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第二章

等到我再次醒過來,已經是晚上了。

方寫憶和小路都在旁邊。

這一次我比之前清醒一些,我問:“我怎麼了?”

小路非常善良地伸出手來弄來弄我的頭髮,安慰道:“你沒事。”

我又擡頭看方寫憶,方寫憶又靠着窗子吹着夜風風情萬種,他回頭淡淡說:“你剛剛昏倒了。”

風可能比較冷,他拉了一下領子,又說:“你別沒事老是上躥下跳的以爲你現在就算撿回一條命了。”

我愣了一下子,然後我才反應過來雖然我自殺沒死,但是現在仍然是個絕症的病患。

我禁不住有點哭笑不得,原來我被老天爺折騰了那麼久還沒折騰夠啊!

“醫生說,手術還是早點做比較好……”小路看着我,眼睛一閃一閃像純潔善良的小鹿。

可以,做吧。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不至於陰溝裡翻船吧。

我記得是找到了適配者的,不要告訴我這方面又出了什麼狀況,把我這次死而復生變成最後的迴光返照。

我覺得老天爺要是想玩我也不至於那樣玩,太沒創意了。

(橙子:我覺得親媽想要玩你也不至於那樣,確實太沒創意。)

“那就早點做啊。我可以做,有什麼問題麼?”不就是把我的骨髓掏出來換上別人的麼,雖然聽起來噁心了點,但我還是大義凜然,非常勇敢。

“肖恆……”小路還是小鹿一般可憐兮兮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小恆,”方寫憶說:“不是那麼簡單的。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出現排斥怎麼辦?”

我當然沒有想過,我一直以爲白血病雖然是絕症,但是隻要找到骨髓移植捐獻者就皆大歡喜,夏明修不就是這樣活下來了麼?

“以你的狀況,只有一半的機率能夠成功。”方寫憶面無表情,但是已經不自覺地開始找他的煙:“萬一出現排斥,你就馬上完蛋。你要是好好療養,說不定還能拖個三五年……”

哈,原來還有這麼一說。

原來到了現在還不算是皆大歡喜啊。

我私底下已經開始心虛了,我好好的善良正直的一個人,傷天害理的事情幹得真的不多,怎麼一輩子就能搞出這麼多事情來,搞得我周圍的人個個惶惶不可終日。

三五年啊……我這麼貪心的人,三五年自然不可能是我滿足的,但是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是完完整整的三五年對完完整整的一輩子或現在就死。

這是一個兩邊都食之無味的賭局。

三五年,洛予辰肯定對我特別關愛特別照顧,我會被伺候得特別幸福,但是對我身邊所有的人絕對是場空前的災難和痛苦。

我還沒那麼自私。

但是一輩子呢?人人都覺得一輩子肯定比三五年好多了,但是變數也多啊。

誰知道一輩子有多久,能保證明天彗星就不會撞地球麼,能保證有些高高在上的人能對着你這張算不上非常有魅力還在一天天變老的臉天荒地老至死不渝麼?

況且還冒着一半馬上就死的危險。

給我的兩個選項里居然沒有一個能夠給出一種令人滿意的,還好意思讓我選。

“洛予辰呢?”我問,想到他才突然發現我從醒來就沒有見到他。

“外面坐着呢。”小路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

“小路硬趕出去的,”方寫憶笑笑說:“我叫他進來。”

小路明顯對方寫憶的行爲不滿意,想命令他不準卻又沒有。

洛予辰的臉上帶了幾道青黑的瘀傷。他進來低着頭走到我牀前,輕聲說:“肖恆,對不起。”

我當時就有點控制不了胸口的酸澀,我把他拉下來,慢慢抱住。

我們洛大明星用來吃飯的臉,是誰這麼囂張連這個都敢傷,也不怕被FANS圍毆。

他埋頭在我的頸項間,好像一直溫柔的小貓,慢慢蹭着。

臉上的傷肯定是在我昏倒之後被小路他們打的,因爲他們覺得那一定是當時十分兇惡的洛予辰造成的。

爲什麼明明不是他的錯我身邊的這些人卻總是拿他來當出氣筒,爲什麼明明不是他的錯洛予辰卻還是容忍他們的錯怪和傷害。

看着我心疼洛予辰,小路坐在牀邊憤憤不平,方寫憶則是靠着窗戶看藍天,清明的瞭然。

我在洛予辰耳邊輕輕說:“洛予辰,我會去做手術的。”

