!因爲…因爲有人問我,想不想做最好的步兵。我想。可是,我留在機步團一樣可以做最好的步兵!

袁朗啞然失笑了,他說報告團長,那是我給他背地裡做工作來着。團長知情地瞪了他一眼,再瞧瞧許三多。說真話,他實在捨不得手上的這個兵,他說許三多,我想留你,可從你參賽開始,這事情就不是團裡能控制的了。

許三多動也不動,眼裡卻有些落寞之色。團長從他的眼裡看得出來。團長想了想,說: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能做尖子,拿名次,那沒什麼了不起,是個人就能拼出來;你一個人頂住了鋼七連,這很了不起。我從你的眼裡能看出來,天天對着七連空空的牆壁,你已經明白怎麼做個軍人。

報告團長!是的,團長!許三多沉靜地回答道。

去吧,那說法沒錯,做個最好的步兵。你會有大出息的,興許有一天讓我這團長也望塵莫及。

許三多終於緩緩敬出了那個軍禮,這就算是告別了。

袁朗帶着許三多和成纔剛要走,團長又想起了什麼,把許三多喊住了。他說等等,許三多!弄得他們都有些訝然地回過了頭來。

團長說:我一直在猶豫,我捨不得給。可現在我想,這麼個兵把什麼都交到了團裡了,我還捨不得給,那就太操蛋了!

許三多聽得有點莫名其妙,他說報告團長,但下句又不知該如何問了。他眼睜睜地盯着團長,他看到團長回過了身去。團長拿起了窗臺上的一架步戰車模型,那是他有空時用一個個彈殼煅鑄起來的。

團長對許三多說:這個,拿去,送給你的。你別發愣了,我這個團長,我跟兵做過什麼許諾我都記得的!這本上記着呢:前年第三個訓練季度,鋼七連列兵許三多,我答應送他一輛手鑄的戰車模型!

您說的是記二等功一次才送我,我只記了兩次三等功。許三多說。

本團長心裡已經給你記二等功了!如果打仗,我相信你肯定立了一等功!

可許三多沒接,他說我不能要,這是您拿炮彈皮一點點焊出來的。

團長說拿去!就一個要求,做最好的步兵!還要記得機步團!

許三多啞然了很久才接到了手上,說:是,團長。

團長看着許三多的表情,自己也難受,不再多話,就把他們三人都推了出去。

吃飯的時候,許三多仍在望着那輛步戰車出神,或者說望着難受。

成才卻顯得意氣風發得很,他和袁朗很快就酒至半酣了。袁朗看看許三多,笑着拍了拍,他說行了,趕緊吃飯吧。第一名大概都讓隊長帶到基地了,咱們還在這默唧!

基地在哪?成纔好奇地問道。

暫時保密,只能給你們透個風,離首都很近。

離北京很近?!成才簡直高興得差點要跳。

袁朗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很想去北京?

那當然,一直說我們在保衛北京,可咱們的防區地圖上連北京的影子都找不着!成才說。可袁朗卻問他:這很重要嗎?成才說當然重要啦!許三多,你說是不是?

許三多還是原樣的心不在焉,他說很重要,比重要還重要…不過是對個人來說的。

袁朗看了看周圍沒人,便悄悄地告訴他們:我再告訴你們,咱們那可能是全中國不多的幾支不斷參與實戰的部隊,打擊販毒、特大刑事案件,公安解決不了就找我們,我們就被從直升機上扔下去,然後就搞掂啦。

這話真讓許三多和成才愣住了。

許三多謹慎地問道:您說的實戰是…?

袁朗說真槍實彈呀,真正的敵人,真的想殺了你。

那你殺過人嗎?成才也小心翼翼地問道。

袁朗笑了笑,隨即挽起了袖子,讓他們看他臂上的一個傷疤。他說看見這個沒有?m16A2,SS109子彈鑽出來的,慣穿型傷口,好在沒碰着骨頭,衛生兵拿一塊藥棉從這頭通到那頭就消了毒,那叫一個痛喲!

兩人頓時驚訝莫名。

成才竟有些羨慕了,他說真是槍傷?

許三多卻以爲自己聽出了什麼,懷疑地問道:m16?咱們什麼時候跟美軍幹上了?

袁朗說用得着嗎?邊境上的販毒馬幫清一色的美式裝備。

成纔來了興趣了,他推測道:就是說你殺過人了?是不是?

袁朗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說:這杯算是給你們慶功,但先得說,沒經過下面的考試,你們還不算死老A…你們背地裡都這麼叫吧?

也叫臭老A。許三多說。

成才卻又找回剛纔的話題,他說殺人的感覺是什麼樣的?

袁朗眉頭皺起來了,他說別對這個好奇,千萬別把老A當成銀幕上那種廉價的殺手。

趁着酒興,成才卻不肯罷休,他說行行。再問個問題好不好?

袁朗說只要不是剛纔那個,問吧。

成才說:你的包裡放着我們的檔案嗎?

袁朗說是的。

成才說:可以給我們看看嗎?但他馬上就看到了袁朗的臉上在嘲笑他,趕忙改口道:你不知道,我多想看看自己的檔案!據說人一輩子的前程就裝在這裡邊,我特想知道別人怎麼評價我!

袁朗覺得成纔有點意思,便問:你怎麼評價你自己呢?

成才說還過得去吧,一個人能這樣就不壞了。

袁朗去看了看許三多,問,你呢?

許三多愣頭愣腦盯着袁朗,他說也想看。

袁朗說那也不給。我是說,你怎麼評價自己?

許三多說沒評價過,一個人要評價自個,總得到五十開外吧?

成才親暱地給了許三多一下:他主要是特沒自信。

袁朗卻忽然反問道:你覺得許三多沒自信嗎?

成纔沒有回答,而是朝他伸出手來:給我們看看吧,好嗎?

袁朗說不行。

成才說別太摳門嘛,以後就是一條戰壕裡的。

袁朗還是笑,而且搖搖頭,他說那還得走着瞧。

那天晚上成才喝了很多,也問了很多,他很少這麼放鬆,好像已經到了人生的一個標的。袁朗少校最終也沒給他看檔案,也沒告訴他自己殺沒殺人。

許三多卻像個局外人,他一直在想,這幾天就要走了,這是不是真的。

要走了,七連的宿舍,這個屋裡所有的鋪蓋都收了起來,宿舍裡的高低牀終於都只剩下光板了。許三多在最後一遍打掃衛生,這是一遍極其細緻的打掃,因爲對他來說,連一個桌角、一塊獎牌的背面、一塊牀板下的縫隙都是鋼七連的一部分。他從貼着伍六一的牀板縫裡找到一根菸,那根菸已經幹得不成話了,顯然是鋪主不小心落在那的。

隨後,許三多又到車庫裡擦洗了一遍701號步戰車。

又一屆新兵連訓練完畢,新兵馬上就要搬進來。

這天夜裡,許三多第一次抽菸了。

他抽的就是伍六一丟下的那支香菸。他一口口地抽着,將菸灰就撣在自己的手心裡。幹了的煙抽起來很辣,從不吸菸的許三多,被煙嗆得不住地流着眼淚。

揹包早打好了,就放在光光的牀板上。看起來,許三多今晚不打算把它打開。

就是說,他不打算睡覺了。

外面的執勤早就認識許三多了。這個絕無僅絕有的,一個人的連隊,幾乎無人不知。他們發現了許三多的房裡,火光一閃一閃的,走過來問道:爲什麼不睡覺?

