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滅的希望

明滅的希望

他看着白色的牆,彷彿我就在那裡一樣,他輕聲而溫柔地質問我。

然後他習慣性地摸摸頸子,項鍊沒有了。

他的表情立刻慌了。

其實只是做手術的時候因爲造成妨礙被拿下來了而已,夏明修把它放在他外套大衣的裡側口袋裡,就掛在不遠處。

可是洛予辰不知道。他按燈叫來了護士,問他們:“我的戒指呢?”

護士哪知道什麼戒指,加上洛予辰完全沒有絲毫冷靜地就知道拼命地問戒指,都面面相覷。

洛予辰快急瘋了,卻一點辦法也沒有,護士醫生一起把他按在牀上躺下,然後有人就打電話給夏明修。

洛予辰拿被子蒙着頭,我從外面只能看到微微地發抖,我覺得他哭了。

我從來沒讓洛予辰委屈過,或者說我從來沒讓他委屈,但是不能發泄過。

現在的情形就好像我是一顆蚌,我精心保護了多年的珍珠,在我死後被剝了出來,被人肆意穿鑿。我雖然瘋了一樣的痛心,卻再也沒有辦法把它重新納入我的殼裡,細心呵護。

我就在他旁邊,他在哭,無法出聲咬着被子哭,我卻連抱都不能抱他一下。

令人痛恨的無力。

夏明修中午的時候趕過來,他聽了醫生護士的抱怨,從掛在外面的大衣口袋裡掏出那個戒指項鍊遞給洛予辰。

洛予辰此時已經平靜下來,他只是默默地接過那項鍊,默默戴好,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我清楚地看見他劃的界限,他殘忍地把夏明修劃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他的世界已然黑暗,縱使夏明修萬丈光芒,也再照不進去一分。

即便洛予辰這樣對他,夏明修還是默默地在他身邊照顧他。

洛予辰很快就出院了,但是卻總是呆在家中,鮮少活動,不接電話,不見人。

“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喝點牛奶吧”夏明修端着一咖啡杯熱牛奶,遞到洛予辰眼前。

洛予辰一整天都對夏明修的所有勸慰置若罔聞,然而看到這一杯牛奶,卻突然動了一下。

只有我明白。

我不知道夏明修爲什麼把牛奶裝到了咖啡杯裡。這是我一向的習慣,或者說是自創的一種怪異舉動,還得意地自以爲這也是我和洛予辰之間幾個小秘密的一個。

我早就覺得洛予辰註定終有一天是要離開我的,我堅持幾個和別人不一樣的怪異習慣,這樣和洛予辰分開了之後,他就算想不起我,偶爾也能想到一下這樣奇怪的習慣。

很失望地發現,這個動作,原來不是我的專屬。

洛予辰乖乖地坐了起來,把牛奶拿在手裡。

蒸汽很熱,把他的眼睛氳出了霧氣。

他淺淺地嚐了幾口。

我看到眼淚就在他眼眶裡積聚,他沒有辦法吞回去,無聲地哭了。

夏明修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已然手足無措。

終於我可以了開始解我爲什麼被留了下來,看着這一切發生。

傳說中的下十八層地獄,說的都是肉體上的種種折磨。

我已經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現在身處的地方纔是真正的地獄。

沒有肉體上的痛苦,只是心如刀絞。

神不是忘了我,也不是想要試煉我,他是在嘲笑我,看着我身處地獄幸災樂禍。

嘲笑我一生都在做錯事,嘲笑我隨隨便便放棄了最寶貴的生命,嘲笑我自私地把所有人捲進我一個人的不幸。

現在他該嘲笑我此刻的不甘、無奈和虛弱。

他讓我不能言語不能動作,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悲劇的發生。

接下來還能怎樣呢?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半個月一晃而過,已經是三月。冰消雪融,萬物復甦。

可是那棟留着一些我畢生至喜至痛的回憶的地方,還是冰天雪地。

洛予辰曠了半個月的工,開了巨大的天窗,公司已經給他下了嚴重的通牒。

他還是半死不活地呆在沙發上,無精打采,眼神空洞。

夏明修半個月來想盡無數辦法都是徒勞,只能是替他乾着急,卻再也一點辦法沒有。

這些日子,他無比頹廢,全都是夏明修在繁忙的工作之餘還要不斷地照顧他。如果沒有夏明修,我怕洛予辰就這麼發黴死了,也沒人知道。

還不知道夏明修在公司幫他說了多少好話,做了多少公關。

我已經不是老總,能讓他有恃無恐地無法無天。現在方寫憶掌權,是不能給他好日子過的。

他一直在他身邊默默地支持他。

我不得不臣服地承認,我比不過他。

夏明修比我完美比我堅強比我偉大。洛予辰應該知道,如果他對我的所作所爲是錯誤,也已經是無可挽回的曾經;而現在身邊的夏明修,如果他不知珍惜,只能釀成另外一個無可彌補的大錯。

