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剛剛雨霽,卻未天晴。
院子裡那株百年巨木龐大的樹冠被雨水徹底沖刷一新,鬱鬱蔥蔥,一片明亮耀眼的翠綠色,看的人眼前一亮。
樹下那人,面容清絕,一襲白衣帶着雨露的冷意,剛好和這清新的綠色植物相呼應,有種超然世外謫仙般的感覺。
當然,明樂很清楚,這種所謂感覺,其實只是錯覺。
宋灝站在樹下,在她擡眸看來的那一瞬脣角一勾現出一個邪魅而微涼的弧度,淡淡道,“本王腳下這石磚縫裡的血跡都還沒洗乾淨,哪來的什麼佛門清淨?”
兩個人,四目相對。
明樂站在門口的門廊下抿脣沉思,“殿下似乎是對臣女的行蹤很感興趣?”
雖然前兩天剛跟宋灝約定好了彼此劃清界限,但明樂卻不信宋灝這人真就會馬上兌現承諾。
只不過前天在這裡遇到紀紅紗時,阿廣那羣人剛走柳揚的人也就跟着撤了,得了影六的回稟,她便只當那些藏在暗處的人都是一夥,並未多想。
但這樣看來,倒還是自己疏忽了。
宋灝倒也不爲失信而覺得尷尬,反而十分誠懇的點頭道,“是有一點。”
“殿下忘了那天答應過我什麼?”明樂眼底笑容瞬間收冷,不悅的冷嗤一聲,“大丈夫言出必果,您對我這樣一個小女子,都言而無信,不覺得自損身份嗎?”
“正是因爲不想自損身份,本王纔會對你這麼坦誠,畢竟如果我說我是爲了監視紀紅紗的,你肯定也不會相信,所以我又何必撒這樣的謊?”宋灝站在樹下未動,稀稀疏疏的雨滴落在密實的葉子中間,倒是沒能打在他身上。
他笑着,眉宇之間都洋溢着一種冷且魅的氣息。
這種氣質,兩年前在柳鄉遇到的那次可謂在他身上散發到了極致,那而在平時的殷王殿下身上的看不到。
可是現在,每每背地裡兩人單獨撞見,他便要時時將這種氣場會發出來,以提醒她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麼說來似乎有道理,至少殿下沒有刻意侮辱我的智商。”明樂冷笑,眸光略略一轉,從他身上離開,“既然您人在這裡,那麼就有話直說吧,先是命人暗中動手腳毀掉下山的路,再是做手腳讓我七姐姐生病,沒有辦法徒步下山。你要困我在山上,是不是也要給我一個說的過去的理由?”
“當然。”宋灝見她刻意別開眼,終於移步從樹下走了過來,和她一起擠在檐下。
那門廊本來就極爲狹窄,兩個人一起站在門下,肩膀幾乎就要抵在一起。
明樂稍稍往旁邊讓了讓,卻沒有躲他而主動退出去——
她不傻,斷不會爲了跟人置氣就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跑出去淋雨。
宋灝最欣賞的就是她這一點,是以微微一笑,直接道,“兩點理由,第一,我破壞山路,不是爲了困住你,而是因爲我要來這山上小住幾日,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我已經請旨陛下,前來監督這裡山路的修復工程,所以會在這裡呆上幾天。第二,易明菲生病的確是爲了絆住易家人,讓你暫時不能下山,因爲你得和我一起留下。”
明樂心下思緒急轉,恍然之間便有了幾分明白,眸光瞬時一斂,霍的扭頭看向他道,“你要做什麼?”
她不問他爲什麼非要跑到這裡來,也不關心他爲什麼還得要她一起留下。
宋灝似乎也是想到她會這麼問,所以也不吃驚,只道,“陪我在這裡呆兩天,總之我不會害你就是了。”
他這話說的隱晦,雖然沒有明着承認什麼,明樂卻聽的明白——
果然他是在暗中醞釀了什麼大的動作,所以特意找藉口到這山上來躲避嫌疑的對吧?
可是這和她有什麼關係?
“你到底要做什麼?和我們易家人有關?”
“不是。”宋灝道,側目過來對她一笑,“只是因爲這兩日我不在城裡,你又剛剛得罪了紀紅紗,我不太放心罷了。”
他們兩個人之間會牽扯到今天都摘不清,似乎還真得要謝謝紀紅紗那陰魂不散的女人。
這話明樂一時倒找不出漏洞,卻還是將信將疑,“不管你要做什麼,你要製造不在現場的證明,方法多的是,何必非要跑到這廣月庵來?而且殿下不覺得您到這裡的理由本身就很牽強嗎?即使府衙須得派人來幫忙補路,殷王殿下是何等身份?怎麼用得着您紆尊降貴操此賤業?”
“因爲這條路不一樣。”宋灝道,仰頭看着天上稀稀疏疏拋灑下來的雨珠,微微吐出一口氣,慢慢道,“那時候你還小,應該不知道這廣月庵的來歷對吧?”