許三多說:明天我要走了。

執勤將電筒光晃了晃許三多的臉。他們看到了許三多臉上的眼淚。許三多說:是因爲煙,這煙放太久了,可能跟我兵齡一般長。好心的執勤便掏出一盒,遞給許三多,說:給你這個。許三多搖搖頭,他說我不抽菸。執勤沒去計較許三多這自相矛盾的話,他們關了電筒,轉身走了,出門的時候留下了一句:

走好,兄弟。

謝謝,兄弟。許三多回了一句。

睡會吧。執勤在門補了一句。

等睡得着的時候再說吧。許三多在黑暗裡靜靜地說。

那天晚上,許三多沒有睡。

天一亮,他就從車道衝上操場的跑道,依舊地跑起了步來。

這個精力無窮的傢伙,每天早上總要來一次五千米的全程衝刺。

結束五千米之後,許三多跑向連隊的方向。

七連的空地上早已停着兩輛車,一輛是越野車,上邊坐着袁朗和成才,那是來接他的;一輛是卡車,是來接收營房的,有很多兵正在車下列隊。

許三多拿着他的揹包出來,在自己的連旗下站住了。

一名軍官在他身邊等待着,他的那一隊士兵,也站在空地裡等待着。

許三多緩慢而凝重地開始敬禮。

許三多,給大家說點什麼。那軍官鄭重地說。

許三多愣了一下,他不是個會說話的人。

他說我不會講話。

隨便說,連史,戰史他們都是院校出來的,你給他們上上課吧。那軍官壓低了聲音:你的事我跟他們講過了,你在新兵連裡等於半個傳奇。

許三多愕然了,他看看那些年青的臉,目光里居然像認識他很久的樣子。

許三多想了想,還是說了。他說:你們都比我有文化,連史戰史知道得比我還多,有些東西也不是能說出來的。我就想…我剛纔一直在想…這連旗以後就交給你們了,這連旗下邊站過五千個人,能站滿這操場,有時候我好像看見這烏壓壓一大片,每個人都有個故事…把它交給你們,我不放心,不,不,我是說,我放心,可我捨不得,我相信你們一定會看好它!比我好,肯定…我,只是個什麼也沒做好的兵。

許三多有點狼狽地結束了自己的談話,敬個禮想開溜。那名軍官很愕然,但仍然很捧場地想要鼓掌。所有的兵都齊刷刷地一個軍禮,然後是最莊重的注目禮,看着許三多離開。相比之下軍官的鼓掌倒顯得有些例行公事了。

許三多頭也不回地走向袁朗的車,他不敢回頭。

袁朗爲他將車門拉開,意味深長地看着他。

上車的時候,許三多回頭又看了一眼。他看見那些士兵仍在對他敬禮着,目送着鋼七連最後一名士兵的離開。越野車從他們面前經過的時候,許三多一直地低着頭,他不敢看。成才說:這就走了,我會想它的。許三多,你不回頭看看?許三多使勁搖着頭。成才於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出來吧?別忍着。

許三多還是搖着頭,沒有吭聲。

他們去的是陸航機場。袁朗的越野車通過機場口的哨卡,穿過跑道,駛向一架正待發的輕型直升機。我們是要坐這個走嗎?成才簡直不敢相信。看見袁朗笑笑的,成才壓抑不住地笑了,他捅了一下許三多,許三多不動窩,他索性癢癢許三多,許三多這才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一天,許三多和成纔在飛機上的感覺簡直好極了。

那是他們有生以來頭一次高高地離開地面,高到機翼下的城鎮在他們的眼裡,只像是一個小小的棋盤,而遠處的草原已經成了一個穹形。

成才驚喜地叫道:機步團!

確實,機翼下出現了兩人呆了三年的團隊,看着那些螞蟻大小的士兵和瓢蟲一般大小的戰車,成才又喊起來了:

許三多,你說他們知不知道我們現在在他們頭上?

許三多想了想,說:不知道吧。

成才說:我真想往下邊扔個什麼,好讓他們知道知道。

許三多信以爲真,忙說會砸到人的。

成才說你當真了,傻子。想想咱們來的時候坐的什麼,悶罐子!看看咱們走的時候,直升機!兩種待遇啊!許三多,老A啊!以後就坐着這玩意飛來飛去啦!袁朗聽了不覺一笑,他說喂喂,士官同志,這是趕時間讓咱們搭一次順風機,你還真把A大隊當貴族了?開着直升機逛大街呀?

成纔有點不好意思了,他說:我是說,坐着直升機執行任務。

駕駛員朝後瞄了一眼:兩位,飛得還穩吧?

挺穩!特穩!成才依然地興奮着。

不暈吧?

許三多搖搖頭,說不暈。

成才也說:一點不暈!

那就好。咱們趕時間。那駕駛員什麼招呼都沒打,飛機忽然就沉了下去,再一拉,如一發出膛的炮彈往前射去。

最後,直升機沉入了林蔭掩映之中。

這是與草原完全不同的溫帶森林地貌。

直升機剛一着地,成才立刻就從裡邊撲了出來,往機窩後跑了過去。

袁朗看了看許三多說,沒事,人都得有個第一次。我倒是奇怪你,你怎麼不暈?

許三多說我暈過,暈得很厲害。

袁朗說那難怪,狠暈過的人就難得再暈了。鬧半天你也飛過?

許三多說沒飛過。

那你怎麼會暈?

練單槓,單槓大回環。一百八十一個。

袁朗不覺大笑了起來。

在進入A大隊的腹地中,他們發現周圍的軍人也多了起來,都是些體形剽悍的行伍之人,目光銳利得倒像捕獵一般。許三多和成才忙不迭地開始跟路過的人敬禮,因爲周圍隨便走過的一個人就是尉官。還禮的軍人,倒對這兩個新來的有點好奇。

袁朗臉上卻帶了點壞笑,因爲身邊這兩兵舉起的手,一直就放不下來。

袁朗說:瞧他們看你們的眼神沒有?以士官的身份來這受訓的,是稀罕物了。

他們最後停在了一棟軍營樓前。袁朗說這就算到了,你們的臨時宿舍,對面是我們正規軍的宿舍,我很希望你們能儘快搬到那邊去。成才自信地告訴他:我們一準搬過去!袁朗笑了笑說:行,我喜歡說話不留後路的傢伙。齊桓!

隨着袁朗的叫喚,一個渾身精武之氣的中尉跑了過來。

齊桓說:到!

袁朗問:受訓人員到齊了沒有?

齊桓說:應到四十二人,實到四十人!都已經安排了住處。

袁朗說:這裡是最後兩個,你負責安排住宿。

齊桓道:是!