憐取眼前人,最簡單的道理,洛予辰卻癡癡顛顛,總也參不透。

夏明修曾經是個把陽光待在身上,非常明亮的人。卻也因爲洛予辰,逐漸暗淡下來。

真的是一場噩夢,已然驚醒,還是想不通爲什麼一切突然就都變了,突然變得對所有人來說都暗無天日。

我笨,沒有複雜的念頭,最初只是想一了百了,然後順理成章每個人都幸福而已。

我覺得等我不在了,方寫憶和小路可以不用每天看着我偷偷掉眼淚,到處聯繫着醫院和捐獻者,焦頭爛額地尋找渺茫的一絲希望;夏明修可以不用每天帶着愧疚的表情看着我,明明喜歡洛予辰卻記者我對他的恩惠,躲在一邊不敢和我搶;而洛予辰,可以真正做他想要做的事,喜歡他真正喜歡的人。

最後呢?我讓方寫憶心冷了,讓小路難過了,讓洛予辰和夏明修陷入了極度的自責和愧疚的深淵。

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一隻蝴蝶輕輕地扇動翅膀,就會有一連串的連鎖反應。我沒想過,我最終會成爲那一隻造成颶風,釀出悲劇的蠢蝴蝶。

最終蠢蝴蝶遭到了報應,它要看着這一切發生,卻沒有一絲機會挽回。

天氣微微回暖,在三月的陽光終於第一次穿透料峭的春寒播種暖意的時候,洛予辰終於從沙發上起來了。

夏明修看着他慢慢走向陽臺,在晨風中深深呼吸,寒冷卻帶着一絲溫暖的風撩動他的頭髮,他突然像從前一樣,俊美飄逸,瀟灑動人。

他回過頭看着夏明修,有些虛幻地笑着,話語卻讓人寒冷到毛骨悚然:“肖恆沒死,我知道。”

他笑得太燦爛,他不知道在幻想着什麼興高采烈,卻沒有看到,夏明修因爲他這詭異的語言,臉上瞬間的表情是極度的傷心和驚恐。

洛予辰終於表面上回到了正常,不是再情緒低落,也沒有特別興奮,而是那種我最爲熟悉的,我在他身邊十年都感受到的極爲正常的冷漠鎮定。他正常地工作,正常地唱歌,正常地作息吃飯。

可是夏明修臉上的擔憂卻一天比一天加深。

就是這種太過突如其來太過詭異的正常,讓我們都心裡發毛。

他決口不再提“肖恆”兩字,好像我不曾存在他生命中一樣。

但是不提不代表他所謂“肖恆沒死”的論斷就不存在了。

不提不代表他過於正常到不正常的行爲就理所應當了。

後來夏明修不得不冒着讓洛予辰傷心難過的危險問他:“我們要不要去看看肖恆?”

我也很想看看,我想知道方寫憶有沒有把我葬在很詩意的地方。

我幻想的是初中的時候剛接觸電腦玩的軒轅劍雲和山的彼端裡面,一個很美很傻的女人被安葬的地方。一個小島,安安靜靜地豎起一個白色十字架,上面有想念你的人放置的花環。

如果是隨便買了濫俗的公墓,我一定饒不了方寫憶。

洛予辰聽夏明修這麼一說笑了:“看什麼?怎麼看?方寫憶告訴你他在哪家醫院了麼?”

夏明修咬了咬嘴脣,戰戰兢兢地小聲提醒他:“肖恆他已經……”

洛予辰不讓他說完,就打斷他,冷冷卻強硬地說:“他只是記恨我,等過一陣子他氣消了自然會回來的。我知道他。”

夏明修看着洛予辰神色如常的臉,卻不敢再開口。

他自己騙自己,卻騙得彷彿理所應當,騙得彷彿自己都相信了一樣。

洛予辰的逃避現實,讓我不禁擔憂。

而之後的事情偏偏印證了我的擔心,洛予辰竟然買了一隻非常名貴的鑽表,說要給我做生日禮物。

我的生日在四月,他從來沒有給我買過禮物。

但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死了,他明明知道。

夏明修明顯被洛予辰的舉動嚇住了,他看着洛予辰對着陽光微微笑着看那塊閃着靜靜的尊貴光澤的手錶,不禁微微發抖。

最後出面的還是小路,他臉上還掛着上次的彩,但是估計因爲是夏明修相求,他沒能拒絕。

他第二次清清楚楚地告訴洛予辰:“肖恆從你家裡搬出來的第二天就割腕自殺了。”

洛予辰沒有再像上次那樣跳起來,反而是像十年來一貫無視我一樣無視着小路,自己擺弄着手錶,不置可否地笑了。

繼而他突然有了一陣毛骨悚然的震悚,他擡頭,急切地問小路:“你再說一遍,什麼時候?”