他重重地點頭,磕到我的肩骨上,碰地一聲。

我說:“我好了以後,你只准和我在一起,每天要吃我煮的飯,喝我泡的茶和牛奶,每天要親我一次,不準隨便跟別人亂跑,晚上十二點之前要回家,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可以準你開着檯燈。”

他拼命在我肩膀上搗蒜一樣地磕着,然後我總算感覺到了滾燙的水滴順着我的肩膀流下去。

手術就定在我醒來一週之後那個週日,沒有人有什麼異議。

我的想法很簡單,早點治好,省的我天天看洛予辰強顏歡笑看得我膩味。

中間要說發生了什麼的話,就是夏明修來看了我一次。

他來的時候洛予辰正好幫我到超市買餅乾,小路和方寫憶兩個人去吃中午飯,不用和洛予辰碰面,夏明修好像鬆了一口氣。

他跟我面對面坐着,其實可能因爲本來就不是那麼熟,或者因爲之間那麼多年的糾葛,總之我覺得還是有些尷尬。

我一定是要跟他道歉的,但是我得等到全好了以後再好好跟他說。現在這樣的話不倫不類就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樣,聽着沒誠意,沒多大意思。

夏明修也有些坐立不安,我覺得他可能擔心我會懷疑他來看我的用心。

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心胸狹隘的被害妄想症患者了。

“謝謝你來看我啊。”這句話可以是客套可以是真心,現在我是真心在說。

夏明修應該是明白的,他靦腆地笑笑,有些侷促地四周張望了一下。

“其實我早該來了,”夏明微微修低下了頭,有些歉意地微笑着說:“就是一直不好意思,有點害怕見你,你別介意。”

不好意思的人應該是我。

“我早就發現了,我要是不那麼自私早點點破洛予辰就好了,你們就都不會……”他低着頭,舊事重提,好像他纔是做得不對的人:“知道你出事,我一直都良心不安。”

“夏明修,不是你的錯。”我說。

夏明修,你就是太善良,爲什麼是你在良心不安。

你不應該爲你沒有做錯的事情遭受無妄之災,更不需要爲你沒有犯錯的事情承擔責任。

“不是,是我的錯。”夏明修勾勾嘴角,笑得有點澀然:“從很久以前能夠真正牽動洛予辰感情的人就是你了,我一直看得清楚,洛予辰會對我好對我溫柔,只是習慣,他對我從來不生氣,除了關於你的事。說實話,我很羨慕……”

對,洛予辰倒是經常對我生氣,動不動就動粗,成天凶神惡煞的。不過我倒沒想過我在可憐兮兮地一直妒忌着洛予辰對夏明修的好的同時,夏明修竟然也一直羨慕着洛予辰對我的不好。

“他喜歡你,自己又發現不了,不肯承認,其實也很痛苦。他不知道哪裡錯了,就只能彆扭到拼命挑剔你,只要是你做的事,不管做錯的事還是沒做錯的事,他全都反應過度。”

所以他會對我那麼惡劣,那麼暴力麼……

夏明修這樣的說法其實說的通。

我以爲我瞭解洛予辰,因爲他的性情好惡、舉止言行,我都一清二楚;但是夏明修卻比我更能理性地分析他,從那些言行舉止的源頭來解釋洛予辰。

“你知道麼?洛予辰在你之前其實沒有真正愛過。”

沒有真正愛過?這句話我不能贊同。夏明修竟然把他們那段那麼美好的感情,說成沒有愛過。

已經時過境遷,不需要現在還爲過去的十年遮遮掩掩。

雖然會痛,雖然很傷人,它已經過去了。

看着我不信的眼神,夏明修無奈地笑道:“少年時的一時迷惑算什麼。我出現時,你就已經在那裡了,我早就知道我插不進去的。”

“洛予辰其實很純情,純情到連他自己的感情都看不懂。”他突然笑了,有些微微的遺憾,微微的釋然。

“後來他找我,要我和他同居的時候,明明就是實在受不了他自己對你的感情了。我當時真的哭笑不得,他明明那麼在乎你,卻害怕到傻傻地選擇逃跑。”

夏明修絮絮地說,我聽着他的聲音,視線飄到了窗外,五月午後的陽光已經很溫暖,懶洋洋地灑到樹梢上,靜謐的綠色。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發生了很多事。洛予辰變了,我也變了,但是眼前這個夏明修,分明還是十年前的樣子,我看着他悄悄想,爲什麼他就可以一直保持着少年的樣子呢。

“我做得最錯的事情,就是沒有告訴他。我以爲我也可以像你一樣,也許我和他一起生活的話,時間久了,他也會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喜歡上你了一樣喜歡上我。那就是我當時的癡心妄想。”