袁朗回頭對許三多和成才吩咐道:把你們倆送到了,我這就算交代啦。他看着兩人很想說話的樣子,便說:什麼都別說,我希望很快能在對面那棟樓裡看到你們。我在那邊。

兩人看着袁朗悠哉遊哉地往別處走去。

姓名?單位?齊桓問道。這是例行公事。

許三多和成才分別報告之後,便隨着齊桓上樓,往宿舍走去。

一路上,到處都是衛兵的把守。這讓他們在心裡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自由出入的地方。

果然,一進宿舍,齊桓便告誡他們:這裡九點鐘熄燈;六點鐘至六點半,洗漱,早飯;十二點和下午六點,午飯和晚飯教官有權隨時對此做出修改。不許私自下樓,外出要得到教官或我的批准;不許私自前往其他宿舍;不許與基地人員私下接觸;不許打聽你們在特訓期的得分;不許使用任何私人通訊器材與外界聯絡;你們的信一律交給我寄發;訓練期間稱呼名字一律使用編號…

聽後,成才的臉上出現了不滿,他說:就是說這幾個月我們只能在這棟樓上活動了。

齊桓目無表情地看着他:還有,除教官和我之外,你們不能跟任何基地人員私下交流。有意見嗎?

許三多和成才都讓他那冷冰冰的目光刺得縮了一下。

許三多回答道:沒有意見。

齊桓說:你的編號41,你的編號42。內務方面不對你們過多要求,因爲相信你們的兵齡至少都在五年以上,知道該怎麼做。

許三多回答道:我是三年零三個月。

任何人的話語齊桓都不置可否。他說:這是你們的宿舍,晚飯前領發作訓服和日常用品。

齊桓說完走了。

這裡比班裡的宿舍小多了,只放兩張高低牀,很明顯,一屋四人。

先住進來的兩個,一個是中尉,一個居然是少校。

中尉叫拓永剛,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空軍迷彩。

少校叫吳哲,看起來卻比許三多們也大不了多少,只是穿着常服。

吳哲和拓永剛,兩眼就看出了他們兩人的身份,一時有些錯愕。

拓永剛疑惑地問道:你們是基地的,還是來…受訓的?

成纔回答道:報告!我們來受訓的!

一級士官?拓永剛看看吳哲:這可…哈哈,原來四十二人的最後兩個是士官。

吳哲卻一點架子都沒有,性格也不像拓永剛,他把自己還沒打開的行李從下鋪往上鋪放去,對許三多和成才說:那就是隊友啦!別再報告了,我最怕那個。這下鋪給你們,我以爲沒人來了。

許三多以禮還禮,他說不,我們習慣睡上鋪了,我們都是做班長的。

拓永剛笑了,他說班長跟列兵發揚風格睡上鋪?難道連長和營長還好意思要你們發揚風格?他倒也是個痛快人,拿起自己的行李就往上鋪掀。

不,換了下鋪我們睡不着。許三多堅持着。

拓永剛和吳哲都愣了一下,他們都看出這是個很執拗的人。

那就聽班長大哥的安排。吳哲自我介紹說,我叫吳哲,編號39,他是拓永剛,編號27,人家是空降兵來了老A,藍天驕子轉陸地之虎,你們…

沒等吳哲想問,拓永剛先說了,他說我給你們補兩句,他是軍事外語雙學士學歷,光電學碩士學歷,出學校就是上尉,年方二十三歲,你也不知道他怎麼讀的。

吳哲笑了:就是說我的兵齡多半還不如你們長。兩位老兵,介紹一下自己?

成才說我叫成才,編號41,他是許三多,編號42,我們一個團的。

拓永剛就覺着奇怪了,他說你們那是特種部隊吧?一個軍區啊,一個團級單位就選出兩名受訓人員,還是士官!準定特牛氣!

成纔拿不準該怎麼說,只是笑着。

許三多覺得很自豪,他說我們是機械化步兵!

吳哲的眼神頓時就愕然了起來。

拓永剛撓撓頭,說:只是個步兵團?真的就是個步兵團?

一說步兵團許三多眼睛就亮了。他說,我們團是全機械化的!我們跟以前不一樣,我們是人車協同作戰!

拓永剛一聽就回頭對吳哲示意,嘴裡嘀咕着:還是八十年代那一套,大規模的裝甲集團衝鋒,蘇聯紅軍思維。吳哲卻有自己的看法,他說不能這麼說,作戰思維和裝備訓練是個相輔相成的東西,八六步戰車技術成熟可*,要打起穿插迂迴一樣靈活,關鍵是個思路。

要命的是,許三多瞧出了拓永剛臉上有種不太掩飾的輕視,於是和他們爭論了起來。

他說:我們那是個很好的部隊,我的連隊有五十四年連史啦!孟良崮我們打的首仗!打平津我們連堵住了一個團!抗美援朝我們是第一線的!打自衛反擊戰我們團出了七個一等功!我們是萬歲軍!

萬歲軍,游擊戰時代的一個稱號。拓永剛神情依舊。

許三多不服,他說全世界只有兩支部隊敢叫萬歲軍!這兩個字是*硬仗打出來的!

拓永剛依然不顧許三多的心情,他說海灣、利比亞、巴拿馬,今天哪還有什麼硬仗可以打啊?今天的戰海空軍就解決了,陸軍就是個佔領作用。

可許三多說:飛機會被擊落的,軍艦會沉下去,只有步兵,可以戰鬥到最後。

拓永剛一下愣了,不知道怎麼說。

許三多說,步兵是最古老也最永恆的,因爲他的武器最可*,這武器就是他自己,所以步兵不準備打硬仗的話,就啥東西也不是。

拓永剛被完全噎住了,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成纔不想看到他們再繼續,他說別說了,許三多。一旁的吳哲也笑着說老拓,不,27,我是贊同42的。你愛說現代戰例,越南、贖罪日哪一場不是硬仗?孟良崮怎麼啦?我這鐵了心的要當兵,就是看中國人民解放軍打的硬仗看了魔障。吳哲笑着看許三多:步兵老大哥,坐,請坐,請上坐!

領軍服的那天,齊桓告訴大家,所有受訓人員,在受訓期間不得再穿戴軍銜,因爲以代號相稱,所以所有的人都是從零開始,也就是說,都是他的士兵。

大多數領到作訓服的人,都不太滿意,因爲他們發現那套作訓服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簡直普通得讓人沒情緒。

只有許三多和成纔拿的時候寶貝似地捧走。

一名學員對拓永剛使了個眼色,拓永剛湊了過去。

學員故做神秘,說知道咱教官是幹什麼的嗎?

又有內參啊?幹什麼的?拓永剛問。

是在戰場上真殺過人的!

不會吧?自衛反擊戰的英雄今天都多大年紀啦?吳哲暗暗地推算着。

不是反擊戰,是某戰場!你別問我,某,就是保密的意思。

吳哲對拓永剛嘀咕道:你信他,你信他你就完了。

那個學員自然不服氣,他說有個爛俗的詞我不願意說,可以前的學員都這麼很沒創意地叫他。拓永剛終於忍不住了,他說叫他什麼?

魔鬼教官。魔鬼,就是訓練嚴苛,可怕的意思。

你好萊塢軍教片看多了吧?那種宣傳品很爛的。

吳哲不欣賞這種沒創意的說法。

拓永剛卻琢磨進去了,他說他到底是誰啊?