他的眼睛裡閃耀着狂喜的光芒,我看着他的樣子,突然想到那一天。

“從你家搬出來的第二天,十二月三號。”

洛予辰全身緊繃的肌肉突然就放鬆了,他古怪地笑了兩聲,終於如釋重負。他狠狠地喘了一口氣,臉上洋溢出了淡淡的安逸,他看着小路,黑色的眼珠閃着倨傲的光芒:“你們果然是騙我。”

小路身子一動,就有上來揍他的衝動,被夏明修拉住了。

“肖恆十二月二十八日還在我家過了一夜,照顧我給我做東西吃。”洛予辰擡頭,有些得意,如同向情敵炫耀一般惡狠狠地看着小路。

“你放屁。”路蔚夕也同樣地惡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齒。

他生病那次天昏地暗其混亂的一夜,那我最後一次抱緊他神奇而不可思議的一夜。

我感激上天垂憐的,覺得能夠在我渙散之後都永遠銘記的溫度。

現在,又可悲地成了帶給了洛予辰虛假希望的,不該發生的一夜。

可見我死了之後,還是沒能變聰明,又做了不該做的事。

這個誤會,會弄瘋洛予辰,或者他身邊所有的人。

幸而我已經死了,如果還活着,卻一直像這樣每做一件事就只會把情況弄得更糟,真不能理解我的生存意義究竟是什麼。

結果我死了之後,仍然是做什麼錯什麼。

洛予辰聽到了他一直想聽到的東西,已經沒有興致陪小路玩了。他優雅地站起來,掛着和藹的笑容到小路面前,準備下逐客令。

在送客之前,他卻突然又想到了什麼。

他的表情開始變得溫和,他微笑着對小路說:“麻煩你告訴肖恆,我等他。他等了我十年,我等他一輩子。你告訴他我就在家等他,他隨時想回來都可以。”

小路看着洛予辰,突然臉上一閃而過一種鈍鈍的疼痛的表情,但是洛予辰已經笑着走了。

我回頭看小路的時候,他又哭了。

而我整個靈魂已經快要被洛予辰殘忍的溫柔撕碎。

等我?洛予辰,你要等我?

你怎麼從頭到尾都那麼傻。

先是十年來都沒有發現我的好,現在又說要等我一輩子。

你的一輩子還好長好長,還有好多好多幸福,我算什麼。

你在家等我,我隨時想回去都可以。

我已經回不去了。

我是個多愚蠢的人,我已經做了不可挽回的錯事,我已經永遠回不去了。

怎麼辦,已經回不去了。誤入歧途,太久,太遠。

回去的路,看不見。

真的太遲,太遲,太遲。

真的對不起。

已經無可挽回。

我現在只能指望夏明修把他從懸崖邊上拉回來。

晚上,夏明修跟洛予辰說:“我約了心理醫生,週日。”

我真的很感激夏明修此刻完全不拖泥帶水的決絕。

他已經知道洛予辰徘徊在邊界上,放任下去的話後果嚴重。

“沒事幹嘛看心理醫生?”洛予辰笑笑,繼續擺弄他的手錶,心不在焉。

“你不正常。”夏明修說。

“你纔不正常。”洛予辰又笑了,仍舊疏離。

夏明修走過來,他站在洛予辰面前,冷靜地看着他。

他沒有洛予辰高,沒有洛予辰壯,他沒有洛予辰有力氣,但是他卻有一種我們都不曾擁有的堅定的能夠克服一切阻礙能夠找到光明和希望的勇氣。

他對他說:“你醒醒吧,肖恆已經死了。”

幸而洛予辰沒有暴怒,沒有做出他將來可能後悔的事情。

然而他的樣子卻駭人,他沒有一絲正常的洛予辰的冷冽氣息,而是不正常地溫順,疑惑得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學生像老師請教問題一般,一字一頓地問:“爲什麼你們都偏要說他死了呢?”