“肖恆,對不起。”他再次說。

他的眼睛像以前一樣,烏黑透亮,堅定純淨。

我搖搖頭,不用跟我說對不起,這樣的選擇不是錯,如果我是夏明修,一定走上同樣的道路。

或者說,我根本在夏明修之前就走上了那條道路,我走了十年。

這樣午後的日光實在是太浪費了。我們兩個對着無語,就像所有被迫坐到一起的情敵一般,其實心裡惺惺相惜。

因爲同樣的追求,因爲同樣的傷痛,因爲同樣的傻。

“肖恆,你會好起來的。”夏明修說。

嗯,我努力向你學習,不被它打敗。

窗外是一片新綠,我只看到的樹,但是我想草地上一定開滿了五月的花。

這樣美麗的季節,實在不適合生命的凋亡吧。

所以我會努力不給這等大好的燦爛春光添上一抹敗筆。

夏明修在口袋裡摸索了一會兒,有點猶猶豫豫地摸出來一隻金色的小錦囊,遞給我。

我知道肯定是護身符,這種小小的東西,總是承載了太大的祈願。

無論它是否能承受得住,卻象徵着一種很美好的東西,這纔是人們真正需要珍惜的。

“這是十年前的東西了,”他說:“我想當年是它保佑了我,我現在把它送給你。”

十年了,我看着那個錦囊,乾淨嶄新,一定是非常用心地保護的。

“洛予辰送給你的。”我陳述,這是一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

“請你不要介意……”夏明修臉紅了,侷促地說:“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當然知道。

我當然知道這對夏明修是多寶貴的東西,這一個小小的錦囊,包含了多少年的思念和回憶,是十年前那個叫洛予辰的少年全部的感情和心意,是他一直放在心底的珍惜。

現在他把它送給我。

他把它送給了我,如同把他傾注了最珍貴的感情的那個人送給我。

“我會好好珍惜。”我鄭重地接過來,鄭重地對夏明修說。

我會好好的珍惜,這個祝福,還有那個人。

你也要好好珍惜你自己,大家都要幸福。

真正手術的那天,夏明修就沒有再過來,他飛到了地球的另外一端的小島上,說不定正對着海龜發呆。

我想他會找到一個地方,安安靜靜地療傷。

然後有一天,再笑眯眯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光着身子穿着病號的袍子準備隨時進手術室。

非常不習慣外衣裡面什麼也沒穿的感覺。

大家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裡除了椅子就是四個人,很安靜。

小路一言不發地靜坐着、方寫憶不顧禁止吸菸的告示靠着窗戶吸着煙,洛予辰死死抓着我的右手,壓抑的安安靜靜幾乎一觸即發,讓我有種要上刑場的感覺。

氣氛太凝重了,我不由得開始扇扇風,由衷地說:“哎呀,我有點緊張……”

“又不是要你去開演唱會!”小路瞪我一眼,強烈鄙視我的沒神經。

抱歉,我就是神經不夠纖細,有一半的可能能活着呢,怎麼一個個的臉色弄得都像是在辦我的生前追悼會一樣。

我此時很想問洛予辰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沒有別的意思,就是看他安靜得太不正常,但我不敢問,我怕問了就真成了臨終前聽到的最後的話,而且我怕會招惹他哭。

我受不了,洛予辰雖然殼很堅硬但內心是很柔軟的,我最怕看他哭,他哭了就說明受傷程度已經烈到穿透了他的殼傷到了他心裡面。

可是他真的安靜極了,我有點擔心地看看他,伸手摸摸他的頭髮。

我的另一隻手也被他抓住了,他抓着我的兩隻手把我帶進懷裡,把我固定穩了之後他開始解開他脖子上掛的銀色的東西。

我知道他把我的那枚戒指掛在脖子上。

我想他馬上是要給我戴到手上來,關於這一點看似很明顯了,而且事實證明我是沒有猜錯的。

不過我吃驚的是,項鍊墜着的不是一枚戒指,而是兩枚。

他把原來屬於我的那枚套在我手指上,剛剛好。

然後他把另外一枚自己戴上,也正合適。

我看着他手上那枚戒指,雖然和我手上這隻看起來渾然天成的一對兒,心想仍然疑惑。

你不是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麼?

