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呢?”合歡反問她。
朝曦嘆息一聲, “肯定是恨的。”
百寒子被搶了接班人的身份, 本來頂好的少年憤而出手,背叛鬼谷,打傷師祖, 都是因爲不甘心。
如果沒有希望還好說,在所有人都以爲會是他, 他自己也這般以爲的情況下, 突然發現不是他, 那種失之交臂,有了希望, 又驟然失望, 就像心陡然上了天,又陡然掉下一般, 失落, 嫉妒,恨, 蜂擁而來。
師傅亦然吧。
本來接班人即將是她的,師祖明確說過, 結果換成了還小的朝曦, 想一想那個場面都覺得搞笑。
就好像放棄巨劍,換成匕首一般。
師傅定是不敢置信, 和百寒子一樣, 失落, 妒忌, 恨,瞬間充斥內心,不敢學百寒子那般,背叛師門,可不發泄又會逼瘋自己,於是將所有矛頭指向朝曦。
難怪師傅總是騙她,說好帶她出谷,轉眼自己跑了,留下她一個人在山谷裡繼續等,後來才學聰明。
師傅跟她說話的語氣,彷彿她永遠是小孩子那般,帶着忽悠,不認真,鬧着玩,都是因爲從心底看不上她,也氣她奪走了她的一切。
師傅給她起名朝曦,卻從來不叫,一直喊她小拖油瓶,是她的心裡想法吧。
“師傅,你知道爲什麼師祖從來不多教我一個人字?”在訓練之餘,無論朝曦怎麼接近她,討好的,做的比百寒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師祖就是不願多浪費一絲一毫的時間跟她說句話。
“爲什麼?”
“因爲隨時會死啊。”
朝曦到現在都記得她在沒接受藥蠱的時候,師祖每天給她熬藥,逼她喝下強身健體,接受了藥蠱之後變本加厲,喝更多的藥,她每天晚上都流鼻血,有時候耳朵裡也會出血。
疼的受不了,身邊又有人睡着,不敢叫出聲,怕打擾大家,便一個人跑去後山哭。
有一天一個人乘船而來,問她爲什麼哭?
她說是因爲年紀太小,承受不住那麼多補藥,補過頭了。
那人又問她,既然知道補過頭了,不補不就好了?
她說不行,不喝師祖會生氣,喝完師祖會開心。
師祖是個情緒很難外放的人,她開心就會擼貓,順着那隻黑貓的腦袋,一路擼到尾巴。
她不開心便看也不看那貓一眼,那貓湊上去也不理。
朝曦雖然還小,但是跟師祖一起生活的久了,自然明白。
那人突然拋給她一個瓶子,告訴她裡面是一種能吸收人體養分的毒蠱,等毒蠱養大後,自個兒會死在她體內,被她的身體吸收,這樣留下來的養分都是精品,經過過濾的那種。
朝曦很是懵懂,接過瓶子不知道該不該服下,師祖說不能隨便服用別人給的東西,況且還是毒蠱。
可朝曦實在太疼,疼的她一咬牙,打開瓶子灌了下去,裡面只有三顆藥丸,那人說每日服一顆,三天後再來找他要。
蠱這種東西是活的,需要寄生在別的東西上才能活,那藥丸就是個寄存的容器,咬破裡面纔是蠱。
蠱很小,小的幾乎看不見,也有大些的蠱蟲,不一而足。
朝曦吞下那蠱,身子當即不疼,鼻血也止住了,她問那人是誰?是谷裡的人嗎?
那人說他無名,不是谷裡的人,只是過來看日出的。
可是看日出,要從半夜開始等嗎?
朝曦不懂,她只知道她找遍了整個山谷,問了所有人,大家都說不認識這個人,因爲跟那人做過交易,他幫她保守哭鼻子的事,她幫他隱瞞行蹤,彼此互相照應。
一直這樣很多年,那人每次來都不上岸,只單純站在船上,遙遙望着遠方,不知道在看什麼?
偶爾他興致來了,還會教她蠱術,毒術,比劃兩招功夫也是有的。
他從來不露臉,一直蒙着面,朝曦只聽聲音判斷,他是個男的,聲音清脆好聽,年齡應該不大,最多二十出頭。
他很厲害,教的東西很實用,幫朝曦度過那段試藥的童年,後來有一天,他突然不來了。
朝曦問他爲什麼?
他說等待太煎熬了,他要做一個假太陽,隨時隨地都可以看。
朝曦好怕啊,好怕那個人是百寒子。
他跟百寒子太像了,毒術蠱術厲害,不是鬼谷的人,卻可以隨意出入鬼谷,避開無數機關暗道,安然無恙這麼多年,每天望着師祖住的寒洞。
那時候朝曦小,不知道他看的人是師祖,忘了告訴他,其實師祖早已經搬了地方,不住在千年寒洞了。
她後來跟普通人一樣,住在谷內偏僻的樓房裡,養了一隻叫棄兒的貓,早就不需要百寒子了。
“所以當年師祖沒有傳給百寒子,是爲了他好?”合歡不信,“不可能,你都可以把藥蠱傳給沈斐!”