在身高上宋灝比明樂要高出整一個頭,再用了這樣一個仰視的角度,明樂根本看不到他的神色表情,只隱約覺得她似乎是聽到了他悵惘的一聲嘆息。
“據說廣月庵也算一座百年古剎了,在這山上存在了好多年,只不過一直以來香火都不是特別旺盛,直至十年前,靜雲師太在此入道出家,世人敬仰她對佛法超乎常人的高深領悟力,倍加推崇,漸漸的這廣月庵也跟着水漲船高,慢慢的熱鬧起來。”明樂手上通過八方而掌握的資料不少,但大多都是關於朝中權貴的,這廣月庵與她八竿子打不着,她卻是沒有看在眼裡的。
“是啊!”宋灝輕聲道,語帶感喟,“所以後來便有許多虔誠的信徒捐獻銀錢修了這條上山的路。”
“難道不是嗎?”明樂反問,這條路的來歷還是上山的路上易明菲同她說的,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只不過這會兒宋灝刻意一問,她再一回想自己在山下看到的那塊記錄着修路始末的石碑,突然就察覺了其中蹊蹺。
“不對!”明樂抽一口氣,思忖着兀自搖頭,“當初這廣月庵因爲建在半山腰,和山下往來不便,消息閉塞,幾乎很少有香客前來上香,我上山時候看到那碑文上面的落款是孝宗三年的四月初八,離現在應該是十二年前,而據說靜雲師太在此出家,開壇講經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
世人皆言,這條上山的路是善男信女爲了方便上山參禪而慷慨解囊修建起來的,但是從這兩者時間的出入上來看,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這條路是建在靜雲師太入住庵堂之前?”明樂想着,不覺仰頭去看宋灝的臉,總覺得有什麼鮮爲人知的秘密即將破殼而出,“或者說——是有人爲了迎接靜雲師太來此,所以才刻意提前鋪路做好了準備!”
在大鄴,大多數人都崇尚佛學,若說是有善男信女爲了迎請得道的僧尼前來傳授佛法而倍加禮遇並不爲過,但卻實在犯不着這樣遮掩隱藏。
而且又是誰,會有這麼大的能力,將這個謊話傳開,而致使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甚至有明顯的石碑立在路旁也都下意識的忽略不去懷疑?
宋灝察覺她一直在仰頭看着自己,半晌,終於從高處收回目光,望着她緩緩一笑,“這樣看來,還有件事你應該也不知道,其實在這條路修好之前,廣月庵並不叫廣月庵。”
“不叫廣月庵?”明樂更加詫異,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座百年古剎在一夕之間連沿用多年的名字也一併改了,“那它叫什麼?”
“霽雲庵。”宋灝道,“因爲這一帶的氣候十分奇特,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要京城之地降雨,這座山麓的向陽面的雨勢總要比別處大些,所以那庵堂建立之初就取了這個名字來應景。”
這樣說來,廣月庵會突然改了名字的原因就更要費些琢磨了。
“霽雲?廣月?”明樂知道宋灝是話中有話,可他這人就是這樣,他想要告訴你什麼的時候也得看他的心情。
有時候心情好了他一高興也就不和你兜圈子,索性長話短說,有時候心情不好了,他懶得和你捉迷藏,也可能直來直往。
但他到底要用什麼方式怎麼來說這件事,說白了,卻是真的只能隨他自己樂意。
而此刻,他的心情看起來不好不壞,但很顯然,他不想跟你長話短說也不願意和你直來直往。
“廣月?廣——月——”明樂心裡一遍一遍的在默唸着這兩個字,捉摸着它可能帶有的特殊含義。
只不過既然是宋灝特意透露給她知道的事,她還是下意識的往皇室方面去揣摩。
“慶膤公主?”明樂不可置信的倒抽一口氣涼氣,這一次她是真的驚到了。
廣月,代表的就是慶膤?是慶膤公主?
她是先帝最小的妹妹,比孝宗還要小四歲。
那時候老成宗皇帝晚年的女,對她十分的喜愛,甚至超過了所有的兒子。
在她還不滿週歲的時候,成宗就下旨把大鄴境內最爲富饒的膤川之地賜給她作封地,她的封號也由此而來——
慶膤!
因爲慶膤公主和先帝德宗又是一母所出,所以享受兩朝榮寵,用“萬千寵愛”一詞來形容她再合適不過。
她是真正的天之驕女,讓世上所有女子人人羨豔的一個存在。
可是據傳她紅顏薄命,就在十四年前,孝宗登基爲帝的同一年,她得了重病,香消玉殞。
如果她沒有死?而是化名靜雲隱居在此與青燈古佛爲伴?可是爲什麼?
十四年前,就在孝宗登基爲帝那前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就是在那一年,她的祖父和父親因爲一場莫名其妙的戰亂雙雙死於沙場之上,而同時這位榮極一時的至尊紅顏慶膤公主也寧願放棄她尊貴的身份地位,無慾無求的退居這深山一隅了此殘生?
這兩者之間,真的完全沒有關聯嗎?
明樂心裡千般思緒翻轉,宋灝卻似乎不打算再說下去,半晌突然目光一轉,回頭含笑喚了聲,“小皇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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