吳哲小聲道:你27號不知道他31號倒能知道了?他準告你兩字:保密。

果然,那學員朗朗地對拓永剛說道:保密。

回到屋裡,成才就把衣服穿上了。那是他想了很久的作訓服啊,穿好後,便不停地往鏡子裡照着,怎麼也看不夠。許三多也一樣,正玩命把腿往褲子裡套,一邊套一邊對成才說:

你出去照啊!一樓有軍容鏡!

成纔不去,他說你懂啥?去那能這麼臭美嗎?42,敬個禮給我看看!

許三多說幹嘛給你敬禮?你又不是我的上級!

成才說笨蛋!咱們倆差不多,看見你就像看見我自己啊!

許三多說:那你也得給我敬!

於是,兩個傻瓜相對着給對方敬起了禮來,敬完了一個又敬一個,一直到拓永剛進來才放下了手。進門的拓永剛卻看都沒看他們。吳哲跟在他的後邊。

這叫什麼服裝啊?拓永剛一屁股坐了下來:不讓戴軍銜也就罷了,連個臂章都不給?鬧半天人老A根本不認咱們,27號?把咱們當囚犯了?

吳哲說快換吧,我告你,這是心理仗,人爲製造高壓,我包咱們這幾月不好過。

拓永剛這才瞧見許三多和成才早把衣服換了。許三多還在忙着提褲子。他忍不住,開口就批道:

41,42,您兩位真就這麼榮幸?

成纔不理他:42,咱們出去整整軍容。

說着就把還在提着褲子的許三多拽了出去。

一樓軍容鏡裡的許三多和成才,都三分害羞七分得意地對着自己微笑着,說實話,這不太有軍人的氣節。許三多整理來整理去,最後把心都說出來了。他說:真想讓熟人看看。成才說:我也是。

成才隨即就真的想到了一個熟人,他想到了袁朗。

許三多覺得不可能,他說:都說了不讓出去。

成才說我試試,他好像是領導,說不定報個名就四通八達了。

轉身,成才就走向樓門前站崗的哨兵走去。

那哨兵早把這兩傻蛋看在了眼裡,只是當沒看見一樣。

41,你有什麼事情?看着過來的成才,哨兵問道。

這號一叫,等於把老底給揭了,成才頓時就有些氣餒,他再看看對方,看看自己,服裝倒是一樣了,可人家戴着軍銜,有狼頭臂章,全套武裝背具滿滿當當的,真是沒法比。

可成才還是說了:請問,袁朗少校在哪裡?

回答是:沒有這個人。

成才說:怎麼會沒有這個人呢?今天他還…

沒說完,哨兵打斷了:受訓期間你們不得與任何基地人員私下接觸,否則做記過處理。

成才哦了一聲,好好好…也不讓出去,是吧?

哨兵卻反問了:你說呢?

成才只好忍氣吞聲地退步:我在這裡看,可以了吧?

哨兵說:那倒可以。

許三多過來拽了他一下:成才,回去吧。成才說我就要在這兒看。許三多隻好陪他呆着,看着外邊的青山綠樹,人來人往。幾個筋肉發達的小夥子在玩着足球,笑鬧着過來,顯然是A大隊一員,沒想那球被一腳踢歪了,向這邊滾來。成纔想利用機會躍躍欲要一腳踢回,那多少也算個不違規的接觸。哨兵一腳把球踩住了。成才的腳也硬生生地剎住。哨兵一腳把球踢回了那幾個小夥子手上,讓成才狼狽得只引來了那些人的一陣鬨堂大笑。

成才僵直地立着,看着那幾個人離開:…回去吧。

許三多感覺到朋友心裡的難受,靜靜地跟着。

陰陽怪氣,死老A。

成才邊走邊罵道。

天色依然如墨,與其說是凌晨不如說還是夜晚。

突然,遠處一聲槍響,隨後是點射和連發,槍聲連成了一片,緊密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暴風一般,中間間雜幾聲悶雷般的震爆。

許三多和成纔不約而同地一躍而起。

他們是被嚇醒的。

他們從上鋪直跳到了地上。

他們驚訝到甚至有些恐懼,盯着槍聲傳來的方向,此時的槍聲已經響得異常的熱鬧了,像除夕夜十二點後的那十分鐘。

許三多疑惑着這是怎麼回事?成才也覺得疑惑,覺得不像打靶吧?這個說這什麼槍呀?這聲怎麼沒聽過。那個說這一陣打出去怎麼也得個十萬發子彈吧?

拓永剛算是被他們給折騰醒了,他沒好氣地揉揉眼睛,說打硬仗的步兵,難道你們還沒換九五嗎?你們用的是八一還是五六啊?許三多老實,回答說八一槓。拓永剛說那難怪呢,用八一槓的部隊,今生也難這麼打槍了。人家這就是打個例行射擊,叫做吃早點,你們沒打過呀?

當然打過!我做機槍副射手的時候,一天就打四百發!成才很自豪地說。

機槍纔打四百發?我們空降兵那塊是九五突擊步槍,每天早上就打六百發!打完了再去吃早飯!九五短突你們沒用過吧?

當然用過!成才說。

沒用過。許三多老實地說道。

拓永剛當然要笑了,他說萬歲軍還在用八一槓?難怪叫萬歲軍呢。

吳哲也早就醒了,他覺得拓永剛有點過,便說八一槓怎麼啦?可*性可比AK47,精確度超過m16,你到底是跟八一槓過不去,還是跟萬歲軍過不去啊?

拓永剛感覺到了吳哲的心思,他說我一說話你就來嗆,你幹嘛跟我過不去呀?吳哲說萬歲軍怎麼啦?我就恨不得我現在有一百歲的年紀,二十歲的身體!一百年的閱歷加上一個從二十歲開始的人生,這就叫萬歲軍了!吳哲的話語永遠半真半假,拓永剛也沒太當真,他說沒天理了,以前都說秀才怕遇上兵,現在當兵的就怕遇上秀才!

樓下的哨聲忽然尖利地吹響了。

隨後是齊桓冷酷的喝令聲:緊急集合!

許三多和成才兩下就穿好了衣服,不可謂不迅速。

吳哲說27,清早拌嘴至少有一個好處,可以保持頭腦清醒。

拓永剛卻哼了一聲,說就一個好處,咱第一個看那某戰場上殺過人的某教官是個啥麼樣子!說話的時候,許三多和成才已經裝束停當,拉門跑了出去。拓永剛和吳哲,上衣還根本沒上身,更別說武裝帶了。

兩人都愣住了。

吳哲忽然笑了:這就叫萬歲軍。

許三多和成纔是第一對衝下樓的,周圍還是一片夜色,最奇怪的是一個人也沒有,連哨兵和剛纔吹哨的齊桓也沒有。多年來已經養成習慣了,兩人立正站着。

往下的人基本速度等齊,絡繹不絕地衝了下來,大家自行地開始列隊。仍是一片空地,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這支剛集合的隊伍已經有點鬆動,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拓永剛張望着:剛纔那集合哨吹的是咱們嗎?

是咱們。喊話的就是那個冷麪殺手。

就是那透心涼透骨寒的聲音。

沒人啊?怎麼沒人啊?

開玩笑吧?