朝曦搖頭,“那是因爲沈斐體內乾乾淨淨,沒有半點東西,我們不一樣,我們常年接觸毒和藥,蠱也吞過不少,早已經在體內積累到一定程度。”
“一山不容二虎,藥蠱又極其霸道,兩者在體內互鬥,勝者爲王,很多人經不起這個折騰便死了。”
這就好像一個書苑,有兩個惡霸,兩個惡霸一個是書苑本來的,一個是外來的,外來的想霸佔第一,書苑本來的想征服外來的,兩個就會打起來,斗的你死我活。
人體就是個容器,內臟就像書苑的座椅,在打鬥的過程中不斷損傷,最後害的書苑開不下去,人一病不起。
沈斐也是個書苑,裡面乾乾淨淨,惡霸一過來,就壓倒性的打趴了所有人,沒有人反抗,所以折騰都很少,也間接叫他一下就接受,沒有半點副作用,反而氣色好了不少。
是後來他自個兒作死,把身體搞得那麼糟糕,藥蠱纔會倒吸他的養分。
藥蠱是個好東西,有沒有福分享受還是一回事。
朝曦能這麼快接受藥蠱,是因爲藥蠱已經在她體內待了很長時間,把她體內的領土打下來,它回來只是熟悉一遍而已。
“修習越深,反噬越大,百寒子那種程度,不小心就是一命嗚呼。”
可惜啊,師祖的良苦用心沒有人發現。
居然只有她最瞭解師祖,單純憑年齡來說,隔了兩代。
“朝曦……”
“天晚了。”朝曦突然站起來,“我要回去了。”
她笑笑,“不回去沈斐該擔心了。”
合歡徵徵的看着她。
朝曦知道她要說什麼,不過她已經過了需要道歉,關懷的年紀。
“師傅多保重。”
朝曦翻身上了假山,踩着石頭跳上牆頭,又一躍出了慈寧宮。
臨走前最後看了一眼慈寧宮,越看越覺得這裡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若是可以的話,希望今後最好不用來。
*
夜裡風大,沈斐緊了緊披風,堅持站在門外等。
元浱穿着明黃色的褻衣過來喊他,“皇叔,我們先去睡覺好不好?”
沈斐不動如山,“皇上先睡,微臣再等等。”
元浱撇嘴。
他要是敢一個人睡,早就睡了,就是不敢,才喊皇叔一起的。
皇叔口是心非,告訴他朝侍衛武藝高強,又是在皇宮,且是去找她師傅,不是去找太后,絕對不會有事。
結果說一套,做一套,自個兒一直站在門外等,美名其曰屋裡悶,出去透透氣,其實就是等朝侍衛。
“明月璀璨,繁星奪目,若是這般睡了倒是可惜,皇上,微臣去院裡走走。”
藉口!
明明是出去找朝侍衛!
原來皇叔真的跟朝侍衛說的一般,彆扭,又十分好懂。
當然只一部分好懂。
“皇叔且去,外面冷,侄兒就在房裡等。”既然皇叔想去,他不好不成人之美。
沈斐點點頭,從太監手裡接過燈籠,提着離開。
步伐快的一看就知道不是悠哉賞月,就是去找朝侍衛。
朝侍衛本事可真大,叫皇叔這般惦記着。
元浱揮揮手,招來幾個侍衛跟上皇叔,誰知沒多久侍衛回來,說是皇叔跟丟了,元浱也不意外,皇叔藉口賞月,本就是不想帶人的意思。
也許他一個人更好辦事。
*
沈斐走的小路,繞過養心殿和慈寧宮中間相隔的庭院,剛走到半道,突然聽到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他停下,那腳步聲也停下,眼角餘光朝後瞥,還能勉強掃到一閃而過的黑影。
有人跟蹤他!
還真是膽大啊,在這裡都敢下手。
沈斐腳步一轉,步入拐角處,低頭將燈籠吹掉,抽出燈柄握在手裡。
外頭腳步聲越來越近,近在咫尺一般,沈斐燈柄一橫,朝外擊去,沒打着實物,倒是被塊厚布罩住。
他也沒慌,擱着一層布與那人交手,本就在黑暗裡,什麼都瞧不見,又被東西兜頭罩住,只稍稍一動,便有衣裳摩擦的聲音,叫他聽不見,也看不見,處處受制,很快被人壓在牆上。
“別動。”
熟悉的聲音傳來,還帶着一絲疲憊,“讓我抱一抱。”
朝曦很累,很累很累,也不知道今天怎麼了?就是從心底累,以至於藥蠱都活躍不起來。
許是太喪,一句話不想說,只想直接抱住沈斐,如果不是沈斐掙扎的太厲害,她都懶得出聲。
沈斐身子一鬆,任她將全部重量壓過來,“怎麼了?”
“藥蠱發作了。”朝曦沒說實話,“鬧的我難受。”
沈斐手握住蓋在腦袋上的披風,剛要拽下來,被朝曦阻止,“就這樣就好。”
沈斐當真不動,隔着一層布料摸上她的臉,觸目是冰涼的液體。
“朝曦……”
他小心翼翼撫着眼角,“你哭了?”
“嗯。”
朝曦沒有隱瞞,“哭的太醜了,不想讓你看見。”
跟蹤他是故意的,偷襲他也是故意的,蓋住他還是故意的,目的就是不想讓他看出她哭了,結果還是知道了。
“那我不看了。”
他就像個瞎子摸象似的,回手從懷裡拿出帕子,探索一樣給朝曦擦眼淚。
擦着擦着,渾身一僵。
朝曦隔着料子咬他。
“沈斐,你今天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