“洛予辰,你醒醒吧。”夏明修還是堅定地看着他,眼中噙了淚水。

“你別哭啊,”洛予辰看着他,有些溫柔的笑:“可是確實不是真的啊。你別擔心,我沒發瘋,那天肖恆幫我煮的粥,你也吃到了啊……”

“那是你自己想象的好不好!”夏明修終於緊緊抓住洛予辰,淚如雨下:“我不知道你是夢遊,還是自己騙自己,我再告訴你一遍,肖恆他死了,他自殺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了——”

夏明修嚎啕大哭,他抱着洛予辰,洛予辰則滑到地上。

“他沒死,”他喃喃說:“他來我這裡了,你們爲什麼都不相信我……”

“不要自己騙自己了,洛予辰!”夏明修晃着他,狠狠抓着他的肩膀:“如果他真的來了,我回來的時候爲什麼一個人也沒有。除了你還有誰看到他了?他爲什麼沒留下來?爲什麼沒幫你叫醫生?”

“他……我……”

“他要是真的來了,怎麼進來的?他還了你鑰匙,你甚至還換了鎖!”

“我……我一定是沒鎖門……還有……”洛予辰被夏明修問得沒法回答,連忙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明明幫我包紮了傷口,你看到的,還有粥……”

那個粥,就是我最不應該留下的罪證。

夏明修怒極反笑:“那是你自己做的吧!洛予辰,自己騙自己好受嗎?你告訴我啊!”

洛予辰說:“不是,真的是肖恆……”

洛予辰再怎麼解釋,也都是無力。因爲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有我,世上只有一個再也不能說話替他解釋的我知道,他說的事情真實發生過。

不過,我寧可洛予辰現在被夏明修說動,覺得自己實在做夢好了。

真正認清我已經死了的事實,也好和夏明修重新開始,總好過他一直自欺欺人,所有人都痛苦。

“肖恆他根本不可能來的。他那個時候已經不在了。他不會再回來了。我求求你不要再做夢了!”夏明修不會相信洛予辰所說的證據。一個人的生死不是可以開玩笑的話題,經過方寫憶和路蔚夕證實的事情,沒有理由不比洛予辰的發瘋更有說服力。

洛予辰也急了:“不會的!一定是肖恆,一定是他!十年了……肖恆做的味道我嘗一口就知道的……”他用盡一切方法解釋,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他仍然茫然地問夏明修:“他明明好好的……爲什麼你們都要說他死了……”

這樣無助的悽慘,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看下去。

洛予辰的彷徨和痛苦,委屈和辛酸,直直地傳達到我身上,痛不可言。

明明我就在他身邊,明明我眼睜睜地看着他痛得悽慘,我卻不能替他分擔一分,甚至卻不能伸出手去,替他拭去眼淚。

我只能默然地看着他因我而痛,死去活來。

“你站起來。”夏明修突然擦了眼淚,站起來,用力拉着洛予辰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他一掃之前的陰霾和悲傷,堅決地看着洛予辰,沉沉地看到他的眼睛裡。

“肖恆死了。”他再一次冷靜地陳述這個事實。

冷靜到冷酷,決絕到絕望。

這已經不是這一段時間以來那個隱忍的、善良的、溫柔的、軟弱的夏明修,他骨子裡的堅強,已然在閃閃發光。

那個萬丈光芒燦爛,讓我嫉妒萬分,羨慕萬分,堅強勇敢耀眼動人的夏明修又回來了。

洛予辰搖頭,只有我知道他已經不是自欺欺人,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相信我還活着,而且不是沒有根據地相信。

只是其他的人都以爲他只是瘋了。

夏明修突然抱住了他,緊緊地,堅決地不讓他有一分掙扎的餘地。

他在他耳邊輕輕說:“洛予辰,洛予辰,不要再想他了。你還有我啊……”

洛予辰愣了愣,一陣茫然。

“你還有我。我一直在你身邊啊。”他仍然悠悠地、輕輕地在洛予辰耳邊,彷彿催眠。

我知道那不是催眠。那是洛予辰心底的聲音。

他退縮在角落,在一旁偷偷守着洛予辰,甘居朋友的位置,卻並不是放棄。

他在等他回頭,等他迷途知返的一天。

他已經隱忍了很久,很久了。

將心比心,夏明修的一舉一動,一點點細微的心思,我都看得清楚。

因爲我曾經也在那裡。

雖然我更加霸道,但是實際上十年我也只是龜縮在一角,等着洛予辰回家而已。

傻吧,才發現大家都很傻。

夏明修不該走到這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我發現我寫到現在,兩位男主角之間的直接對話竟然不到十句……

PS:關於洛同學,他被我做後媽虐的暗黑時代全面到來了……

謝謝親們的回帖~~~(*^__^*)我今天努力把未修改章節都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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