誰開這種沒品的玩笑?這是軍隊,你當你還在念大一呢?

隊伍的嗡翁聲越來越大,連成才也已經開始東張西望了。

只有許三多筆挺地站着,曾經獨自撐住一個連隊的人,已經習慣做事不是做給人看的。

學員們還在聊着:

我看你昨天穿着陸戰服,你是陸戰吧?

衛戍,地方保密。你哪?

特種警偵,我也是不該說的絕不說,氣死你…

交頭接耳得正是熱鬧,一個人影慢吞吞地從樹叢後踱了出來,那是袁朗,衆人訝然中都沉默下來,顯然袁朗已經在樹叢後呆了很久了。

各位聊得好嗎?我也來個介紹,我叫袁朗,是你們的教官。我很遺憾地通知你們,今天這第一道考題,絕大部分人過不了關。

許三多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心裡說袁朗就是袁朗,仍然是一臉笑容,但現在看起來他那笑容似乎就是爲了跟人作對。齊桓拿着記分冊出來,站在袁朗的身邊。

袁朗宣佈:每人倒扣兩分…

袁朗不認識許三多似的,目光從許三多臉上掃過。

齊桓流利地在記分冊上一一地打叉。

42表現不錯,不扣分。41東張西望,扣一分。

袁朗看看這支沉默的隊伍,說:100分制,扣完分淘汰走人。這兩分本來是想送給大家做見面禮的,隊列中不得交頭接耳,應該是從新兵連就學會的事情。

一隊人,一個個腮幫子咬得繃出了咬肌。

隨後,齊桓宣佈往後的訓練日程:

早中晚十公里負重越野各一次,早晚俯臥撐、引體向上、仰臥起坐、貼牆深蹲各一百個,早晚四百米越障、徒手攀援各一次,全部項目要求全負重高於二十五公斤,全部項目要求在用餐時間前做完,因爲,不能影響每天的正常課目訓練。

齊桓說完,袁朗宣佈:現在開始我們的第一天吧!

這支怒氣沖天的隊伍跟着他跑了起來。

跟上我!跟上我!在我後邊的全部倒扣五分!

袁朗不時地回頭喊着。

這支隊伍三個月的磨難就這樣開始了。

他們經常剛剛解下背上那要命的揹包,就*在了一張張課桌的旁邊,接着聽教官講課。

他們的座位前,總有一灘汗水在不停地流。

而且,每天課後作業的成績,也會記入總分。

慢慢地,一屋子的學員最後連憤怒的力氣都沒了,他們只是無力地看着袁朗。

有人在暗暗地掐着自己的大腿。

有人在狠狠地擰着自己的人中。

累是你們自己的事,課,是你們不能不聽的。一個星期的時間漫長得就像一年,但沒有一個人放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星期天的休息,那可以補充消耗殆盡的體力,迎接下一個星期。

夜裡,一回到宿舍,拓永剛被重重地砸在自己的牀上。吳哲也是。

但吳哲有點同情那兩位士官上鋪時的艱難。

42,我們還是換個鋪吧?吳哲對許三多無力地擡擡手。

謝謝,不用。42許三多回答道。

我擔心你們還有沒有力氣爬得上去。拓永剛呻吟着。

許三多把着上鋪做了幾個引體向上,一翻,翻了上去。

幾年來,他每天都是這樣上牀。

成才也一樣地上去了,雖然有點難。

驚奇佔滿了拓永剛的臉,他說你們還是人嗎?

吳哲說看看戰例吧,萬歲軍就是耐力驚人,敵強越強,越打越橫。不過我真想知道你們這份耐力是從哪來的?

許三多不以爲奇,他說我覺得所有的步兵都是這樣的。

你問他等於白問,他說了也等於白說。拓永剛顯得有氣無力,他說好在明天休息,今天我一定要脫光了衣服睡覺。轉眼間他把自己脫得只剩個褲頭。

是啊,好在明天休息,要沒有這個明天,我今天就得搖白旗投降。熬了一個星期,吳哲也深有同感。

熄燈號吹響了。

拓永剛轉眼就打起了鼾來。

只有袁朗和齊桓沒睡,他們在樓下看着他們,看着那些漆黑的宿舍。

夜已經越來越深了,也許已經凌晨,但天是黑的。

他們倆在按計劃實施着自己的工作。

齊桓問:現在嗎?

袁朗說:現在。

冷臉的齊桓看起來都有些不忍心了。他說說真的,他們每個人都到極限了,他們的體能都是出類拔萃的。但黑暗中的袁朗卻不動聲色,他說,所以從現在開始就是拼意志了。

突然,齊桓吹響了哨子。

那一聲尖利之極的哨聲,炮彈一般在軍營裡炸開了。

隨後是齊桓的聲音:緊急集合!

許三多和成才一躍而起,那兩人仍在沉沉地睡着。

許三多一邊穿衣服一邊對他們着急地喊道:

緊急集合!快點,緊急集合!

許三多的呼喊把他們叫醒了,吳哲和拓永剛終於爬了起來。

幹什麼?吳哲暈暈然的。

緊急集合!

說話間成才和許三多已經抓起揹包,衝了出去。

拓永剛說:不是今天休息嗎?

吳哲也是一臉的惱火:緊急集合還需要理由嗎?

拓永剛可慘了,索性光着膀子把衣服套進去,然後急急地往外跑。

操場上,已經站了四五個學員。

齊桓攔住了一個正扣着釦子想衝進隊列的學員。

整理軍容再進隊列。

袁朗手裡拿秒錶,嘴裡宣佈道:從現在起,晚到者扣去兩分。

齊桓一邊看着那些遲到的後來者,一邊毫不留情地在記分冊上不停地扣下他們的分數。

最後一個到的,就是拓永剛。

袁朗看着這支意志鬆懈睡眼惺忪的隊伍說:天氣預報,今兒是大晴天,咱們加個餐,來次五十公里強行軍。哈哈,相信以今天的機械化程度,你們已經很少享受到這樣的運動和沿途風景了,今兒讓我們重溫舊夢。

累得眼前都發了黑的學員們,一個個臉上浮出了一絲絕望的神情。

只有拓永剛忍不住了,他惱怒地喊道:報告!

袁朗看了一眼:27,發言。

今天是休息日!

袁朗冷冷一笑,雙手叉在了胸前,問道:打仗有休息日嗎?跑不動可以不跑,只扣十五分!你跑不動嗎?

跑得動!這一點,拓永剛沒有猶豫。

袁朗了一聲:歸隊!

袁朗的解釋沒有消滅這支隊伍的憤怒。

吳哲也上前了一步:報告!

39,發言。

爲什麼昨天晚上不通知我們?

教官隨時有權更改你們的一切日程。

我們盼今天的休息已經盼了六天了!

它突然間就沒有了是不是?袁朗簡直是故意發笑,他說對你們來說,這是個突發事件。

我覺得您存心造成我們的意志鬆懈。

袁朗笑了:不要瞎揣測指揮官的意圖,你這樣會分散一支作戰部隊的意志。

吳哲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他覺着袁朗的笑容簡直有點無賴。

袁朗說:因爲這個,我決定扣掉你五分。

吳哲折眼裡忽然火冒三丈,但他退了回去。

目標正東方,出發!