“在盒子裡。”洛予辰看出了我的疑惑,低着頭有些微微的澀然。

盒子?我想,什麼盒子。

“你送給我的那個耳墜,因爲十年來一直帶着,盒子一直是空的……”洛予辰看着我的眼睛,有些歉意地微笑:“我有一天突然發現這個在那裡面,不知道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我記得那個裝耳環的精緻紫水晶盒子,我拿到的時候還損過小路說到底是盒子比較好看還是裡面的耳墜比較好看,我簡直不如買櫝還珠之類的。

因爲太精巧了一直捨不得丟,就閒置在放着小擺設的玻璃櫥櫃一角。

丟了的戒指,卻原來在那裡面。

肯定不是我放的,我放東西總能記得它們哪裡,洛予辰一向亂丟東西,這次卻丟到了一個好的地方。

本來裝的是我逼迫下他纔會戴着的耳環,現在裝的是能算作兩情相悅的象徵着誓言的戒指嗎?

這樣也不錯,我覺得這算是個很好的預示吧。

孤零零的耳墜,終於變成了成雙成對的戒指。

雖然相對簡單了點,醜了點,沒品味沒造型了點,卻很溫暖很安靜。

我覺得我是可以像這樣和洛予辰一起,長長久久的。

然後,就真的要上刑場了。

我長長舒了口氣,再看看窗外,陽光燦爛,樹枝都不動,所以不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很好。

洛予辰沒有很俗氣地拉着我哭,或者抱着我不肯放手。

當然的,又不是生離死別。

我回頭的時候,他笑着跟我招手。

於是我放心地跟着醫生走。

“肖恆。”他叫我。

我再次回頭。

他說:“肖恆,回頭你教我做菜吧。”

我笑了,問:“你真有心學?”

他點頭,非常肯定。

我說:“那好。”

當我躺在微微發冷的牀上,慢慢感受麻醉劑走遍全身的時候,好像做了一個夢。

一個很長的夢,一個非常荒誕的夢,我已經記不得其中的大部分內容。

夢裡我還是我,洛予辰還是洛予辰,只不過我們好像不在這個時代。

因爲我看見他拿着一把典雅的摺扇,站在風中,回眸一笑。紙扇一開,香風撲面。

我多沒用,當然立刻大腦充血,很傻地在旁邊癡癡地看。

然後好像又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卻只記得他風中的一笑傾城。

我想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

我會這麼愛洛予辰,應該是因爲我迷戀他太久了,現在發覺可能根本不僅僅是從初中開始,而是從上輩子或上上輩子就早已定下的孽緣。

否則,怎麼會是那麼濃烈,那麼執着,彷彿是從血液裡流出來的愛意。

我覺得我們上輩子應該沒有在一起,否則,爲什麼他明明在笑,我傻傻看着,卻覺得刻骨悲傷。

上輩子啊……應該是他不願意愛我吧……

於是這麼悠遠的思念,那麼深沉的悲傷,在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經銘刻在我的生命裡,帶着我找到他,再次愛上他,然後讓他終於也愛上我。

即使物是人非,時過境遷,滄海桑田。

我還是不停地找,不停地追,不到黃河心不死,撞到南牆也不肯回頭。

癡心啊癡心,這就是肖恆的癡心。

是不是太傻了,像愚公移山,不停地移呀移呀,就算根本看不到任何變化還是風雨無阻。終於有一天一覺醒來,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感動了老天爺,於是從來不敢幻想的,從來不敢渴求的,一時之間竟然全在手裡了。

本來以爲就像夸父追日,最終要死在半路上的,結果居然皆大歡喜,可喜可賀。

雲銷雨霽,彩徹區明,繼而滿樹花開,晴翠芳華。

不符合我的個性啊,那麼文縐縐的,不過在我醒來的時候,這就是我滿腦子能想到的詞語。

我想我終於把我所有的幸福抓在手上。

我曾經放棄過希望,放棄過追逐。

幸好有一次機會,重新來過。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這樣的奇蹟,即便是中了大彩的我,恐怕今生也不會有第二次。

因此我要珍惜,好好珍惜。

並祝願那些人,那些找到的,沒找到的,失敗的,還在尋找的,不要放棄希望,不要放棄幸福。

因爲終有一天可以找到它,即使找不到,也可以等,等它自己來敲門。

我相信上天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

我自己就是例子。

“洛予辰……”我叫他,暗含着主子隨便使喚奴隸的欣喜。

“幹嘛?”他果然顛顛地就跑過來了,洛大明星從我醒來之後就極大地顯露了其奴性,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你好。”我說。

難得終於重新開始了,你好,洛大美人,以後多多指教啊。

“你腦子壞掉了?”洛予辰看着我,有點擔心:“骨髓移植應該不會影響智商吧。”

我翻了個白眼。

算了,一向這方面沒細胞的洛予辰也不能太瞭解我此時內心詩人般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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