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
最近的生意似乎不是很好。人間正是冬季,客商不多,於是通往各個空間的航船也就沒了夏日裡的陣勢,稀稀落落的,偶爾有生意,也不是遠程。
海是灰的,灰,帶些深藍,像某種魚背脊的顏色。晴天時,海浪泛着星星點點的白,還有些許的活氣,天陰時就像一潭巨大的死水,把船的影子吞下去,讓岸邊的人抻斷了脖子也看不見。
碼頭有許多小工,阿黎是其中最小的一個。
也是受氣最多的一個。
這時水花又濺起了老高,棧橋上又響起了“撲通撲通”的腳步聲,靠岸的船上有人大吆喝起來,歇在陰影裡的短工們便開始低聲地罵娘。阿黎擡頭看了一眼,又把頭低了。這時有人在他背上狠狠地杵了一下:“起來!幹活了!”
他便不緊不慢地起來了。論個頭,他還不到其他工人的胸口,論身量,和他有可比性的可能就數鉤船的那個鐵鉤子的木把了。
他們開始搬了,一趟又一趟,周而復始。
旁邊的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熱氣直噴到阿黎脖子上,他卻好像渾然不覺,只是悶着頭扛自己的麻袋,豆大的汗珠從臉上滴下來,滴到自己癟癟的肚皮上。
幸好大夥都沒穿上衣,否則自己的媳婦非得洗死在盆邊不可。除了阿黎,他好像還沒有這個顧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匆匆卸了貨,便有另一批客人上船了。
小工們忙躲到一邊去,看着這些稀奇古怪的客人或縮頭縮腦、或急急忙忙地上了船。大多是單身的男子,職業可疑,還有幾個隨船的必備人員,廚師、大夫之類的,有些看着臉熟,有些便面生得很。
“哎,你看那個,穿灰大衣的那個,是大夫不?”
“是吧,那不拎着藥箱呢嘛!”
“以前咋沒見過,新來的?”
“我也沒見過,好像不是跟船的,搞不好是私家僱的。”
阿黎擡起了頭。
一行人緩緩進入了他的視線。一箇中年的美婦人,手裡領着個五六歲的可愛女孩,旁邊跟着一個司機模樣的人,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女僕,還有,一個穿着灰色大衣的大夫。
很年輕的大夫,二十,或者二十一,容貌很清秀,嘴角,始終帶着淡淡的笑意。
阿黎又把頭低了,繼續數他那幾個少得可憐的工錢。
旅客們登船完畢,船頭響起了離港的笛聲。
“等——等一下!”
小工們紛紛擡頭,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胖子正揮舞着雙手沒命地沿着棧橋往船上跑。
有人笑出了聲:“媽的,又是沒趕上的。”
“寧太太——寧太太您落了東西呀!”
原來不是上船的,是送客的,只不過沒能趕上把東西送上去。
船已經開始緩緩離岸了。
“天吶——”胖子急得滿頭大汗,“怎麼辦?!”忽然,他的目光掃到了陰影了的幾個人,於是眯起了眼睛,“喂,你們兄弟幾個,誰游上去,把這個包交給一個姓寧的太太!?”
小工們嘻嘻哈哈地看起了笑話。
“別笑!我,我給錢!”
“老闆,”有一個應了聲,“我們就算能游上去,也下不來了呀!”
胖子一聽也是,於是狠狠一咬牙:“我給這麼多!有沒有人願意去?”
大家看着他手裡的一疊票子,開始遲疑了。
船越開越遠。今天天氣不好,浪尤其大。
“到底有沒有人呀?!”
一個沙啞卻透着稚嫩的聲音忽然問:“這是多少?”
胖子先是一喜,等看清了阿黎的樣子以後忽然怒了:“小屁孩搗什麼亂!還不…”
他沒能說完。
眼前只一晃,耳邊就響起了撲通一聲。
“媽呀,這小子不要命啦!”
“就是啊!”
大家紛紛涌到棧橋上看跳到水裡的阿黎,只有胖子一個人在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似乎還沒能反應過來,那小子是怎麼從他手上把錢和皮包拿走的。
海水鹹,海水深。
可阿黎是一條魚。
你聽說過淹死的魚麼?沒有。
所以20分鐘以後,阿黎就攀上了甲板,雖然溼得像一條貨真價實的魚了。
立刻有兩個水手圍了上來:“你小子是幹什麼的?玩命啊?”
阿黎把錢包從嘴裡吐出來,低着頭,也不言語。
“媽的,找死啊!問你話呢!”
阿黎忽然擡頭。
兩個水手一時嚇愣在了那裡。
這個少年的臉上,佈滿了奇怪的傷痕。一塊專門用來做砍殺練習的木頭,也很難被劃成這個樣子。
因爲一塊木頭如果被劃成這樣,早就爛了。
一個聲音忽然從他們身後傳來:“什麼事啊?”
兩個水手立刻恭敬的低了頭:“船長。”
船長是一個約麼五十歲的老者,個子不高,卻很結實,臉頰被海風吹得通紅,眼睛好像睜不開似的,總是眯縫着。估計他來了有一會了,很可能是親眼看着阿黎從船下爬上來的。
“小夥子,身手不錯。願意在船上幹活嗎?”
阿黎點點頭。
船長也點點頭,對其中一個水手說:“先帶他進艙吧。”又拍拍阿黎瘦弱的肩膀,“打雜吧,累活你幹不來。”
阿黎又是點頭,也不見什麼感激的神色。
船,在灰色的海面上平穩地向前駛去。