學員們跟着袁朗,往前跑去。

跑過操場的拐角時,有兩輛野戰救護車悄悄地跟在了隊伍的後邊。

他哪裡像個軍人?哪裡像個教官?他哪裡有什麼風度?他哪裡懂什麼道德?…

這牢騷的,當然是依然憤怒的吳哲。

拓永剛就說:回頭我跑不高興了就躺到救護車上去。

吳哲卻死死地咬着,他說就衝這王八蛋教官,我死也不躺那車上去!

你以爲呢?我死也不躺那救護車上去!跑死了我,他上軍事法庭!拓永剛想出一轍兒。

前方的哨卡打開了阻杆,這隊人徑直衝出了軍營。

晨光初起,耀着這支怒火滿腔又油盡燈枯的部隊。

已經到了沒有人煙的地區,大部分人那點精力已經在幾天前就耗光了。有人晃了晃真的就倒在了路邊。後邊的救護車馬上救護員跳下來,將倒地者擡了進去。但那人剛在車上躺下,馬上清醒了過來。他掙扎着就往車下跳。

讓開!滾他媽的死老A!

他對着那些救護員罵道。

他竭力地追趕着已經把他拉了很遠的大隊。

路上,不停地有人倒地。

吳哲也有點支持不住了,是許三多用揹包繩拉着他在跑。他早就有點神志昏沉了。

他說:…42,你放開我!放開!

許三多竭力地拉着他,竭力地跑着。

成纔看到了,上來幫了他一把。

又有人倒地了。

是拓永剛。倒得一聲不吭。

隊首跑得如狼似虎的袁朗突然回過頭來。

他說出發是四十二個人,你們好意思丟掉任何一個人嗎?

這話把所有人都惹了,有人馬上拓永剛給擡了起來,拖手拖腳地往前狂奔。

有人一倒地馬上又爬了起來,推開前來衛生員,亡命地再次奔跑。

救護車裡的學員,也一個一個一清醒就往車下跑。

救護車只好空空跟着。

一直衝到了一個山頂,袁朗才停了下來。然後看着這支搖搖欲墜的部隊在一個一個地報數,聽完最後一個數時,袁朗和齊桓都驚訝了:四十二人,竟然沒有一個掉隊。

袁朗在風中點點頭,審視着眼前這支迎風屹立的部隊。相處一週了,他第一次用不帶戲謔的眼光看着他們。

把車開上來,讓他們坐車回去。

這個冷麪教官突然命令道。

人們爲此暗暗地舒了一口長氣。

在往回的車子裡,成纔在給拓永剛小口小口地灌着礦泉水。拓永剛已經完全軟下了。吳哲卻已恢復了一些,他虛弱地看了看許三多,微笑着說,許三多,其實從第三天開始,我們就不是在拼體力了,我們是在拼意志。

許三多看看周圍的人,小聲地提醒道:叫我42。

吳哲說不,現在我就叫你許三多。許三多,我現在真有點服你,這麼多天之驕子,軍中新貴都頂不住的時候,你還一聲不吭地在跑,你跑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

沒想什麼。許三多說。

不可能,我看你那時候的眼神,你在想事。

許三多說,真沒想什麼,人生就是一場長跑,有什麼想呢。

吳哲有點啞然了:就是這個?

許三多說是的,我知道這是個被人說了一萬遍的話,跟狼外婆的故事似的。可我沒什麼文化。

那你的目標是什麼呢?要說是長跑的話,你的終點在哪?

沒目標,也沒終點,多走一步就是終點,再走一步這上一步就是。

吳哲一下就很有感慨了,他說我知道了,你只做今天該做的事情,步兵,對你來說就是一步一腳的兵。

這樣的話讓許三多又歡喜又信服了,他說我真想有文化,能像你一樣說話。

那你不怕跑迷路了嗎?步兵。有人問道。

知道幾件事情就不會跑迷了。

吳哲苦笑了,笑得很感慨,他說我大概是比不上你了,我想得太多,我從石器時代想到納米時代,從芥子想到須彌,我定了很多的計劃,可我的一大半精力可能都用在想上了。我進軍隊,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軍隊的責任和義務會逼着我動,逼着我實現我的計劃。

許三多撓着頭,有點費解,他說知道多一些還不好嗎?

吳哲沒有了答案,他說我怎麼會想起來跟你說這些呢?

車停了,前面的哨聲尖銳地傳來。

緊急集合!

齊桓又喊起來了。

吳哲說又得開始跑了。42,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些話,因爲…怎麼說我都還是一名少校。

吳哲說着正了正自己的軍裝。

許三多點點頭,兩人一起跳到車下。

前面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公路。

袁朗看着集合在眼前的隊伍,突然笑了笑。

今天各位的表現讓我滿意,因此我決定,給每人加兩分!

那些人攙着扶着,目光都已經沒有了焦點,那是怎麼得來的兩分。

袁朗接着又笑了。這一笑,有人知道有壞事發生了。

袁朗說:爲了讓我更滿意,我建議最後五公里大家下車,以全速衝刺回營!

報告!那是被兩個人架着的拓永剛。

27發言。

這是理由嗎?

不是理由,但記入總分。

看着學員們的表情,袁朗知道他已經被人恨入骨髓了:跑啊!哪來那麼多廢話!

他揮揮手,掉頭開始以百米速度奔跑起來。拓永剛掙開扶着他的戰友,發一聲喊,跌跌撞撞地跟上。所有的人都奔跑了起來。

夜裡,所有人都在屋裡忙着明天要交的作業。這是記分的作業。最苦的是腿了,都叉開地坐着。拓永剛做着做着,就又牢騷了起來了。他說這就是傳得神話一樣的老A?整整一個星期,沒空降,沒狙擊,沒潛伏,沒兩棲登陸,沒夜戰,連槍都沒摸着!天天就是跑跑跑,跑跑跑!天天讓咱們這些職業軍人做些新兵蛋子做的事情!除了把強度加大了三四倍,和個乙種部隊又有什麼區別?喂,41!42!39!你們被訓傻了嗎?

那三人伏在案上忙着,不肯理他。

拓永剛氣起來了,他說喂,我倒問問你們幾位,你們這星期被扣多少分了?

各人折分數,各人都記得很清楚。吳哲三十九分。成才三十一分。許三多是二十八分。

拓永剛絕望地叫道:我已經很慘了,我已經扣了四十分了!我問你們,你們槍法咋樣?

吳哲說這有關係嗎?

明兒星期一,打來這的第一次實彈射擊!咱扳本的機會來了!

拓永剛有點得意。

槍械是這些天沒有出現過的概念。吳哲想了想說:我最拿手的是手槍,左右開弓,右手能打四十米外的煙盒。

然而,許三多卻說:我一般。

成纔想了想,也說:我也一般。

拓永剛因此更得意了,他說我是槍械全能,我能用十一種槍械打出接近滿分的成績。

吳哲理都不理他:估計又是讓咱們跑個一二十公里再打,喘都喘不過氣來,成績得下降一半。

我們在空降兵練的就是空中開火打移動目標,我明兒震死了他!拓永剛咬牙切齒地說。

許三多忽然覺得不對,他說成才,你那個槍法能說一般嗎?

成才搖搖頭,偷着做個用狙擊步槍瞄準的動作,看着正虛擬瞄準的拓永剛偷樂。

齊桓的哨子又吹響了。學員們瞬息間便在樓下集合成整齊的方隊。他們忍很久了。袁朗心裡說。他看到隊列中的大部分人,都在暗暗地活動着自己的手指。

隨着齊桓的口令,隊伍往靶場跑去。

空曠的靶場上,只聽得一聲令下,要求整隊人馬便各就各位!四十秒內完成了預備。

拓永剛一聲發笑,跳進了散兵坑。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時間,他伸手到放槍位置上摸槍時,愕然地拿起來一個扳機組件:…這是什麼?

他的鄰坑則拿着一個槍管件發愣。衆人位置上都是一些拆散成了七八個部分的槍械零件,能否全摸到手還是個問題,又怎麼可能出槍射擊。

吳哲反應最快,開始用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拼裝槍械。衆人恍然大悟,都開始裝槍。

齊桓手上的秒錶已經到了最後的十個數了:現在進入倒計時!他說: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射擊!

夜色中遠處開始跳出各種運動靶。

三分之一的倒黴蛋還在摸最後幾個零件,三分之一的人還沒把槍裝全,反應最快的三分之一人,也只好拿着完全未經校準的槍進行射擊。

許三多已經對準了運動靶射擊了,看起來連他自己也沒什麼信心。

成才也連開了數槍,但那個靶子安然無恙。

吳哲也打了兩槍,最後索性停下來調瞄具。

拓永剛剛把槍裝完,打了兩個徒勞的點射後,乾脆換成了全自動開始摟火。

一匣三十發子彈很快就打完了,周圍一片寂靜。

結果的成績是:四十二個人四十二條槍,一千二百六十發彈二十二發上靶,我相信中間一大部分應該叫做流彈。

所有人隱忍着自己的憤怒站在散兵坑裡一動不動。

袁朗又一次笑了,他宣佈:全體倒扣五分!

此時,所有的人都叫出憤怒了。

報告!

32發言。

所有槍械完全分解!我們只有四十秒準備時間!

報告!

39發言。

這些槍完全沒經過校正!校正一把槍至少需要幾分鐘時間!

報告!

16發言。

這麼差可視條件,很難精確安裝槍械!

報告!

27發言。

這根本是個不可能的事情!誰能用這種槍打夜間射擊?

袁朗看着這些繃得極緊的學員,突然喊道:

把你們的槍械完全分解。

喀喀嚓嚓的一陣響動,學員們手上的槍又分解成了零件。

袁朗示意離他最近的許三多出來,他跳進散兵坑。周圍仍是暗夜,袁朗用一種有條不紊的快速把槍裝好。他根本沒在瞄具上下什麼功夫,瞄準上也基本是擡手即射,對着幾百米外的流動靶迅速打完了一個彈匣。

把靶子拿過來。

袁朗平靜地說。

靶紙過來了。

所有的點射彈痕,都集中在人體的幾個致命的位置上。

報靶員彙報道:跟白晝條件下的射擊成績等齊,我說的白晝射擊是用剛校正過的槍。

袁朗看一眼他周圍的人們,所有的學員都是耷拉着頭。

全體扣五分,或者…武裝越野二十公里,你們選擇哪一個?

都沉默着。這時他們身上已經少去了原有的憤怒。

袁朗指着空地:願意跑步的去那邊集合。

一個個學員從散兵坑裡躍出來,走向旁邊列隊,現在他們可稱服貼。

許三多崇敬地看着袁朗從散兵坑裡跳出來:現在我真信您打過仗了,只有打過仗的人才會這麼用槍。

袁朗卻面無表情:42,等你通過選拔再來跟我談這個問題。

許三多碰了釘子,只好回到他的隊列。

齊桓發一聲口令,隊伍跑了起來。

袁朗點了一根菸,看着這支忽然間對他五體投地的部隊遠去。

更加刻苦的訓練接着開始了。刻苦到了成才和許三多在被褥上都學起了游泳,而且還在手腳上綁着沙袋。他們要學的東西很多,游泳、射擊、空降、機降、狙擊、僞裝、潛伏、偵察、夜襲,用袁朗的話說,要學到以爲自己永遠是一張白紙的時候就學好了。

許三多第一次真正的游泳,是在一個水庫的中央,那是從直升飛機上高高地跳下來的。直升機在他們的頭上做了一個盤旋,就遠去了。許三多帶着自己的槍械和三十公斤負重全力在水庫裡拼命上浮。他那幾個同室,都在他的周圍。

袁朗在快艇上從他旁邊駛過,他對他說:

集結點在十公里外的東岸,九點方向,我在那邊等你們!

然後箭一般去遠了。

旁邊的吳哲,兩下就超過了他,回頭說:許三多,遊得不錯!

成才卻在一邊感慨着:沒想到吧,第一次游泳就是十公里武裝泅渡!

拓永剛有點覺着奇怪,他說你們家鄉沒水嗎?

有!兩尺深!

許三多忽然嗆了一大口水,邊的幾個看見了都爭先恐後地遊開了。

十公里的武裝泅渡呀!吳哲和拓永剛從水裡爬上來的時候,早已筋疲力盡,然而成才和許三多還在水裡掙扎着。而要命的是,岸上的齊桓,這時又大喊了一聲:

改變集合點!十三公里外六點方向集合!

但沒有產生怨言,紛紛地就跑開了。實際上袁朗這一套把戲,都已經順理成章了。這一次被扣分的只有許三多和成才兩人。

打坦克的那一天,拓永剛第一個頭上冒煙。

下一個!袁朗吼道:對一個經驗豐富的老手來說,單兵輕武器對抗一輛坦克不是什麼問題,二戰和中東戰爭的後期就出現了很多老手,一次戰役單兵摧毀數輛坦克。關鍵是隱蔽,找死角,任何東西都有其軟肋,冷靜的找出這塊軟肋,最關鍵是怎麼做到冷靜。

坦克上的射手和炮塔在不停地轉動着,他們仍沒有發現自己的對手。

一個人影從近在咫尺的位置撲了出來,直插坦克的右後。看來他一直就在那裡潛伏着。射手調轉槍口,但那人已經抓住車體,進入機槍的死角。

那就是許三多。他穩穩當當斜掛在坦克側甲上,如附在坦克上的一塊鋼板。

副射手終於決定去掉這個討厭的心腹之患,端着衝鋒槍想爬出炮塔,許三多的手從側甲上升了上來,一支手槍對着剛纔記憶中的概略位置打光了所有子彈。

許三多翻上坦克時那兩名射手只好冒着白煙眼睜睜看着他,然後許三多有條不紊地把一個手雷扔進了坦克駕駛艙裡。

濃煙滾滾的坦克,就這樣停下了。

加分!

袁朗稱讚地喊道:

最成功就是攀上坦克前的潛伏,快壓到他身上纔開始動作,心理素質極好。

第三名受訓者就有點缺了德了,第一槍就收拾了坦克射手,第二槍打在坦克天線上,第三槍打在潛望鏡上,第四槍打掉了想重掌機槍的副射手,第五槍打掉了車長潛望鏡。

坦克索性停了下來,炮塔嗡嗡地轉動着,就是找不到目標。

看不見的射手,有條不紊一槍槍打坦克的外掛油箱,直到那個部位冒出白煙,車長被迫下車手動滅火。結果當然是車長也冒了白煙。至此,坦克已經失去戰鬥力了,但那把看不見的槍,仍在跟那輛左衝右突的坦克對抗着。

袁朗笑了:好了好了,算你贏了!

這時,槍聲才停了下來,可仍然沒有動靜。

袁朗有點無奈:41,你很狡猾,你剛纔站起來的話,我會因暴露扣你一分。現在出來吧,不扣分了。

成才和他的狙擊步槍,這才從樹葉和野草的遮蓋下站了起來。

潛伏在各處的士兵跟隨着跑步集合,有被打掛了的,也有完好無恙的。

很少見,袁朗說41,你把你的特長髮揮得很好。

成才笑了笑,說:這把槍真好!

四十二人有十一個通過今天的測試,這個成績我很滿意。你們今天能征服坦克這個有形的障礙,那是因爲你們先征服了自己心裡無形的障礙:恐怖、驚慌、先入爲主、高看了對方而發揮不出自己的潛力。袁朗看看那大部分冒煙的人:對另外的人,我只好說,你們得多點努力不管是在死老A還是在哪裡。

吳哲也在冒煙的行列裡。

到這時,很多名字的後邊,已經是負數分了。

齊桓在那些名字的很殘忍地寫上了淘汰兩個字。

拓永剛的名字就在淘汰裡。

他已經換回了原來的那套迷彩了,而且給自己別上久已不戴的中尉肩牌。

他拿起收拾好的行李,看了看同室的那三人,大家的神情都很複雜。

跟你們認識很愉快,這幾個月處得也很愉快。可是我不要你們送我。

吳哲有點感傷,他說我們會想你的。

拓永剛看看許三多和成才:再見。兩位小老弟和步兵老大哥。

成才怔了一下,因爲拓永剛第一次這麼叫他們。

他對拓永剛說了一句:再見。

許三多則用力地點着頭:一定會再見的。

拓永剛卻一臉的苦笑,他說41和42,我回空降兵就把這兩個數字寫在牆上,好教自己知道,什麼叫作踏踏實實。

拓永剛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順手帶上了門。

三人在屋裡只有呆呆地看着。

我也想退出。吳哲忽然說道。

成才感到很驚訝,他說:可是你已經通過了絕大部分的測試了。

我是總分第十一名,說白了其實是現在的最後一名。我這輩子做習慣了NO.1,第一名。

人老做第一併不是好事。許三多說:有時候拿不到冠軍,可回頭我發現進步更快。

我的記分冊上只剩下兩分,只要一次行軍掉隊就能扣到負數。我覺得很吃力,這地方不適合我。吳哲說。

成才說分數是一定要搶的,可分數不說明什麼。

忽然,吳哲笑了。如果在以前我肯定走,可現在,我還真有點戀戀不捨。因爲有兩個步兵團來的小士官,他們做出了很多讓我驚訝的事情。我這個書呆子玩意是喜歡玩精神力量的,我習慣在上下五千年十萬裡找我的精神力量,我就想搞清楚,這兩個小士官也沒有讀書破萬卷,他們的精神力量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我決定留下來,研究研究他們。

許三多笑了。成才也恍然大悟地笑了。

只剩下十一個人了。

隊長鐵路在翻閱着他們的成績單和簡歷,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他看了看在旁邊等着的袁朗,說:說實話,你那套暴君計劃讓我看了都搖頭,我這些天一直在等着你那隊人馬起義。四十二人居然沒有一個人退出,這讓我驚訝。

那四十二個是一個比一個更加要強的人。袁朗說。

就這麼定了吧,鐵路合上成績單:死老A以後又多了十一條漢子。

袁朗毫不客氣地從鐵路的桌上拿了一支菸,點上,然後沉吟道:

必死者,可殺也;必生者,可虜也。

鐵路說什麼意思?

袁朗說:我可以憑我的冷靜幹掉那些跟我拼命的人,憑我的勇敢俘虜那些貪生怕死的人,我真正害怕或者說我真想要的,是那些熱愛生命卻勇往直前的人。

我還不知道你是個真正的老兵油子?我是說你怎麼會想起來說這句話?

袁朗說突然想起來的。

鐵路想你是不是又在打什麼主意?

袁朗說:我不放心,我要能一起出生入死的人。

好,我決定上報通過了。

兩人都真真的感到有一種痛快。

只剩下了十一個,看上去有點悽悽切切的味道,尤其是他們列隊進入飯堂的時候。看着那空空的飯堂,他們愣了一下,然後,他們把平常的方桌挪開了,換上了一張可容十多人的大圓桌。這一天的桌上,放滿了豐盛的菜餚,還有酒。

袁朗滿面春風地進來了。

他說對不起,因爲拿些東西所以有點晚了。

他拍拍許三多:我坐你旁邊好嗎?袁朗一坐下就衝着一個學員叫他開酒,讓他表演一下徒手開瓶的功夫。

然而大家都覺得很不對勁,覺得袁朗今天怎麼不像袁朗。

終於有人想通了這是爲什麼,說報告教官,我是11。

不,你現在叫連虎了,許三多,你也不再是42,你叫許三多。

也就是說,從現在起,剩下的人已經不再是符號,而又成了人了!

袁朗看着眼前這些對他一直懷着戒心的人說:你叫成才,你叫黃自強,你叫吳哲,你叫佟立國,你叫薛鋼…以後,你們在任務中也許會用代號,但在自己的地方,你們都叫自己的名字。

人們好像一下都反應不過來了,都像是不相信有這種好事。

袁朗拿出了一摞狼頭臂章放在桌上:剛纔是拿它們去了,你們的臂章,以後你們都得佩戴自己的軍銜,對了,還有,歡迎你們成爲A大隊的一員,十一個死老A。

仍是沉默着。

袁朗奇怪了:爲什麼不開酒?我還以爲你們會歡呼呢。

幾個兵拿手指就捏開了啤酒瓶蓋,默默地給衆人倒酒。

你們不相信我?我會開這種玩笑?或者說我把你們訓傻了?

吳哲站了起來:報告教官,人經歷太多的壞事就有不相信好事的權利。

袁朗哈哈大笑:怎麼講?我做了很多壞事嗎?

您讓我們做的事情,我們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能做到,這就是說您是一流的教官。可我們對您也不得不提防一兩手了。

那怎麼辦?袁朗說我已經不是你們的教官了,我本來想做你們這支分隊的分隊長,可你們現在不信任我。

您保證您不會再蒙我們嗎?

袁朗毫不猶豫地說:我保證。我們今後是要在一個戰壕裡作戰的人,我絕不會蒙我的隊員。

吳哲終於緩緩跟袁朗碰了一杯,說:我很希望做您的隊員。

這話說完就炸了窩了,衆人把搖晃過的啤酒當滅火器一樣互相噴着,袁朗着了一身的啤酒花子。

讓許三多和成纔開心的是,他們同鄉同校同學同一屆兵同一輛車同一個連,如今又同做了死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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